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起來!前進!在中華民族最危險的時候,上海發出了抗日救亡的民族強音。為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解放日報“抗戰?上海尋跡”報道組兵分多路,從不同視角尋找上海抗戰印跡。我們尋訪的第二路,尋找當年那些鼓舞人心的文藝作品誕生之處,訪問文化名人抗戰期間在上海奔走的人生軌跡,回望上海民眾在民族危亡之時萬眾一心的覺醒。
今年6月,由上海電影譯制廠制作的方言4K修復版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登陸第二十七屆上海國際電影節,是本屆電影節最快售罄的電影之一。
方言4K修復版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海報
1947年,由蔡楚生和鄭君里編導,白楊、陶金、舒繡文、上官云珠等群星出演的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上映時,創下連映三個月、觀眾超71萬人次的上座紀錄,“滿城爭看一江春”的盛況在中國電影史上留下濃重一筆。
一部聚焦一個家庭悲歡離合的電影,緣何能在78年前創造票房奇跡,至今依然深入人心?
鄭君里之子鄭大里告訴我們:“中國人民在抗戰中深受苦難,更目睹了淪陷區和國民黨統治區的腐化墮落,影片深切反映了當時民眾的所思所想,將抗戰前后近十年間的復雜社會圖景濃縮于一個家庭的命運軌跡,在對歷史的反思和重審中喚醒民心。”
《一江春水向東流》映現著以鄭君里為代表的一代戰火中愛國文藝工作者的精神底色。作為活躍于20世紀30至60年代的戲劇家、電影藝術家和文藝理論家,鄭君里的創作始終與時代同頻、與人民緊密相連。“我父親那輩文藝工作者非常艱苦,常常吃不飽、穿不暖,但他們的目光永遠凝視著勞苦大眾,觀照著社會現實。”談及父親的藝術人生,鄭大里時常哽咽動容。
《一江春水向東流》殺青現場,鄭君里之子鄭大里供圖。
做一只在民眾上空鳴叫的“新蟬”
鄭君里1911年出生于上海,1928年進入田漢創辦的南國藝術學院,此后至40年代中期,他至少加入過26個團體,參與70余種話劇、20余部進步影片的演出,是罕見的文藝“全才”。如夏衍先生評價,“像鄭君里這樣既擅演技,又能執導;既有舞臺經驗,又有電影實踐;既從事創作,又研究理論的多面手,在中國戲劇電影界是并不多見的。他的成就可以說達到了中國電影藝術的高峰,在中國電影史上占有重要一席。”
鄭君里加入聯華影業公司時的形象照,鄭君里之子鄭大里供圖。
從家喻戶曉的電影明星,到投身抗日救亡的左翼導演,鄭君里藝術生涯轉變的關鍵,是批判現實主義的浸潤和感召——以文藝為武器抵抗侵略、救亡圖存。
“偉大的抗日戰爭在中國人民的生活中掀起了翻天覆地的巨變,但在不同的地區,人們的遭遇卻是不同的。”在《導演學步的起點——拍攝〈一江春水向東流〉學習札記》中,鄭君里記錄下他對抗戰時期社會世相的痛切觀察,“上海這樣的都市,每天凍餓而死的不知有多少人;善堂門口放的空棺材,每每夜晚有饑餓與病重的乞丐爬入其中,第二天早晨變成死尸,在他們看來,能有一口棺材,避免了暴尸街巷,就是最大的安慰了。而另一方面,那些達官貴人們抗戰期間躲在大后方大發其國難財,勝利以后又以‘接收大員’的身份如蝗蟲般漫天飛來,大發其劫收財……”
當時上海流行幾句民謠,“左等天亮,右等天亮,天亮到了——更加遭殃!”鄭君里在筆記中感慨,“淪陷區的人民,在侵略者的鐵蹄下嘗盡了痛苦,眼巴巴盼到勝利,結果還是一樣陷于水深火熱之中。”
