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黨史研究者,只有習“博雅”之藝,才能成“四通”之才:一是“縱通”,即看到古今聯系,立足現在研究過去;二是“橫通”,即看到內外聯系,透過黨外觀察黨內;三是“內通”,即精通本學科的理論和方法;四是“外通”,即了解其他學科的理論和方法。這是黨史研究的重要步驟。此外,還要在此基礎上,研“專精”之學。既要“同中觀異”,也要“異中觀同”,更要“異同齊觀”。只有做到這一點,像這樣分析和思考問題,才能進入另一種狀態,達到“博專合一”的境界。
關鍵詞
跨學科;黨史研究;中國共產黨
一個黨史研究者,不讀其他社會科學,不讀自然科學,他眼里的黨史就不是一個完整的黨史。因為黨的活動,涉及到包括自然界、人類社會和人的思維在內的一切領域。這一點對黨史研究者來說尤為重要。比如有些學者,在年青的時候,確也寫過幾篇好的文章,但人到中年卻不能再進一步,反不如以前的文章看起來有光彩。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知識基礎太差,年輕時那點本錢用光了,以后就空了。因此我們培養學生,要明白這個道理,懂得通識教育的重要性。只有底子寬厚,知識廣博,將來才能目光四射,觸類旁通,這樣人到中年以后,就會發覺一片通明,無往而不勝。
1
習博雅之藝
中共黨史研究,既要有專門性的知識,也要有共同性的知識,還要有一些輔助學科的支撐,如果這些不清楚,便容易犯常識性的錯誤,更淡不上深入的鉆研。過去許多大學者,在讀書治學中,主張“由博返約”,不是沒有原因的。所謂“博”,就是人所共知的學術常識,應當知曉;人所必讀的重要書籍,也要涉獵。通習博雅之藝,掌握必備知識,然后從事專門性的研究,自然基礎堅實,可以得心應手了。
第一,多配幾副好“眼鏡”。這是從知識儲備的角度講的。也就是說,一個黨史研究者要多掌握幾門知識,為自己配備諸如歷史學、經濟學、政治學、社會學、文學和哲學的眼鏡。在學術研究中,這就叫跨學科研究。譬如我們研究毛澤東,就要戴上許多副眼鏡。毛澤東精通史學和哲學,這個不消說了。一部四千萬字的《二十四史》,他是通讀過的,有些部分還多次閱讀,并作了大量圈、畫和批注。他深諳馬克思主義哲學,但是對中國哲學也有研究。1939年當陳伯達將《孔子的哲學思想》一文,經中宣部長張聞天轉呈毛澤東后,他表現出濃厚的閱讀興趣,并提出許多修改意見。毛澤東認為,近代形而上學之所以“不能克服觀念論,重要原因之一就在于它忽視主觀能動性”;因此他向陳伯達表示:“觀念論哲學有一個長處,就是強調主觀能動性”,“我們對孔子的這方面的長處應該說到”。現在回頭再看,毛澤東1938年在中共六屆六中全會上說:“我們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主義者,我們不應當割斷歷史。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應當給以總結,承繼這一份珍貴的遺產。”這就有了特別的意味。它絕不是一個空洞的口號,而是包含著行動意義的一個實踐的宣言。
毛澤東還是一個詩人,有文學家的氣質。他讀陸游《卜算子·詠梅》,也于1961年創作一首。雖然處境相似,但意境兩樣。陸游是“傷北伐不成而作”,毛澤東卻“反其意而用之”。即便當時國際環境惡化,國內又值“三年困難時期”,但他仍寫出了這樣的詞句:“俏亦不爭春,只把春來報。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不過,這還不是最初的版本。初稿是“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旁邊笑”,在定稿時他把“旁邊”改成“叢中”。一個是“無我之境”,一個是“有我之境”。在這里,詩人和政治家是合為一體的。毛澤東說:“人的心情經常有對立的成分,不是單一的,是可以分析的。詞的婉約、豪放兩派,在一個人讀起來,有時喜歡前者,有時喜歡后者,就是一例。”如果我們不具備這方面知識,就不能讀懂毛澤東,也理解不好在他領導下的中國共產黨。
