片場,陳佩斯在監視器前,看回放。
屏幕里,自己飾演的角色,正經歷著人生重大慘淡時刻。他盯著畫面,下意識地說:
“太心酸了。”
幾秒鐘后,這個以逗別人笑為業的老人,眼眶泛紅,眼淚落了下來。
這是陳佩斯自編、自導、自演的電影《戲臺》拍攝現場,開機時,他已奔七,這部片,改編自他原創的同名話劇,籌備了七八年,投資方換了好幾波。 被資方拒絕的理由很一致,也很傷人:
他們不相信,在這個流量為王的時代,年輕觀眾會愿意走進電影院,去看一個古稀之年的老頭當主演。
這是陳佩斯重返大銀幕時,所面對的第一個,也是最直接的現實。
不過,好事多磨,最終,電影在2025年7月25日上映。
此刻,離話劇原作首演已過10年,而這也是陳佩斯接近30年后,重新以導演、主角身份在電影院里與觀眾見面。
他不再是那個光著膀子呼嚕面條、吃羊肉串的陳小二,以硬橋硬馬的無實物表演,征服精神匱乏的一代人;而現在的主流觀眾,也都是浸染于短視頻,打著酷炫游戲的年輕面孔,在互聯網熏陶下玩著各種抽象,什么沒見過?
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
-憋了太久的勁兒-
2015年,北京喜劇院正式營業,陳佩斯帶著他的新話劇《戲臺》作為開幕大戲首次登場。
《戲臺》故事背景設定在民國初期,一個叫“五慶班”的京劇戲班,正要上演名劇《霸王別姬》。班主侯喜亭(陳佩斯飾)迎來送往,小心翼翼地維持著戲班的生計。然而,意外接踵而至:
要來包場看戲的洪大帥,是個喜怒無常的軍閥;他偏偏下令,要把這出悲劇改成喜劇;原本要登臺的名角兒金嘯天出了狀況,一個送包子的伙計大嗓兒又被陰差陽錯地推到了臺前。
小小的后臺,頓時成了一個龍蛇混雜、險象環生的名利場。戲院經理、出逃的姨太太、地痞流氓、各路神仙都卷了進來。侯喜亭這個崇尚傳統、洞察世事的老戲骨,為了保住戲班上下一百多口人的飯碗,不得不在各方勢力間周旋、妥協,甚至扭曲自己信奉了一輩子的“規矩”。
這部戲一經上演,便大獲成功。網絡評分高達9.0,被觀眾譽為“詼諧幽默中帶淚”的佳作。陳佩斯說,他感覺自己前面的60年,仿佛就是為了這出戲活的。他在戲里找到了自己一生的縮影:“戲里那些人的苦難就好像我自己的苦難一樣地去感受它。”
話劇《戲臺》面世十年,演了三百多場。很早之前,陳佩斯便萌生了把它拍成電影的想法。但這個過程,遠比他想象的要漫長和艱難。
《戲臺》電影版開機時,陳佩斯已經70歲了。但在片場,陳佩斯像一個上滿了發條的年輕人。他每天在片場里穿梭,精神頭十足。飾演鳳小桐的余少群感慨:“覺得這人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
但他又不像一個傳統的、說一不二的“大導演”,他覺得自己是來重新學習的——闊別大銀幕二十多年,面對的是“發生了根本性變化的電影工業”。
因而,他把自己定位成一個“求知學徒”,“這是我的重新起步,所以我一定要先把技術學好。”他會拉著攝影師,反復探討鏡頭的運用和場景的切換,力求在銀幕上呈現最佳效果。
然而,在藝術創作的核心部分,他又是那個絕對的權威。他給每一位演員都發了一份長達八頁的導演闡述。飾演金嘯天的尹正說:“你看完后會明確知道他要什么,看完之后很感動。”這份闡述,詳細分析了每一個角色的性格邏輯、行為動機,以及在特定情境下的反應。
他對表演的要求,苛刻到近乎偏執。演員每句臺詞的節奏,甚至一個睜眼的動作是快一秒還是慢一秒,他都掐得相當精確。黃渤在電影里飾演送包子的大嗓,他說,“佩斯導演對于舞臺節奏等有很多堅持。”
這份堅持,藏著陳佩斯對喜劇藝術的純粹執著,也源于他對喜劇核心的理解,他知道每一個笑點背后,都有其嚴密的邏輯和悲情的內核。
陳佩斯說,不管演員是什么背景,和他沒有關系,他只認作品。他請朋友看戲,也是自己掏錢買票,因為他要的是真實的票房數據,而不是被虛假的叫好聲蒙蔽雙眼。
演繹洪大帥的姜武說:“他挺性情,還是當年光著膀子上臺吃面條那股勁兒。”
這股勁兒,陳佩斯憋了太久。
所以,電影成片到底如何?
