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脫口秀演員們的盛夏,真的來了。
去年夏天,魯豫有感而發,“這個舞臺上的女演員的數量還是太少了,所以各位女孩們,咱們得先把數量搞起來。”
如她所愿,今年兩檔脫口秀節目中,女演員數量達到歷史新高——42位女性演員參賽,占總選手的四成。
她們講六婚的父親,講10年前的性騷擾,講空姐著裝的不便利——那些被釀成笑料的痛苦,源于她們的成長、家庭、生活和工作中無數個平凡而日常的時刻。
來自山東臨沂農村,和每個人的媽媽、外婆有著同一張臉的房主任,以幽默為子彈,響亮地回擊著人生的苦難。
往年以潑辣形象被人們牢記的步驚云,這次更是“殺瘋了”,講到“一個女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時,她擲地有聲地重復了三遍“活著”。
當她們如同一股颶風,席卷全網,打動無數人后,有些聲音立刻出現了。
哪怕它在講述前,借用網友的話恭維對方為“行業的瑰寶”,但真正想說的,無非是那句“謹防脫口秀滑向性別對立的泥潭”。
我們不妨停下來,認真聽聽,這群被扣帽子的女人,到底開口講了什么。
她起立,唯她一人
時間回到八年前,《今晚80后脫口秀》即將落幕,節目的最后一期,舉辦了一場頗具惡搞性質的頒獎典禮。
在揭曉“最佳女嘉賓”的得主之前,大屏幕上閃過三位候選人的影像,分別是思文、Naomi和李誕。
獎項花落誰家,毫無懸念——
除思文外的兩位候選人,一位是節目的特邀DJ,并非脫口秀演員;另一位是男扮女裝的李誕,他甚至不是女的。
頒給思文的獎狀中,指明了她獲獎的原因,“放眼望去,就只有你一個是女的。”
雖然這個環節是為了追求節目效果而有意為之的,但在發笑之余,難免還是有些心酸。
這是種并不令人向往的勝利。思文的“無敵”,是字面意義上的——在女性脫口秀演員的賽道上,她單槍匹馬,沒有“敵人”。而她之所以能成為“最佳女嘉賓”,和她精彩的創作、出色的表演無關,僅僅是因為沒有對手。
沒有對手,不妨礙女性在舞臺上成為眾矢之的。
《今晚80后脫口秀》停播的同年,《脫口秀大會》第一季橫空出世。
新節目的第一期,請來了倪萍和柳巖做飛行嘉賓,她們被安置的頭銜,分別是“老一輩夢中情人”和“宅男女神”。
這期節目的主題是“這個標簽我不背”,遺憾的是,柳巖不想背的標簽,大家爭先往她身上焊——
初次表演脫口秀的柳巖,選擇講述最讓她困擾的,與她綁定已久的“借身體上位”的傳聞。
然而,柳巖鏗鏘有力的回擊,如同在真空中講話,沒有人聽見。
張紹剛問起池子對柳巖脫口秀的感受,他漫不經心地答道,“確實是沒怎么聽,看得比較多。”隨后,他登臺表演,在段子中用了個不堪入耳的諧音梗,“說起柳巖姐,那可是兩個億啊。”
短短一小時的節目中,關于柳巖身材的調侃,無休無止。
王建國說,別人瞅柳巖的時候,她永遠都知道別人瞅的是啥。
李誕在稱贊完“柳巖姐就特別了不起”之后,話鋒一轉,“不管人家整多少次容,你都能認得出來她”,并表明柳巖是內娛唯一一個“看剪影就能知道是誰的女人”。
彼時,“凝視”和“物化”等詞匯尚未在公共語境中流通,眾人捧腹大笑,沒有人意識到這有什么不對勁。
身為當事人的柳巖,即便早已在2016年的采訪中說過“我不想再做一個可以被任何人調戲的柳巖”,也只能尷尬而不失禮貌地一笑了之。
那是一個有女性上臺,卻缺乏女性表達的年代。
她們出現在臺上,發不出自己的聲音,更多地作為一種點綴、一個人形靶子,供其他演員打量、點評和調侃,以襯托他們的幽默。
但變化,正在悄悄發生。
她們來了
思文在舞臺上單打獨斗的時候,或許無從想象,此后走到臺前的女演員數量,會呈現出指數爆炸型的增長。
她開了個好頭,一路過關斬將,拿下前兩季《脫口秀大會》的季軍。與此同時,新人們陸續上臺,將思文找到的那種可能性,進一步擴大。
楊笠無疑是那個劃時代的存在。在“為什么他看起來那么普通,但是卻可以那么自信”的現象級爆梗之外,她還有許多別出心裁、極具深意的表達,至今仍被人們反復品味。
她說,“復聯”中唯一的女性角色黑寡婦,擁有的超能力是衰老的速度很慢,“這個超能力要怎么拯救世界呢,是要把壞人活活熬死嗎?”