其實,還不止是人物研究,其他研究也不例外。比如我們研究一個具體問題,譬如現代化問題,若沒有其他學科知識,我們的討論就只能浮在表面之上。現代化是指人類社會所發生的深刻變化,這種變化包括從傳統經濟向現代經濟、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傳統政治向現代政治、傳統文化向現代文化等各個方面的轉變。這就需有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文化學等各個學科的知識。此外,“現代化”概念一般是在抽象和歷史兩個層面上被使用。前者是說它并無特定的歷史內涵,而只是一個流動性的相對概念。所以一切時代的人們都要面臨這一現實課題。這是一個哲學問題,它涉及到人們對現代性以及后現代問題的思考。后者則指的是一種特定的歷史過程、社會運動和文化階段。這又是一個史學問題,它有人們不可忽視的“歷史性”與“地方性”特征。如果我們不具備這些學科的知識,就不能很深入地研究它。事實上,在黨史研究中,我們對許多問題的研究,為什么話總也講不到位,理總也說不透徹,最后只能成為一般的宣傳品,大多逃不出這樣的原因。
當然,黨史研究者配備的“眼鏡”,不僅要有社會科學的,還要有自然科學的。現代自然科學對社會科學研究的影響是巨大的,對歷史研究也是如此。恩格斯說:“隨著自然科學領域中每一個劃時代的出現,唯物主義也必然要改變自己的形式;而自從歷史也得到唯物主義的解釋以后,一條新的發展道路也在這里開辟出來了。”因此,黨史研究者就不能閉目塞聽,囿于專業空間領域之內,而要善于利用自然科學方法——實證的、精確的,來彌補我們研究中宏觀的、思辨的方法的不足。要認識到各學科之間,本不存在無法溝通的此疆彼界,多掌握一些“旁門”知識,反而可以收取“額外”功效。否則,我們就只能“畫地為牢”,有時還會鬧出“夜郎自大”的笑話。
第二,善于用“跨界”知識。這是從知識應用的角度講的。一個黨史研究者要有海納百川、博采兼收的胸懷,但也不可漫無目的,見書就讀。人的時間和精力都是很有限的,在獲取知識時當然要有所側重。雖然事先不能確知哪一門知識,將來在何時何地會用得上,但總要有個大致的去向。波蘭學者托波爾斯基還從這個角度,把史家的知識分為兩大類:一是“資料源知識”,即“給定問題”范圍內的知識;二是“非資料源知識”,也就是“給定問題”范圍外的知識。這兩類知識都會涉及跨學科問題。
第一類知識比較明確,主要是由關于某一研究課題的史料,以及它所涉及的其他史料所構成。前者雖可以臨時收集,但也需有跨學科的眼光。上文提到的毛澤東研究,現代化問題研究,就是例證。而后者則全憑日常的積累了。就一個研究者的學養而言,這部分知識的意義更大。因為離開這些知識,我們的研究就不會全面,不能立體。比如,研究一個黨史人物,譬如陳獨秀,單收集他個人的材料是遠不夠的,還要廣泛閱讀同時代的各種文集、書信、日記、報刊及回憶錄,以便了解那個時代的政治觀念、社會思潮和風俗習慣,熟悉他的思想和行動的“歷史語境”,這樣才能把歷史的來龍去脈講清楚。但所有這些都要有其他學科知識作為參照。