以「文娛春秋」的觀感來看,節奏上層層推進,笑點靠情節驅動,而非擠眉弄眼的搞怪或夸張的表情言語——僅這一點就見功力。在中后段,各線頭擰成麻花,看似混亂,實則內含張力;甚至,一度讓我想起英國經典喜劇片《葬禮上的死亡》的癲狂勁兒——兩者都有死亡、毒品,以及性笑話。
不過,正因為有六姨太思玥(徐卓兒飾演)的“性笑話”,大概率會讓陳佩斯被罵。片子中,六姨太崇拜名角金嘯天,瘋狂追星并投懷送抱。這一橋段,直接來源于話劇,此前聽說影版被刪,但成片仍有。
在當下女性思潮泛起的氛圍下,肯定會被部分女性觀眾罵,指責陳佩斯有“物化女性”的嫌疑。雖然,這種“性笑話”是老派喜劇人慣用的,但在如今,的確顯得不合時宜。
這一點,陳佩斯需要有思想準備。
-從黃金時代消失-
從7月12日開始,《戲臺》點映了十多天,至7月25日,票房累計近7000多萬,走勢和《長安的荔枝》相當。目前,其累計票房預測為3.6億。
公映后,票房能否突圍,需要看口碑,也要看陳佩斯曾影響的幾代人會不會進影院支持。
對,他影響的不止一代,從六零后到七零后,再到八零后,大概都對他印象深刻。
畢竟,他的橫空出世,是在四十年前。
內地的喜劇,在1984年的除夕夜,有了一道分水嶺。劈開那道水流的,正是陳佩斯。在此之前,中國的文藝舞臺是嚴肅的,教化是第一功能。但此后,“笑”本身成了一種正當精神需求。
這一切,源于一個叫《吃面條》的節目。陳佩斯演的“陳小二”,穿著不合身的戲服,端著一個空碗,用近乎夸張的無實物表演,把一碗不存在的面條吃得活色生香,讓習慣了嚴肅文藝的觀眾,第一次在電視機前感受到了純粹喜劇的沖擊力。
那一年,他30歲,一夜成名。
接下來的十幾年,他和朱時茂成了春節聯歡晚會讓人期待的定海神針。他是《主角與配角》里,總想把“八路”的戲搶過來的“漢奸”,那句“隊長,別開槍,是我!”成了整整一代人的集體記憶;他是《警察與小偷》里,穿上警服就找不到北的小偷,把小人物乍穿權力外衣后的可笑與可悲,演得入木三分。
在公眾眼中,陳佩斯就是那個擠眉弄眼、油嘴滑舌、渾身都是戲的喜劇天才。這是他的第一副面孔:小丑。
但在私下里,他有另一副面孔。
朱時茂說他,“比較嚴肅、也很嚴謹,不茍言笑”。他是個“一根筋”的人,為了作品能和朱時茂在排練場吵得天翻地覆。早在1979年拍攝電影《瞧這一家子》時,導演王好為就發現,陳佩斯宿舍的墻上,貼滿了密密麻麻的人物分析,把他所有戲的動作語言都寫在上面,“從來沒有見過任何一個演員像他這么用功。”
他的妻子說,他骨子里有一種“平民意識”。這源于他15歲時的經歷。那一年,父親陳強被打倒,他被下放到內蒙古的沙漠戈壁,待了四年。在那里,他第一次真正接觸到中國的底層百姓,知道了饑餓和貧困是什么滋味。這種經歷,讓他演小人物時,總有一種發自內心的親切和悲憫。
這第二副面孔,是一個嚴肅、較真,甚至有些悲觀的知識分子。
很長一段時間里,這兩副面孔維持著微妙的平衡。但在春晚這個巨大的名利場和權力場中,平衡終究會被打破。
陳佩斯后來回憶,春晚的舞臺萬眾矚目,但也像一個精密的儀器,每一個零件都必須嚴絲合縫。為了一個十幾分鐘的小品,他和朱時茂常常要耗費半年的心力去準備。更讓他痛苦的,是創作自由的缺失。他曾坦言,在那個體系里,你必須按照別人的口徑說話,按照別人的愛好和習慣去做事,“你不是你,你是他的木偶。”
他的父親,著名表演藝術家陳強,就是一個熱愛自由的人。在建國后,陳強算是國內最早的“獨立制片人”,自己拉班子拍喜劇,結果被很多老戰友、老干部寫信罵“掉錢眼兒里了”、“滿身銅臭味”。但陳強不在乎,他覺得中國人太苦了,就想讓大家笑一笑。
陳佩斯繼承了父親的這份“不在乎”。
最終的決裂,源于一次對尊嚴的捍衛。