她說,十幾歲的時候,她心里惦記著戀愛,手卻在給豬剪臍帶。于是,她一邊給豬接生,一邊幻想著自己如偶像劇女主一般,通過摘花瓣來猜測喜歡的人是否中意自己——生一個,他愛我,再生一個,他不愛我,“快加油,再生一個,他就愛我了。”
楊笠在既有的秩序之中,巧妙地揭示出某種荒謬的存在,而與她同時參賽的雙胞胎姐妹顏怡顏悅,則為脫口秀帶來了另一種氣質。
顏怡顏悅的段子,總是一針見血地指出“正常”之中的“異常”。
女裝的口袋形同虛設,女人的友誼勾心斗角,女性的名字中缺少寄予厚望的動詞,女人的腋毛令人聞風喪膽,小時候讀過并信以為真的,“只要足夠愛他,畜牲就能變成人”的童話故事……
這些我們習以為常的事,被她們以直白而幽默的方式重新解讀,變成了笑聲與思考的起始。
像一場接力,楊笠、顏怡顏悅、趙曉卉、鳥鳥、李雪琴……她們的出現,極大程度地豐富了女性脫口秀的色彩。
最初是一個人,然后翻了倍、變成2人,接著是6人、13人、17人、27人,再到今年,達到前所未有的42人,占據了牌桌的半壁江山。
圖源:南京大學·未來編輯部
原本在舞臺上難以容身的女性視角,開始成為脫口秀舞臺上最銳利、最誠實、也最動人的部分——
她們講從前不可說的事。
去年,菜菜開門見山地說,“我有一次半夜來月經……”
這句話,和半夜降臨的月經一樣,突如其來,卻又無比日常。
菜菜說,她寫月經的段子,是因為之前看到過一組數據,女人一生會來6年半的月經,如果買好一點的衛生巾,大概要花5萬元。所以她下定決心,要將這件事寫成段子,來賺取“經費”。
今年,菜菜把目光投向另一個藏在女性日常中的“禁區”,講述關于內衣的羞恥,“我總是在關鍵的時候,掉帶子。”
她說得坦然,大家也聽得自然,過去被視為“不可說”的身體經驗,變成喜劇,被宣之于口。它們所帶來的羞恥,也隨著講述而被稀釋。
她們講女性共通的生命經驗。
唐香玉說,小時候,家人就給她預設了一個婆家。在大人口中,“婆家”是一個她學不會某件事,就會嘲笑她的地方,“所以我從小就覺得,婆家好像不是啥好地方。”
從幼兒園就開始恐婚的她,怎么也逃不過被催婚的命運。眼見弟弟都快結婚了,媽媽對她說,“我知道你不想結,但你先結”,在唐香玉反問“和誰結呢”時,媽媽的回復令人哭笑不得,“你先別管跟誰結,你先結。”
每個女孩,或多或少都被告知過結婚這件事的重要性,它遠遠大于個人的意志。而唐香玉把這種共同的經驗,擺在了聚光燈下,既是講述,也是拆解,將女性在傳統家庭秩序中被迫接受的人生劇本,一頁頁撕開給觀眾看。
她們講創傷與血淚,在敘述中重新擁抱自己無助的童年。
小帕的爸爸,結了六七次婚。
爸爸家暴、酗酒、毫無責任感,小帕很好奇后媽們究竟看上他什么,得到的回答是,“你爸雖然缺點一堆,但他以后肯定會成熟起來的。”
然而,她尚未成熟的爸爸,當時已經52歲了。
小帕將“至死是少年”的爸爸寫進段子中,將其形象地比喻為獼猴桃,“52歲還沒有熟,我懷疑我爸是一顆獼猴桃,因為那個東西我什么時候買它,它都是生的,買完放在家里,它的狀態就是:生的,生的,再一看,爛了。”
她化痛為笑、以笑療痛,用一種輕盈而有力的敘述,帶著觀眾一起回望那段混亂又無解的親情。
她們還講那些,如果自己不說,就沒有人會說的事。
45歲未婚的王小利,曾因選擇了和身邊人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而與之缺少共同話題,不得不在談天時,虛構出有老公的煩惱。
而現在,她決定隨心所欲地做自己,因為沒有人知道45歲未婚的女性在過著什么樣的生活,所以“我無論做什么,都是榜樣”。
來自臨沂農村的、50歲的房主任,年輕時天真地以為嫁給個子小的男人就不會挨打,沒想到身高155的“柯基”老公仍會家暴自己,想要離婚,父母卻覺得,女人離婚比男人家暴還丟人。
但脫口秀改變了她的人生。農村婦女進城務工的苦,經她之口,反倒成了笑料,“我不怕難,和我老公比,大城市的壓力算個啥呀。”
她甚至重新定義了自己的“生日”——
“直到前年,我才知道,我的生日是4月8日。因為2023年的4月8日,我簽約成為了一名脫口秀演員;2024年4月8日,我帶著倆女兒凈身出戶、拿到了離婚證書;2025年的4月8日,什么都沒發生,我過了一個平靜而又幸福的一天。”