第二類知識較為復雜,但也更為重要。在實際研究中,這一類知識發揮的作用,有時甚至超過“資料源知識”。事實上,“非資料源知識”是一個外延廣泛的概念,既包括本學科的專業知識,也包括其他學科的理論和方法,還包括語言文字、社會常識等共同性知識,它的邊界是可以不斷向外延展的。在這方面,一個學者掌握得越多,他就越宏達、越博學。這是衡量一個成名史家的標志。當然,這也僅是讀書治學的一步,還有更關鍵的一步,就是要懂得如何使用它。過去人們常說“述而不作”,這個可以引為自謙,但不宜作為學術指南。袁枚在《隨園詩話》中說:“蠶食桑而所吐者絲,非桑也;蜂采花而所釀者蜜,非花也。讀書如吃飯,善吃者長精神,不善吃者長痰瘤。”這應當成為我們的座右銘,時刻提醒自己“吐絲”和“釀蜜”的事。
其實,我們研究黨史,所依據的是證據,但證據不會輕易得到。它須用推理的方法,從“蛛絲馬跡”中尋找。這是一個復雜的系統工程;然后把證據連綴成一段史實,這又一個復雜的系統工程。我們要用多學科知識才能完成它。比如,研究一個黨史事件,譬如紅軍長征,既涉及到歷史、地理、民族、軍事、政治等大問題,又涉及到風俗、習慣、氣候、食物、疾病等小細節,這些都要靈活運用各學科知識。此外,分析國共兩黨斗智斗法,要用心理學、邏輯學知識;檢驗文物、圖片的真實性,甚至還會用到物理和化學知識。如果不會使用這些知識,我們就寫不好長征的歷史,講不好長征的故事。美國學者索爾茲伯里處理好這些問題,所以他寫的《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不僅把歷史寫得很清楚,而且讀起來也讓人感到很真實。這是我們要學習的地方。
此外,在具體研究中,我們還會遇到另一種情況,即被某個問題困住了,左沖右突,但總也不得要領,這時候看點其他知識,往往有利于打開“障塞”。例如達爾文研究生物變遷現象幾十年,卻想不出一個原則去統領他的材料。后來無意中看到馬爾薩斯的人口論,說人口是按照幾何學級數一倍一倍地增加,糧食是按照數學級數增加的。達爾文研究這原則,忽然靈機一動,把這個經濟學知識用到生物學上去,于是創造物競天擇的學說。正像達爾文發現有機界的發展規律一樣,馬克思發現了人類歷史的發展規律。所不同的是,達爾文是把社會科學知識用到自然科學研究中,而馬克思則是把自然科學知識用到社會科學研究中。馬克思說:“達爾文的著作非常有意義,這本書我可以當作歷史上的階級斗爭的自然科學根據……在這里不僅第一次給了自然科學中的‘目的論’以致命的打擊,而且也根據經驗闡明了它的合理的意義。”這都是善于用“跨界”知識的極好的例證。
2
成貫通之才
黨史研究是一項專業工作,但正因為它的專,所以才要看到博的重要。因為專做這一項事業,眼光總注視在本行,跳不出習慣的范圍。于是在研究中,許多事見慣了,反不去尋思它的意味;倒是“門外漢”伸頭向里一望,有時竟能看出問題來。因此一個黨史研究者,不僅要掌握本門的知識,同時還要具有“門外漢”的眼光。這樣他遇到困難,就會東一個主意,西一個主意,擠進來,涌上去,請求他錄用;他分析問題,就能由一則史料聯系到若干史料,由一個事物聯系到若干事物,所得結論自然通而無蔽。這就是社會需要的貫通之才。所以我們培養學生,就要一面指出“偏專”的害處,“不治將恐深”,讓他驚出一身冷汗;一面說明“博通”的好處,這猶如朝陽產業里的本金,將來是可以一本萬利的。
第一,“專”之流弊。對此,梁啟超在一封家書中講得好。1927年他給在美國讀書的兒子梁思成的信中說:“我怕你因所學太專門之故,把生活也弄成近于單調,太單調的生活,容易厭倦,厭倦即為苦惱,乃至墮落之根源。”同樣地,1941年毛澤東給在蘇聯讀書的兒子岸英、岸青的信中也講了類似的道理。他說:“惟有一事向你們建議,趁著年紀尚輕,多向自然科學學習,少談些政治。政治是要談的,但目前以潛心多習自然科學為宜,社會科學輔之。將來可倒置過來,以社會科學為主,自然科學為輔。”這些都說明“專”的弊端和“博”的益處。