1999年初,陳佩斯和朱時茂發現,央視下屬的中國國際電視總公司,在未經他們許可的情況下,擅自出版了收錄他們《吃面條》、《拍電影》等8個小品的光盤。在那個版權意識淡薄的年代,這本是司空見慣的“潛規則”。許多朋友私下勸他們算了,但陳佩斯和朱時茂選擇了起訴。
官司贏了,他們拿到了賠償,但也徹底關上了通往春晚舞臺的大門。而這位正值創作力最強盛的初代喜劇人,也從他的黃金時代消失于公眾視野。
外界普遍認為,這是陳佩斯事業的轉折點,是被“封殺”的開始。甚至流傳出他走投無路,在北京郊區的山里承包荒山種樹的故事。
對此,陳佩斯自己卻看得很淡。多年后,他澄清,離開春晚,對他而言不是落魄,而是一種“解脫”——當然,也有胳膊擰不過大腿的意思。他曾用“逃離”來形容這次決裂,在一個采訪中,他說:“惹不起人家,就逃跑唄!”
后來,對于重返春晚的呼聲,他更是直截了當回應:“不是回來不回來……而是去還是不去,我選擇不去。”
他要的,是自由。
-站著把錢掙了-
其實,在離開春晚舞臺之前,陳佩斯早已開始了另一場與體制的“戰斗”。
上世紀90年代初,他想拍自己的喜劇電影。但他發現,當時國有的電影制片廠都不愿意拍喜劇,并且會擅自改動他的劇本。
為了堅持自己的創作理念,1991年,陳佩斯成立了一家叫“海南喜劇影視有限公司”的民營企業,后來改名為“大道影業有限公司”。他自己當制片人,自己找錢拍自己想拍的電影。
這是一個勇敢但充滿風險的決定。
當時,投拍一部電影需要100萬,在1991年,這筆錢根本拉不到投資,只能靠陳佩斯自己去高息借款。而當時的國產影片,仍由中影公司實行“統購統銷”制度,每部電影的收購價僅90萬,拍一部就賠一部。此外,他的民營影視公司還需要向國有制片廠購買拍片指標。
盡管困難重重,陳佩斯的公司還是陸續拍攝了《父與子》、《爺倆開歌廳》、《臨時爸爸》等多部電影。這些電影,無論是拷貝數還是票房,都是當年國內電影的前三名。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掙不到錢。因為當時電影市場管理混亂,票房被偷、瞞、漏報的情況非常嚴重。公司常常需要派人去各省討債,有些債務甚至只有幾千塊錢。
陳佩斯后來用了一個極端的說法來形容那段經歷:“你知道你再做下去,你等于是自殺,那我想我最好還是做一個聰明人,自殺就算了。”
1998年,拍完《好漢三個半》后,他徹底退出電影行業。
電影這條路,讓他看清了作為一個獨立的創作者,在僵化的體制和混亂的市場中生存的艱難。
在公眾視野中沉寂了三年后,2001年,陳佩斯將自己的大道公司重新開張,這一次,他選擇了一個寂寞的領域——話劇。
開山之作,是話劇《托兒》。當時,話劇市場一片蕭條,體制內的話劇演員都要靠演電視劇來維持生計。所有人都覺得他瘋了。但他利用自己多年的人脈,請來了朱時茂、伍宇娟、郭凱敏等一眾老朋友助陣。
《托兒》在全國巡演了127場,直接營業收入將近一千萬元。
這一次,陳佩斯終于找到了那種“站著把錢掙了”的感覺。話劇的模式非常簡單:他創作出好的作品,觀眾買票欣賞,他獲得回報。沒有了那些復雜的中間環節和身不由己的妥協。
他形容自己像一個農民,眼前是一片遼闊的土地,有一種“種不過來的感覺”。他享受這種開墾荒地的寂寞與成就感。
在這片屬于自己的土地上,他開始系統地構建自己的喜劇王國。他陸續推出了《陽臺》、《親戚朋友好算賬》、《雷人晚餐》等九部話劇作品。他把自己的喜劇理論,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年輕演員。他成立了“大道喜劇院”,有了自己的排練場地。
他終于可以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臉色,只用“伺候觀眾”了。
-回歸不屬于他的時代-
在這三十年的沉浮中,陳佩斯始終在思考一個問題:喜劇到底是什么?
