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6月30日,北京的民國書刊收藏家謝其章先生在《光明日報》副刊發表《跨越幾個時代的〈青青電影〉》一文(后收入2006年版《終刊號叢話》),文中寫道:“《青青電影》的主編一直由嚴次平擔當。嚴次平是嚴華之弟,嚴華與周璇的婚戀懂點電影史的人都該知道。”嚴周婚變,在民國報刊上喧騰一時,很多人都知道。可是嚴次平是嚴華之弟?倒是“鮮為人知”的。而彼時民國報刊的數字化還只開了一個頭,空白領域尚多,要想去證實或證否,倒也不是一件輕松愉快的事。
時光荏苒,倏忽二十載風一般吹過,這個問題如今已不難厘清。
首先,現存的民國報刊從未有人說過嚴次平是嚴華的弟弟,倒是披露稱演員嚴俊是嚴華的侄子。如《嚴俊的成績》(《陪都晚報》1949.3.20):“嚴俊即是嚴華的侄子,嚴華是周璇的前夫,又是嚴斐的哥哥,嚴斐又是劉瓊的前妻,但嚴俊的上銀幕,卻全不是這些有關之人的介紹,而是《青青電影》的嚴次平介紹他加入‘新華’,與顧蘭君合演的《風流寡婦》,便是他的銀幕處女作。”作者的邏輯很清晰,嚴俊之加入新華影業公司,不是靠的親戚關系,而是由一個同姓但不同族的外人介紹的。又如歐陽俊《嚴俊的戀史》(《大眾影訊》1941年第2卷第22期):“嚴俊是嚴華和嚴斐的侄子,從前有人稱周璇、嚴華、劉瓊、嚴斐和嚴俊是一門五杰,現在,周璇婚變后,他們已成為四杰了!”一門五杰,亦絲毫不提嚴次平。
一說,嚴俊其實不是嚴華的親侄子,而是堂侄。據1941年12月5日出刊的《電影圈》第一卷第十期上,有篇報道《嚴俊進國聯·訂四本部頭戲合同·明年起再訂長合同》稱:“最近又有一個舞臺上的名演員嚴俊他就是音樂家嚴華的堂侄。”但嚴華本人可不是這么說的,1940年第5卷第13期《青青電影》刊《嚴俊與周璇的關系》,作者提及“嚴華先生細細地告訴編者,他的家里是大家庭,他有七個兄弟,他是老五,嚴俊是他的二哥的兒子”。這里的編者即是嚴次平。至于為何會有這么一篇報道呢?詳見后文。
另據老畫師丁悚在嚴華再婚時以谷索筆名寫的《藝林拾遺》(刊《羅賓漢》1948.11.1):“嚴華之母共育子女凡四,長即嚴華(原名運華),女即嚴斐,次子福華,在天津仁立地毯公司任事,今兼程來滬見母,并參與乃兄婚禮。”與此前嚴華與嚴次平講述的內容相對照,看來其父不止一任妻子。
再往前追溯,其實早在1939年9月,嚴次平與藝術界諸多嚴姓名人有無親戚關系的問題,已由《青青電影》編輯麗沙在《編輯室隨筆》上公之于眾:
有許多讀者來函問,嚴月嫻是否本刊編者嚴次平之姊妹,也有讀者來函問,藝華公司嚴幼祥與嚴次平是否自己人。也有讀者來函問藝華新人嚴化是否嚴次平兄弟。也有讀者來信說,藝華攝影師嚴秉衍一定與嚴次平有關系了。還有人問周璇小姐的外子嚴華先生與嚴次平是否自己人?本刊特一總答復:本刊嚴次平,只此一家,并無分出,與電影界之姓嚴先生女士,均屬五百年前的一家,現在則是相熟的朋友而已!(《青青電影》第4年第25期第10頁)
原來嚴次平與他們全然沒有親戚關系,遑論是嚴華的弟弟呢?謝先生或許是藏刊過多,來不及全部翻讀,或是恰好缺了這一期,總之是沒有發現。
令人困惑的是,謝先生在推出“嚴次平是嚴華弟弟”這一觀點之時,并未告知讀者其判斷過程。更有甚者,他還在《圖解舊上海的一個報攤》文中(原載2014年3月23日《東方早報·上海書評》,后收入2015年《佳本愛好者》一書)重復斯言:“《青青電影》的主編一直由嚴次平擔當。嚴次平是嚴華之弟,嚴華與周璇的婚戀史,懂點電影史的人都該知道。”影響所及,誤導了許多人。聊舉三例:2015年河北大學歷史學碩士論文《民國電影期刊與上海的大眾娛樂文化:以〈青青電影〉為中心》,作者郝思佳在“緒論”第一次出現“嚴次平”名字時加了注釋:“嚴次平,民國著名作曲家嚴華之弟,《青青電影》雜志主編,攝影家。”而未提出處。2017年丁珊珊《中國電影史工程·中國電影刊物史稿1921—1949》書中第四章“娛樂性與批判性的雙重奏:公共性電影刊物的特征與演變”,第133頁稱“據說他還是周璇的第一任丈夫嚴華的弟弟”,頁下注明引自謝文。2022年孫鶯編《海派文獻叢錄·影人憶舊》,也在嚴次平一篇文章下注曰:“嚴次平,畢業于上海美專,與趙丹是同學。曾主編《女神》圖畫月刊、《青青電影》等刊物。嚴次平是明星嚴華之弟。嚴華即周璇的前夫。”網上的自媒體文章恕不具引。