這在學術研究中也有體現。今日學術的專門化,不限于科。在一級學科之內,還有若干二級學科,在二級學科之內,往往又分許多細目。就中共黨史來說,可細分為黨領導的革命、建設和改革的歷史,以及黨的自身建設史。這些細目還可再分下去,比如黨的建設史,又分為思想、政治、組織、作風、制度、紀律等各個方面。這當然是為了精細化研究的需要,但倘若過于強調研究邊界,不能“開墻透綠”,一味“深溝壁壘”,就會伏下學科發展的病根。其弊端主要有兩個:一是局隘,二是破碎。
所謂“局隘”,便是對外封閉,對內劃界,此經不通于彼經,此說不通于彼說。研究毛澤東的,可以不顧劉少奇,無視經典作家間的知識傳遞;研究思想理論的,可以不顧黨的實踐活動,割開歷史與邏輯的內在聯系;研究社會主義建設的,可以不顧新民主主義革命,切斷中共黨史的接續發展。這樣長期以往,黨史學將逐漸走向僵化,即便在本學科內部,也會各自為政,難以發揮學科的整體優勢。所謂“破碎”,便是死板地從文字上作繁瑣考證,一味地從細節上作深描細畫,放棄宏觀綜合,只關注零碎知識,不再敘述歷史的演變、進步與連續性,只發掘眾多不連貫的瞬間。這樣長期以往,黨史學將逐漸失去自我,也會陷入危機和被邊緣化。須知歷史是整個的,支離破碎之后,就不是真正的歷史。為研究的便利,不妨分工,但欲求得完整的知識,還是有必要借助于他者的智慧。
對于研究者來說,此種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并且伴隨研究的深入,它還會不斷加重。一般說來,其演化可分三個步驟:
第一步是“自說自話”。有些黨史研究者,把用功的面,割裂得至細至窄,平日收集資料,也只局限于自己關注的范圍之內。這樣替自己畫定一個圈子,自然談不到多方聯系。所以他寫文章,就只好就事論事,不能融會貫通。他作報告,就只好自言自語,不會交流對話。我們也時常見到喜歡說話的專家,會發出十分幼稚的議論。他們對于所專的科目,在全部學術中所占的地位,全然不知,所以除所專的范圍外,一旦發言,不是“幼稚”,就是“隔膜”。
第二步是“自以為是”。這便進入莊子所說“不可加”的狀態,即認為自己所學的是無以復加、再好不過的了。這時候,他已不肯接受他人意見,而對歷史的解釋,又多出于主觀片面,自然免不了歪曲和錯誤。但自己還要抱殘守缺,于是“有殊致,則入主出奴”,門戶之見的弊端就出現了;“有爭心,則挾恐見破”,妒忌誹謗的大門就打開了。到這個地步,局面就很難收拾了。鄧小平說:“小圈子那個東西害死人吶!很多失誤就從這里出來,錯誤就從這里犯起。”在黨史研究中,我們也不可忘記鄧小平的這個告誡。
第三步是“自業自得”。這里借用一個佛學術語,有“自作自受”之意。一般說來,這已是一個人讀書治學的最后階段了。這時候,他也許發現了“偏專”的害處,但也是無能為力,只能承擔它的后果。胡適說:“專工一技一藝的人,只知一樣,除此之外,一無所知。這一類的人,影響于社會很少。好有一比,比一根旗竿,只是一根孤拐,孤單可憐。”這是十分中肯的話。其實在黨史研究中,以上三重“弊端”,也可以反過來說,叫三種“境界”,都是可以看到的,不能不引以為戒。因此一個學者,還是要“博通”一點,這樣才不至于像春蠶一般,走到“作繭自縛”的地步。
第二,“通”之要義。所謂“通”,就是從此到彼的意思。章學誠說:“蓋取譬於道路,四沖八達,無不可至,謂之通也。亦取其心之所識,雖有高下、偏全、大小、廣狹之不同,而皆可以達於大道,故曰通也。”大意是說,“通”可以比作“道路”,四通八達,無處不可到達;也可比作人的“見識”,雖有高下、偏全、大小、廣狹的不同,但都可以通向真理。對于黨史研究者來說,它主要體現四個方面:
一是“縱通”。即看到古今聯系,立足現在研究過去。所以不能滿足于一個時期、一個階段的個別研究,而要上下打通;即使研究某一時段,或者其中某一具體問題,如一個人物或事件、一份文件或報告,也要置于整個中共黨史中,作出歷史地分析和判斷。毛澤東說:“我們要用整個黨的發展過程做我們研究的對象,進行客觀的研究,不是研究哪一步,而是研究全部。”此外,對黨成立以前的歷史,也要有所了解。這便是毛澤東所說“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應當給以總結,承繼這一份珍貴的遺產”的意思。只有做到這一點,才可稱得上“縱通”。
二是“橫通”。即看到內外聯系,透過黨外觀察黨內。一方面,要探討黨與民族、國家關系的演化。世界是一個整體,所以研究黨史,要把它置于新中國史、社會主義發展史、中華民族發展史中,作出歷史地分析和判斷;黨的發展也不是孤立的,它同經濟、政治、社會、文化的狀況有不可分割的聯系,所以研究黨史,也要從它們的關聯上,從它們之間互相影響、互相滲透的關系上,尋求帶有規律性的東西。另一方面,還要探討黨內各部分、各環節、各要素間關系的演化。黨是一個有機體,所以研究黨史,必須打通各專史間的條塊分割,從整體上把握黨史的發展。只有做到這一點,才可稱得上“橫通”。
三是“內通”。即精通本學科的理論和方法。這個需有嚴格的訓練。孟子說:“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只有多體會、多比較、多反思,并接受史料學、考據學、詮釋學的訓練,才能掌握這項功夫。這里應重點把握兩個問題。其一,要精通這門學問的歷史。沒有縱向的傳承,學術就失去了根底。這也有“為往圣繼絕學”的意思。其二,要精通黨史各家的學說。沒有橫向的參照,學術就達不到前沿。這也有聽“百家爭鳴”,看“百花齊放”,采“眾家之長”的意思。因此,“內通”是重要的,沒有“內通”,就談不上“縱通”和“橫通”,因為它關系到學術的辨別力和分析力。
四是“外通”。即了解其他學科的理論和方法。古人說:“讀經而已,則不足以知經。”我們要推開來說:學一科而已,則不足以知其科。所以研究一種學問,一定要以別種學問為扶持,這樣逢到旁涉的地方才能提出問題。比如我們研究黨史,歷史、政治等學科知識是必備的。除此之外,每研究一個問題,還要配備若干輔助學科知識。比如,研究經濟問題,除熟悉經濟學理論以外,統計學和數學的知識也不可或缺;研究社會問題,一般要借助于社會學、心理學和人類學。這是一個學者日常必修的功課。所以“外通”也是很重要的。我們只有做到這一點,從此到彼、內外兼修,才稱得上貫通之才。
在這“四通”中,前兩個意指“道路”,這是從本體論上說,主張通古今、看發展,通內外、看聯動;后兩個意指“見識”,這是從認識論上說,主張修內功、采眾長,學他者、借外力。這里的關鍵是有無心得,能否融會貫通。其實,在黨史研究中,我們也時常見到這樣的人,談學論道,似乎無所不知,但多是道聽途說,并無真知灼見。這類人很像錢鍾書《圍城》里的高松年。他身為大學校長,對學校里三院十系的學問,樣樣都通。今天政治學會開成立會,他會暢談國際關系。明天文學研究會舉行聯歡會,他訓話里就有詩歌是“民族的靈魂”,文學是“心理建設的工具”。后天物理學會迎新會上,他可以呼喚幾聲相對論,害得隔著大洋的愛因斯坦耳朵發燒,連打噴嚏。這一類人,雖可以受到一般人的歡迎,但卻不是我們需要的貫通之才。
3
研專精之學