耳聞目睹太多人間疾苦,蔡楚生和鄭君里對民眾的悲憤與失望感同身受。評論家柯靈曾高度評價《一江春水向東流》:“縱貫8年,橫跨千里,淋漓盡致地描畫了戰爭中的前方和后方,生離與死別,斷壁殘垣與綠酒紅燈,幾乎可以當做一部抗日戰爭的編年史看,而多層次、多方位、多角度、正反左右參差橫斜的對比,猶如重樓復閣,發揮到了極致。”
《一江春水向東流》拍攝現場,鄭君里之子鄭大里供圖。
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結尾,白楊飾演的素芬一角絕望自盡,牽動當年無數觀眾的心,懷著對素芬坎坷命運的同情,鄭君里一度想改寫結局——讓素芬帶著抗兒和老母坐船回鄉,在怒濤滾滾的大江中揚帆東去,但最終考慮到“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的創作,仍以保存其本來的面目為宜”,選擇保留悲劇結尾。這份對歷史真實的堅守,讓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素芬成為時代鏡鑒。
鄭大里回憶:“父親在書中寫過,我們的抗戰戲劇題材一定要沉到民間去,不要只說小知識分子的疾苦,而要和民間真正的疾苦深深連在一起。”“他曾說,文藝工作者要把自己舊的‘軀殼’褪去,變成一只‘新蟬’,在民眾的上空鳴叫。”
就像一群“乞丐”
1931年,作為左翼戲劇家聯盟的執行委員,鄭君里執筆起草了《中國左翼戲劇家聯盟最近行動綱領》,綱領中“徹底反帝國主義”“深入無產階級群眾當中”等表述鮮明有力,這正是他后來投身全國抗戰戲劇運動的思想根源。
抗戰爆發后,鄭君里先后加入上海救亡演劇隊、抗敵演劇隊、孩子劇團、西北巡回教育班、中國電影制片廠等團體機構,在前線和大后方積極從事國防影劇活動。他赴工廠、進學校、入劇場、上街頭,從上海啟程,輾轉常州,途經蘇州、南京,又逃往武漢,一路顛沛流離、風餐露宿,同時進行轟轟烈烈的抗戰宣傳。
20世紀30年代,鄭君里正在翻譯《演員自我修養》,鄭君里之子鄭大里供圖。
“敵寇企圖用殘忍的戰爭滅亡我民族,我們亦發動了神圣的自衛戰爭以求民族的解放。因此中國的戲劇運動的任務不透過抗戰就不能完成,抗戰給戲劇提供了新的具體的內容,同時戲劇又為著服務于抗戰而存在。現在,我們把這種戲劇的活動名為抗戰戲劇運動。”
如今再讀鄭君里《論抗戰戲劇運動》一書,仍能被字里行間的熱血情懷感染。彼時鄭君里擔任抗敵演劇隊第二隊隊長,在這本1939年出版的論著中,他詳細介紹了戰區、敵后和后方演劇活動的開展情況。
據鄭大里回憶,在父母的講述中,在武漢加入抗敵演劇隊的日子格外難忘,“他們住進一個軍營式大院,夫妻不得同住,我哥哥鄭大畏跟著媽媽黃晨住在女宿舍。演劇隊實行軍事化訓練,每天要練習射擊、走步、匍匐,田漢和洪深也都穿著嶄新軍裝,和大家一起整裝待發,即將奔赴抗日前線”。
“演劇隊的演出生活十分清苦,居無定所,衣著破爛,沒有任何化妝、舞美,到了一個地方,看到有群眾圍過來,他們就馬上演起《放下你的鞭子》等劇目,或帶領大家唱抗日歌曲,演完馬上就撤,換個地方繼續演,用我媽媽的話說,他們就像一群‘乞丐’。”鄭大里說。
抗敵演劇隊第二隊合影。
1938年11月,鄭君里在長沙遇到了孩子劇團——這支誕生于上海法租界一處難民收容所、主要由滬東戰區難童組成的劇團,正向重慶撤離。鄭君里接到周恩來的指示,到孩子劇團當指導員。“他既是指導員,也是孩子們的父親和母親”,鄭大里講道,“他把孩子劇團從長沙一路帶到桂林、貴陽,最后到達重慶,將60多名孩子平安無虞地交給政治部第三廳。”
