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頂高帽子,戴著的時候威風,掉了以后,就什么都不是了。
人活一輩子,圖的是什么?有時候,就為了一口氣,一口不能咽下去的氣。這口氣,比命還金貴,比錢還實在。沒了這口氣,人就是一具空殼,風一吹就散了。
德祥大戲院的門檻,平常人不好進。這里頭唱的是千古風流,演的是悲歡離合。可那天,戲臺子沒亂,亂的是人心,是臺下坐著的人,和那些想上來的人。
那個叫侯喜亭的班主,一輩子都交給了戲臺。他能為了整個戲班子的人有口飯吃,對著祖師爺的牌位磕頭,把老祖宗的戲改得面目全非,那膝蓋軟得像根面條。
他也能在炮火聲里,把脊梁骨挺得筆直,一個字一個字,把真正的《霸王別姬》唱完。那一刻,他不是什么班主,他就是戲,戲就是他,是那點不肯滅的火種。
這人啊,真是奇怪的東西。
他身上能有市井小民的銅錢味,看見票賣光了能樂開了花。也能有英雄赴死的決絕,面對黑洞洞的槍口,他用唱腔告訴所有人,有些東西,是搶不走,也打不爛的。
誰的規矩說了算
那個姓洪的大帥,就是個渾人。他不懂戲,可他有槍。槍就是他的規矩,他說東,沒人敢往西。他讓跑堂的上臺演霸王,那角兒就得讓位,這就是那個年月最硬的道理。
他看著瘋瘋癲癲,土里土氣,連字都認不全。可他一轉頭,那眼神能把人心里最深的膽怯給勾出來,像刀子一樣,涼颼颼的。這就是能坐上那個位置的人,不全是瘋。
“一個黑幫頭子,叫八爺,也講究個規矩。跟人爭個座位,還想亮亮拳腳。可人家洪大帥不跟他比劃,直接掏家伙,一個窟窿眼,八爺就躺下了,他到死都想不明白,規矩怎么說變就變了。”
規矩是給誰定的?是給那些沒家伙的人定的。你有你的江湖道義,我有我的火槍大炮。還是那個聲音大的,說了算。八爺的死,就像個笑話,又冷又硬。
而那個叫徐明禮的,就活得特別明白。他跟在洪大帥屁股后頭,比誰都會拍馬屁。他心里瞧不起這個暴發戶,可他身上的衣服,嘴里的飯,都得靠這個。
他的人生好像就剩下了兩個字:依附。今天的主子是姓洪的,他就做姓洪的狗。明天城頭換了藍大帥的旗,他立馬就能換上一張新面孔,去給新主子搖尾巴。
他只是想活著,這沒錯。可有的人活著,是站著的。有的人活著,就再也站不起來了。他丟掉的,是做人最要緊的那根骨頭。
戲臺上的真與假
再說說那個名角兒,金嘯天。剛出來的時候,誰能把他跟楚霸王聯系起來?整個人泡在大煙和女人的溫柔鄉里,軟塌塌的,沒個正形,好像魂都丟了一半。
可人不能光看皮囊。當他被逼到絕路上,面對著胡來的大帥,他反而清醒了。一開口,那嗓子像是從地底下鉆出來的,蒼涼又霸道,往臺子中間一站,活脫脫就是霸王重生。
他告訴我們,一個人的本事,跟他的德行有時候是兩碼事。他可以是個混賬,但他不能不是個好角兒。上了臺,他就得對得起這身行頭,對得起臺下的看客。
那個叫鳳小桐的,是個唱虞姬的。他臺下看著,比女人還水靈,一舉一動都帶著股媚勁兒。可他的心,比臺上的刀還硬,比石頭還剛。
他不肯讓不懂戲的人糟蹋了戲。大帥讓他陪著個包子鋪的伙計演,他敢甩臉子。他說“不”,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砸在地上,擲地有聲。
“他不是在演虞姬,他自己身體里就住著一個虞姬的魂。虞姬能為清白自刎,他也能為了一出好戲,豁出命去。這份風骨,讓許多昂首挺胸的男人都覺得臉上發燙。”
還有那個被硬拽上臺的“大嗓兒”。他是個賣包子的,身上總帶著一股子包子味。他被洪大帥一句話就推上了命運的戲臺,穿上了霸王的戲服。
可是,假的真不了。
他唱不對詞,站不穩步,虞姬嫌他身上的味兒。那場沒唱完的《霸王別姬》,對他來說,就像一場大夢。夢醒了,他還是那個伙計,霸王還是那個霸王,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藍大帥的炮彈打進來了。德祥大戲院被炸得搖搖晃晃,墻皮簌簌地掉。洪大帥跑了,那頂威風的帽子不知丟在了哪條逃命的路上,狼狽得像條喪家之犬。
侯喜亭和他的戲班子,卻在搖晃的戲臺上,把那出戲唱完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里嘔出來的,帶著一輩子的傲氣,和對這門手藝最深的敬畏。
他最后那句“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真地道啊”,不知道讓多少人心里泛起一陣酸楚。這世道再亂,總有些東西,是炮火也轟不塌的。它就刻在人的骨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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