學術研究既要有“兼覽之博”,也要有“專門之精”。章學誠說:“大抵學問文章,須成家數,博以聚之,約以收之;載籍浩博難窮,而吾力所能有限,非有專精致力之處,則如錢之散積于地,不可繩以貫也。”由此可見,在讀書治學中,“博通”并非最終目的,而只是手段和前提,是成就大學問的必要條件。如果一個學者,只是博而不約,通而不專,那么他也就如同“不系之舟”,他的學問自然成了“無主之學”。所以我們黨史研究者,還是要由“博”返“約”的,將學問落實到專精處。當然在此過程中,也有必經的環節和要關注的事項,說出來可以為黨史研究者參考。
第一,同中觀異。這是走向專精研究的第一步。一般說來,一個學者在廣聞博覽之后,會發現一些感興趣的話題。這時候就需做個選擇,盡快把它固定下來。他可以選擇一個時段或問題,也可以選擇一個人物或事件,作為自己主攻方向,營建一個學術的“根據地”。然后圍繞它,發掘、整理史料,考證、分析史料。這里的關鍵就是“同中觀異”。朱熹說:“凡看文字,諸家說有異同處,最可觀。謂如甲說如此,且挦扯住甲,窮盡其詞;乙說如此,且挦扯住乙,窮盡其詞。兩家之說既盡,又參考而窮究之,必有一真是者出矣。”這個說法有些絕對,但它說明一點,即關注差異的重要性。因為這往往是我們學術研究的突破口,所以不可輕易放過去。
比如,研究一個黨史事件,譬如五四運動,就能發現許多差異處。同一事件出于不同報刊,或出于當局與學生的不同口吻,可說是大相徑庭。即便同為參加運動的當事人,事后的記述也是千差萬別的。這里面就有可研究的地方。此外,在黨史研究中,關于五四運動的性質和評價,瞿秋白、張太雷、蔡和森、毛澤東、李立三、張聞天的表述也有差異。這種差異性,還體現在對新民主主義革命的認識上。比如毛澤東認為,“新民主主義的革命過程”,“是從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開始的”;“五四運動是當時無產階級世界革命的一部分”。而劉少奇在《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草案的報告》中則指出,1921年黨成立以后,中國革命才成為“工人階級領導的人民民主革命,即新民主主義革命”。這個也同樣值得研究。
當然,也不止于此,作為現代史上一個標志性事件,人們還以各種方式對它表示“紀念”。這不單是為了追懷往事,而是要借此敘說他們心中關注的話題。所以不同的紀念會有不同的表達,這里面也有可研究的地方。早在“五四”的第一個周年紀念日(1920年5月4日),北京《晨報》就開設“五四紀念增刊”。梁啟超指出:“此次政治運動,實以文化運動為原動力,故機緣發于此,而效果乃現于彼。”1921年5月4日,也就是“五四”的第二個周年紀念日,《晨報》又開設專欄以志紀念。其中一篇題為《五四與學生》的文章指出:“五四運動的功績不獨在拒簽德約,不獨是罷免國賊”,“五四是奉著新文化運動的使命來的”。可見,在短短兩年的時間內,人們已將這一次學生政治示威運動,上升為包括新文化運動在內的歷史敘事。“五四”一詞也因而包含有政治變革和思想啟蒙的雙重意義。
不過在隨后的紀念中,這一雙重意義卻沒有得到均衡發展。人們更多的是關注“五四”的政治意義。對此,1937年何干之在《近代中國啟蒙運動史》一書中作出深刻反思:“在那時代,理應有一個廣泛的深入的思想運動,作為政治社會運動的輔助。這個運動,是應該繼承‘五四’的精神,破壞舊的文化傳統,建立新的思想體系。可是這個任務,在國民革命時代,可說是完全被放棄了”。這里面值得研究的地方就更多了。總之,在黨史研究中,我們要學會“同中觀異”,在自己的領地中,曉得從差異處入手。這樣就會找到許多有意義的題目來做,從而很順利地邁出專精研究的這一步。