國難當頭,藝術的戰斗力量有多大?鄭大里講起一段往事:1940年,鄭君里在電影《東亞之光》中飾演一名日本軍官,影片敘述日軍戰俘在我國政策感召下思想轉變,呼吁同伴一起參加反戰宣傳的故事。影片一經公映,日軍戰機便轟炸了該片制作方中國電影制片廠的攝影棚。“文藝無疑是抗戰的重要戰線之一,它帶著反侵略的戰斗鋒芒,能在靈魂深處給予侵略者沉重打擊。”鄭大里說。
艱辛困苦的文藝“長征”
從江南到西北、西南,四處輾轉、奔波跋涉是抗戰文藝工作者的常態。1939至1940年拍攝紀錄片《民族萬歲》時,鄭君里走遍當時陜、甘、寧、綏、青等地,記錄下滿、蒙、藏、回、苗、彝等少數民族支援抗戰的事跡及風土人情。
“為了拍攝《民族萬歲》,他走了一場文藝‘長征’。”鄭大里感慨,這部作品是鄭君里藝術創作中的一座奇峰,除了鄭君里曾給友人的信中所寫“報道各民族參加抗戰建國之實事”“粉碎敵人分化我民族的陰謀”等意義,更留下了珍貴的社會歷史影像。
拍攝《民族萬歲》時,鄭君里和藏族女孩的合影,鄭君里之子鄭大里供圖。
因交通線被日軍封鎖,物資極度匱乏,可謂“一寸膠片一寸金”。出發前,中國電影制片廠承諾先給攝制組2000尺膠片,可上車時僅拿到1000尺——大約只能支撐10分鐘拍攝。一路上,他們焦灼等待重慶送來的膠片,有時送100尺,有時200尺,有時在運輸途中就被敵人燒毀。鄭君里不得不事先精確計算每個鏡頭的長度,設計周密的拍攝方案,讓膠片與成片的比例近乎1:1——每一尺膠片都完整呈現在銀幕上,毫無冗余。
“我們在塞外流徙了九個月,結果像彈盡糧絕的孤軍似的撤回來。”鄭君里在《我們怎么制作〈民族萬歲〉》和《西北工作日記》中詳細記載了這段拍攝經歷,從簡陋的拍攝條件、繁重的工作任務,到個人生活的煩惱,處處可見戰亂年代藝術創作的艱難。
拍攝《民族萬歲》時的鄭君里。
在地廣人稀且有文化隔閡的邊疆,拍攝大場面難度極高,為了取景,需要組織上千群眾、幾十座帳篷或蒙古包、四五千頭牲口一同遷徙到拍攝地。“食具、氈褥、帳篷、小孩一起裝在牛、駱駝、馬的背上,沿路趕著覓食的羊群來了。是前年的初春,正當母羊要‘下羔’的時候,懷孕的母羊跋涉百多里路,許多在路上流產了……”此外還有水草短缺、牛馬管護等難題。
鄭大里透露,父親在西南地區拍攝時,被痢疾、瘧疾輪番侵襲,高燒時體溫達40度,畏寒時裹著幾床被子仍不停顫抖,每兩周發作一次。“他在日記里寫道,幾乎覺得自己快要死了,能不能完成這部片子都很難說。”
拍攝《一江春水向東流》時,鄭君里也遇到過不少窘境。“拍攝中常常拿不到薪水,父親領到工資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剛出生的我買奶粉,不然我就要餓肚子了。”鄭大里說。
在父子相處的短短17年里,父親留給鄭大里的印象,是一個忙碌的“背影”。“每天早上,他蹬著那輛上海人俗稱為‘老坦克’的自行車,騎到上影廠上班;而我放學回家,總見他伏在案頭工作。”
“父親這個人很寡言,母親常說他‘沒有生活情趣’,連搓麻將、打牌都不會。生活中的他一板一眼,但藝術里的他極其靈動。”回憶至深,77歲的鄭大里眼眶濕紅,“真正讀懂他,是一件很難的事,我至今心中還有很多困惑和無奈,再也等不到他的回答。”
“父親是個無神論者,但我覺得,他心里有一份堅定的信仰。”
原標題:《這部被稱為“抗戰編年史”電影中,他以文藝為武器寫盡抗戰血淚》
欄目主編:簡工博
來源:作者:解放日報 段心玫 劉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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