不妨試著推測一下謝先生為何會弄錯。首當其沖的,自然是嚴次平的生平事跡,學界并不熟悉,相關資料很少。我查到如下這些:1933年1月嚴次平畢業于上海美專西洋畫系。(據《上海美專舉行畢業典禮》,刊1933年1月8日《申報》)又在畢業前一年的1932年1月,由上海文藝書局出版了他的詩集《Maiden G》,書前有校長劉海粟的序言。1934年主編《健美月刊》,主攻人體美術攝影,同年,他與攝影家郎靜山合作,出版《裸體攝影選輯》第一、二集,被后來的學者稱為“中國人體攝影史珍貴的探索記錄”。1935年編《女神》畫報,1936年編《萬影》月刊,1937年編《明星特寫》月刊。還在1940年3月起編《影迷畫報》(半月刊),同年6月任《銀色旬刊》的編輯顧問,8月起擔任女明星陳云裳的代理人。1948年創刊并主編《電影明星小史》《電影故事》。
嚴次平在藝術領域一專多能,觸類旁通,不僅能詩善畫,并熱愛攝影,陸續創辦、編輯了如今看來屬于視覺藝術一類的多種刊物,此外他還是一位業余魔術師。早在1930年上海美專求學期間,便在校內組建魔術團,在年假中赴各地表演。這年12月27日《社會日報》刊有貓廠(黃轉陶)一則短訊:“嚴次平君,為青年魔術家,自幼即愛好魔術,醉心于斯者十余年,創辦美靈(專)魔術研究社,最近發明神奇之魔術多種,如神鐘、魔鼓等,嚴君擬于明春公演滬上云。”無獨有偶,在詩集《Maiden G》末頁(版權頁之后),還刊有一頁圖書廣告,為嚴次平著《近代魔術大綱》,廣告詞頗具煽動性:
魔術是一種極其神秘的法術,精神化的,藝術化的,科學化的,趣味化的,然而看魔術的人,雖表示著驚奇,駭異,而苦于不能明悉其內容為憾。青年畫家而兼詩人的嚴君次平,卻愿意以平生所發明的種種魔術,著成《近代魔術大綱》,供之于世,使愛看魔術的人,會大叫“呀!是這么一回事!”起來!
嚴君自幼即酷愛此道,別出心裁,發明無數神秘之魔術,真所謂有“此術只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看!”之概,書內除詳細敘述種種魔術之底蘊外,有表演照片數十幅,精美插圖百余幀,一般與嚴君有同好者,能無師自通。該書已在印刷中不日即可出版。
最后落款:上海美專魔術團發行。只可惜該書無緣得見,不過這倒也解釋了1954年3月,嚴次平編著的通俗讀物《新魔術》由上海工農兵讀物出版社初版時,書內附有不少手繪圖解。再以后,其蹤跡不詳。
言歸正傳,謝先生在《跨越幾個時代的〈青青電影〉》文中的如下這句話,露出了破綻:“我保存著一張周璇與嚴次平在一起打球的照片。”經檢索,該合影應為《青青電影》第5卷第12期上一組攝影專輯“小嫂子與小叔子”里的一幅,標題為“打一會小高爾夫球”。只見某人手舉一根門球(按門球,又稱小高爾夫球)的球棍,周璇坐在邊上的藤椅上,手撐球棍,滿面笑容。(圖1)但這張合影里那舉棍的人,并不是嚴次平,而是演員嚴俊,照片倒是由嚴次平拍攝的。
圖1
說起來,這組“小嫂子與小叔子”專輯共占三頁,計十張照片,對于嚴俊這位影壇新人(剛加入國華影業公司),待遇不可謂不高。但前文已述,嚴華與嚴俊并不是兄弟而是叔侄,已留有訛誤。好在下一期《青青電影》刊出了更正信息,即前述《嚴俊與周璇的關系》一文。文中也說及他為何會搞錯:
編者當那天為周璇小姐與嚴俊拍攝一張合影的時候,我說,小嫂子與小叔子合拍一張照相吧!那時候周小姐和嚴俊都沒有回答和否承,那或許是他們倆沒有聽到我的話,因此有寫成小叔子與小嫂子的誤會事情。
那是應該自動地更正一下的,一個是小侄兒,一個是小嬸娘,輩分相差一代呢!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謝先生似乎從一開始就混淆了嚴次平與嚴俊的臉,將嚴俊與周璇的合影(圖2),誤認為嚴次平與周璇的,簡直堪稱雙重誤會。
圖2
其實嚴次平與周璇也曾出現在同一張照片里的,合影見諸《青青電影》1939年第4卷第29期,為汪洋、胡秋甫、周璇、嚴次平四人在兆豐公園所攝。有意思的是,它也是一組名為“攝人者亦被人攝之攝影記者與電影明星”里的一張,兆豐公園即今中山公園,畫面中嚴次平手持一架攝影機,四個人均笑容可掬。(圖3)注意到攝影記者胡秋甫(右二)的長相與嚴俊頗有些神似,如先將他與嚴次平搞混,當再見到嚴俊與周璇的合影時,是否因此而致誤?經咨詢謝先生對此有何說法,他說記不清了。
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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