第二,異中觀同。這是邁向專精研究的第二步。其核心的工作,是在分析差異性基礎上,找出它們共同的一般性來。這是由表及里的過程,表明認識問題的深化。在此過程中,對于錯綜復雜的歷史資料,一面要作必要的整理和加工,使之條理化、有序化;一面要作必要的綜合和概括,使之一般化、抽象化。在黨史研究中,隨處可見的“本質”、“規律”、“普遍性”、“必然性”、“基本原則”、“發展趨勢”一類表述,這都是“異中觀同”的結果。
我們研究黨史,之所以能“異中觀同”,是因為差異性和一般性有內在聯系,從眾多的個別人物或事件中,可以看出某種一般性來。比如,黨對革命道路的選擇就是一例。毛澤東說:“一國之內,在四周白色政權的包圍中,有一塊或若干小塊紅色政權的區域長期地存在,這是世界各國從來沒有的事。”這表明中國革命是個別的,有差異性的。鄧小平說:“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黨是在帝國主義世界的薄弱環節搞革命,我們也是在敵人控制薄弱的地區搞革命,這在原則上是相同的,但我們不是先搞城市,而是先搞農村,用農村包圍城市。”這表明中國革命又是一般的,有共同性的。再進一步說,黨在農村建立許多紅色政權,如果分開來看,也是各不相同的,但聚攏在一起,就能發現它的一般性,可以看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大趨勢。
當然,“異中觀同”也不只是用在歷史表述上,它也可應用于歷史認識。正如馬克思指出:“根據小麥的味道,我們嘗不出它是誰種的,同樣,根據勞動過程,我們看不出它是在什么條件下進行的”。但是從生產工具中,就有可能發現這一切,告訴你當時的人與人、階級與階級的關系。因為不同的生產工具代表著不同的生產力水平,用馬克思的話說,它們“不僅是人類勞動力發展的測量器,而且是勞動借以進行的社會關系的指示器”。所以這個包含著生產工具在內的“生產力”,就是馬克思從差異性找出那個共同性的東西。
在中國歷史上,毛澤東從不同政黨的差異性中,也找出這個“共同性”來。他說:“中國一切政黨的政策及其實踐在中國人民中所表現的作用的好壞、大小,歸根到底,看它對于中國人民的生產力的發展是否有幫助及其幫助之大小,看它是束縛生產力的,還是解放生產力的。”同樣地,從黨在改革開放前后的差異性中,鄧小平也找出這個“共同性”來。他說:“判斷的標準,應該主要看是否有利于發展社會主義社會的生產力,是否有利于增強社會主義國家的綜合國力,是否有利于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
因此,在黨史研究中,我們要學會并運用“異中觀同”。這也是史家常用的“因小見大”的研究路徑,即以個案研究來回應或挑戰一般性結論。它類似于中國成語中說的“見微知著”。一個黨史研究者,倘若沒有這樣的意識,不針對一般性問題來立論,他的言說就不可能有堅實的中心。一本論著或一篇文章,倘若不能從個別事實中得出一般性結論,就會落入“就事論事”、“見木不見林”的窠臼,它的學術價值就要大打折扣。這種“異中觀同”的做法,從成果的角度看,叫做“理論升華”,從學者的角度說,叫做“學術精進”。一個黨史研究者走到這一步,可說是已處在專精研究的行列了。
第三,異同齊觀。這是專精研究的一種高級階段。因為在黨史研究中,如果沒有個別史實的描述與解釋,不能“同中觀異”,那對歷史的一般性認識就是抽象的虛構。相反地,如果沒有一般認識的概括與抽象,不能“異中觀同”,那對歷史個別現象的描述就會變成史料的堆砌。只有在這二者基礎上的“異同齊觀”,才能實現普遍規律的抽象與個別現象的描述的辯證統一。一個學者只有做到這一點,像這樣去分析和思考問題,他才能進入另一種狀態,達到“博專合一”的境界。