他的答案是:“一切喜劇都有一個悲情內核。”
這個理念,并非來自書本,而是源于他用自己的痛苦換來的切身體會。他記得,早年拍電影《少爺的磨難》時,有一場戲需要他光著腳在滿是蒺藜的土路上追汽車。每跑一步,腳底都被扎得鉆心疼,越跑越瘸。而兩旁圍觀的老百姓,卻看得哈哈大笑。
那一刻,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但也讓他頓悟了喜劇的真諦:“每一個笑聲都是由角色的痛苦創造出來的。”
這份對“悲情內核”的認知,也讓他與同時代許多喜劇創作者有所分野。他不喜歡80年代流行的“傷痕文學”,認為那種表達屬于“怨婦情結”,只訴說自己的苦,卻沒有去反思苦難的根源。
在他看來,那些知識分子下鄉的所謂“悲苦”,遠不如世世代代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農民所承受的苦難。因而,他和父親陳強的愿望很簡單,就是“把快樂還給老百姓”,因為“中國人太苦了”。
這種理念,貫穿了他之后所有的舞臺作品。從反映農民工生存困境的《陽臺》,到如今這部描繪亂世藝人悲歡的《戲臺》,他始終在用喜劇的方式,包裹著對小人物命運的悲憫和對現實的諷刺。
他曾說,創作《戲臺》的過程讓他非常難過,因為戲班的命運代表了一種文明在強權下的被踐踏,每一次排練都像是“往自己的傷口里撒鹽”。但他堅持,不能把創作者自己的痛苦直接帶給觀眾,“把最殘忍、最荒謬的東西,用特別輕松、特別快樂的方式表現出來了,這個是最有力量的。”
這是陳佩斯所理解的,喜劇的尊嚴。
三十年后,陳佩斯帶著《戲臺》回到了他曾決絕離開的電影江湖。這一次,他不再是那個沖撞體制的年輕人,而是一個看淡了風云的古稀老人。他清楚地知道,這個時代已經不屬于他了。
他甚至不奢望觀眾能永遠記住他,“幾十年以后,人一提這仨字,誰,干嘛的,一定是這樣,這是非常正常的事兒。”
他現在想做的,是“朝聞道,夕死可矣”的事。他覺得自己已經續上了中國喜劇古老的香火,也把自己的所學傳給了年輕人,再無遺憾。
電影《戲臺》的海報上,陳佩斯一身長衫,對著觀眾深深作揖,旁邊寫著:“謝謝您來捧場!”
不少七八零后觀眾,看到這張海報時,不免都像是穿越了三十年的光陰——感慨萬千,唏噓不已。
從春晚舞臺上那個讓億萬人開懷的青年,到一個在電影市場屢戰屢敗的中年人,再到一個在話劇舞臺上找到尊嚴的耕耘者,最后,又回到起點的這個老者。
陳佩斯用他創作力最旺盛的30年,自愿選擇從主流和體制離開,舞臺上,演著喜劇,現實里卻是一出徹頭徹尾的正劇——
在荒誕的世界里,一個老派的喜劇人如何活下去。
撰稿|筱熙
策劃|文娛春秋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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