房主任蓬勃的生命力透屏而出,感動了無數人。“女性不擅長幽默”的謊言,不攻自破——女性與脫口秀,分明是互相成全的關系。
女性脫口秀演員們逐漸浮出地表,不只是讓脫口秀的舞臺更加熱鬧,而是徹底改寫了它的樣貌。
曾經,“女性脫口秀”幾乎只由一人代言,如今,脫口秀的舞臺上終于擁有了眾多形態各異的女性面孔。
她們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正匯聚成一道勢不可擋的浪潮。
“我們以后就講這個了”
和女人一樣,女性議題似乎天然地擁有“招黑”體質。隨著女性脫口秀演員的創作屢屢破圈、上熱搜,爭議也隨之而來。
上個月,著名編劇汪海林發文炮轟如今的女性脫口秀演員,“基本都跟入了邪教一樣,價值觀絕對統一,包袱都是一樣的,就是罵男人,詛咒結婚生子。”
今年的兩檔節目開播后,在一片叫好聲中,也有不少人認為,女性議題太過泛濫,有些審美疲勞。
女性議題,真的是流量密碼、“保送”套路嗎?它是否真的成了陳腔濫調?
望向脫口秀的賽場,那里從未有過一位女性冠軍;再看演員們關注的話題,“窮鬼”賽道人滿為患,“罵老板”段子年年必有,但從未有人提出異議。
何廣智曾是將貧窮說得引人入勝的“窮門”代言人,隨著日子逐漸好起來,他不再擁有貧窮的體驗,于是選擇轉型。可總有人正處于貧困之中,所以依然有人談論貧窮話題,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選擇講述自己的困境,是因為人無法回避自身的生命經驗而去創作,人能且只能創作出自己真正經歷、真正關心的故事。
還在講述困境,是因為它依舊存在——
史妍講完自己上節育環的經歷后,主持人龐博說,“總有人在問,為什么這些女演員總在談論自己,我覺得今天好多朋友的演出,也給出了至少一個答案,就是她們真的還有很多問題,沒跟大家聊完呢。”
柳巖講身材的爭議,唐香玉講催婚,房主任講無望的婚姻,步驚云講束縛人的觀念……這并非對立,而是日常,是她們生活中真實經歷著的困境,是她們最想講述、卻一直沒有被充分講述的事。
唐香玉的催婚段子曾被評價為“視野太窄”,她專門發了一條微博,來回應這種質疑,“我的話題就是這樣,不新鮮,不松弛,不可愛,不和解。但只要我還在經歷,我看到還有人在經歷,我就會一直講。”
正如@千尋和菠蘿油 所說,“這就是女脫口秀演員的使命感,它可能不那么好笑,但卻是我最想講的東西。當一個女人握住麥克風,擁有一個不會被任何人打斷的五分鐘,她就實在沒辦法只為自己講脫口秀。”
這種發自肺腑的表達,正在產生真實而具體的改變——
嘻哈為空姐的著裝發聲,陸續有航司發布新的規則;
男演員們通過王越段子中“幾個人端著你的腿去撞樹”的形容,具象地了解到女性痛經的苦楚;
多年來熱衷于說媒的三姨,給唐香玉寫了信,“三姨也是這樣過來的,以為都得這樣,直到你給了我們前所未有的沖擊。”
唐香玉三姨寫的信
小蝶的媽媽結扎手術失敗,于是她作為“醫療事故”,意外降生。她將這個獨特且沉重的題材說成“地獄”笑話,魯豫很感謝她的表達,“我們的接受度、我們的邊界在被你們拓寬,因為我們也在進步。”
步驚云強調“一個女孩最重要的應該是活著”,哈哈曹眼冒淚花,他希望偏見可以被打破,自己的女兒可以生活在更好的世界里面。
被婚姻困住了前半生的房主任,憑自己的一張嘴,走到了新的天地,走到了她30年前為了省錢沒能去的上海。
表達本身,即是一種行動,而行動,正是消解邊界、促使改變的開端。
這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
她們一旦開始說話,感受過語言的力量、在敘述中重新長出血肉,就再也不愿沉默,就像楊笠說的那樣——
“我們以后,就講這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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