一是在知識上,可以“融會貫通”。一部黨史,既可以“同中觀異”,從整個過程中看到歷史的演化與發展,揭示它的階段性;也可以“異中觀同”,從不同階段中看到歷史的連續與繼承,揭示它的過程性。既可以“異中觀同”,在支離瑣碎的歷史現象中,發掘其主題和主線的意義;也可以“同中觀異”,在宏大敘事的主流話語外,打撈其殘骸和碎片的價值。在“異同齊觀”下,還可以從現在看過去,像倒放電影,關注故事梗概,只留意轉化為既成事實的現實可能性,把握歷史中的必然性和規律性;也可以從過去看現在,像順看電影,關注故事情節,分析既成事實之外的一切可能性,認識歷史中的偶然性和差異性。
其實,人類的知識是一個整體,如同一棵大樹,樹干、樹枝和樹葉,各司其職,各盡所能。傳統學術專注于“樹干”,現代學術更關注于“樹枝”,而后現代學術既不關心“樹干”,也不關心“樹枝”,它關注的只是“樹葉”。它認為世界上不存在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所以只有研究個體和差異,才是合理的、正當的。現在看來,它們均有失偏頗。因為在“異同齊觀”下,我們就會發現三者之間確有密不可分的聯系。這也叫“融會貫通”。所以同一棵大樹,看到枝繁葉茂,可以“橫通”;看到樹大根深,可以“縱通”;看到“一樹千枝”,可以“外通”;看到“一枝萬葉”,可以“內通”。這便是專精研究的一大益處。
二是在方法上,可以“由此及彼”。其實,黨史學作為一門科學的憑證,主要源于它具有的三項目標:其一,記錄關于過去發生的歷史事實;其二,建構一套關于過去的歷史知識;其三,形成一種規范的方法論來研究過去,并具有推廣到其他研究領域的可能性。在“異同齊觀”下,這三項目標尤其是第三項,也是可以實現的。正如梁啟超指出:“學問之道,通了一樣,旁的地方就很容易。學問門類雖多,而方法很少。如何用腦,如何用目,如何用手,如何詢問、搜集,養成習慣,可以應用到任何方面。好像攻打炮臺,攻下一個,其余就應手而下了。”
比如,研究一個人物,就把這個人物放在中心,讓他成為一個“箭垛式”的人物,如同諸葛亮借箭時用的草人一樣,可以接收到許多人射出的箭。如果他是一個上層精英,就將之與同時代的其他人物作比較。這樣既可牽出其他人物,也可“由此及彼”,直接過渡到其他人物研究。如果他是一個普通民眾,則可以通過他的經歷和命運,來反映那個時代普通人的生活狀況。研究一個事件,就把這個事件放在中心,讓它成為一個“箭垛式”的事件。這樣一面看其他事件怎樣促使它的發生,一面看它的發生又如何影響到其他事件,這同樣可以牽出其他事件來。如果條件許可,當然也可“由此及彼”,直接過渡到其他事件研究。這便是專精研究的又一個大益處。
總之,在黨史研究中,博與專既是互補的,也是相通的。有博無專,不能“深入顯出”,有專無博,不能“融會貫通”;只有博而求專,所專才能愈精,只有專而求博,所博方可愈通。過去武學家說,“棍掃一大片”,“槍挑一條線”,說明不同的武器,有不同的效果。“棍”的優勢在于面寬,它是“百兵之首”,“槍”的優勢在于精準,它是“百兵之王”。從這一點看,我們黨史研究者,既要學用“兵首”,成“大氣磅礴”之勢,也要學用“兵王”,收“一針見血”之功。這才是上上之策。
作者簡介
周良書,教育部青年長江學者、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
文章來源
《陜西師范大學學報》202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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