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逸飛其人其作,濃縮了1970年代至1990年代中國時代精神的嬗變:他早早認識到全球化與市場經濟秩序帶給藝術的變化,并用眼與心,竭力把握住此種變化,并從中提煉出我們這個世代的核心視覺想象。
在陳逸飛逝世20周年之際,“時代逸飛:陳逸飛回顧展”于2025年4月26日在浦東美術館開幕,這是迄今為止規模最大的他的個人回顧展。
“時代逸飛:陳逸飛回顧展”展覽現場
1970年代,陳逸飛以《占領總統府》《黃河頌》等古典主義式畫作蜚聲國內畫壇。這些作品,讓人遙想起沙俄時期畫家伊利亞·列賓的歷史題材畫作,如創作于1906年至1911年間的《1905年10月17日》。
《占領總統府》中,戰士高高擒起的雙手構成焦點,觀者自然而然地留意到畫家意欲強調的一對符號,即從他們手中冉冉升起的紅旗,與左下角如同腐爛菜葉般頹然垂墜的另一面代表著舊日中國的旗幟,兩者之間此興彼落的對仗。如此拓印歷史的決定性瞬間的方法,如此穩固、古典的三角形構圖,亦見于列賓的《1905年10月17日》。彼時,為回應1905年的革命,沙皇尼古拉二世頒布了俄羅斯帝國的第一部憲法,承諾給予公民充分自由,并普及男性普選。
《占領總統府》
伊利亞·列賓,《1905年10月17日》,1907,莫斯科特列季亞科夫畫廊收藏
于是,觀眾可以窺見,畫作正中央一名正被人群托舉的紳士,向眾人展示著一條墨黑色的鎖鏈,仿佛這條鎖鏈是剛從民眾身上取下來的一樣。他前面,一位身著紅裙的女子,高揚起一束艷紅的花朵。1980年赴美之前的陳逸飛,其藝術風格,正是如同潛伏于歷史地層之下的根莖一般,透過汲取俄式現實主義的養分,生長起來的。此種每每透過回溯過往來為當下正名的宏大敘事的現實主義,構成嗣后陳逸飛視覺藝術實踐的基本要素之一。
“時代逸飛:陳逸飛回顧展”完整地展現了藝術家多年求索中的諸多變奏與插曲,主流及支流。作為“第一位從中華人民共和國到美國學習的藝術家”(《藝術新聞》雜志),陳逸飛的現實主義,在輾轉海外過程中,透過親炙西洋古典主義名作,如法國畫家大衛在大革命前后的作品,變得如同大理石一般堅實而有生動的紋路,在工整的雕琢與經營下,不失靈動飄逸。
展覽現場
《雙橋(蘇州)》
饒有趣味的是,經由對歐洲水鄉威尼斯的寫生,陳逸飛重新發現了哺育他、滋養他的江南地景。不過,出生于鎮江、生長于上海的陳逸飛,并沒有以自己地理上的故鄉為依托,勾勒出這一場江南夢,而是另擇一處文化故鄉,即位于蘇州昆山的周莊。
這是因為,工業化進程近乎永久地改變了故鄉鎮江的舊日風物,工廠的煙囪如同一根根蝸牛觸角般,在現代化的疾雨之后,升了起來,惟有周莊保留下他童年的影子。由此,在他對周莊的細致描繪下,那殊為典型的江南想象誕生了。煙雨天氣里,你撐把油紙傘,坐在烏篷船頭釣蝦子,順便溫一碗黃酒。船夫慢悠悠地搖船櫓,你在船篷里枯燈下暫歇。夜里,你黑甜甜地睡了,只覺得水聲一直在響,把你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站在周莊的渡口,陳逸飛曾回憶自己告別鎮江故鄉時的場景,他說:“我家門口有一條大河直通向海,媽媽帶我乘船,從這里離開故鄉。”
這些融合印象派之詩性與古典派之嚴謹的畫作,受到哈默畫廊主人、美國西方石油公司董事長阿莫德·哈默博士激賞。哈默畫廊由此成為陳逸飛在美國的經紀人,先后6次為其舉辦個人畫展。1985年,哈默博士訪問中國時,購買了陳逸飛的《家鄉的回憶——雙橋》一畫,將之贈送給鄧小平。這一事件讓陳逸飛迅速在國際畫壇成名,亦使周莊等江南水鄉,成為中國人文化鄉愁之所在。
“西藏”系列
《仕女與鳥籠》
但陳逸飛不只是一個善于從回憶中發掘靈感之礦脈的藝術家。當他深入異域他鄉采風,抑或回溯到文化根系之中時,他同樣能夠在寫實的基礎上,發明某種熟悉而又異質的視覺想象。展覽中所陳列的包括《山地風》《綠綠的草原》在內的“西藏”系列畫作,正是如此。這些畫作最吸引人的地方,乃是其呈現出的浮雕感。對牧民寬大皮袍上鑲邊的白色絨毛,陳逸飛采用厚涂法處理,使之有了隨風鼓脹的質感。高原山風的流動,便由此被錨定于畫框之中。
與之相對應的,則是《夜宴》《潯陽遺韻》《麗人行》為代表的海派風格“仕女”系列繪畫。這些畫作以超寫實的細膩筆觸,突顯絲綢服飾的溫潤質感,并以平涂法弱化背景。倫勃朗式的朦朧光線籠罩其間。
陳逸飛雕塑《東方少女》
在油畫領域取得成功之余,1992年,陳逸飛回國,在上海創辦逸飛工作室,并以“大視覺,大美術”為指導理念,投身1990年代方興未艾的中國文化娛樂產業,辦雜志,做平面設計,創立服裝、家居品牌,更涉足電影領域,先后拍攝《海上舊夢》《人約黃昏》和《逃亡上海》等電影。這也是為何,我們無法將陳逸飛的職業生涯,框定在單純的油畫藝術范疇之內。
有論者認為,以如此商業化的形式搭建其藝術版圖的陳逸飛,已然轉變為一名文化商人,抑或一位活在鎂光燈下的文化明星。然而,那波西米亞人式,超脫于中產階級平庸秉性之上的藝術家形象的構建,卻是一個晚近的產物,是波德萊爾時代世紀末心態的遺存。藝術家的圣徒形象,本身就是被中產階級社會反復咀嚼的消費品。經由對此種形象的推崇,文化資本被生產出來,以在品位層面形成某種階級區隔。正如布爾迪厄所言,高級藝術所帶來的“純粹的愉悅當然天生就注定要變成道德杰出的符號,而藝術作品就天生注定要成為倫理優越感的測試,一種毋需爭辯的提升尺度”。
陳逸飛導演作品《人約黃昏》
陳逸飛(1946-2005)
陳逸飛其人其作,卻濃縮了1970年代至1990年代中國時代精神的嬗變:他早早認識到全球化與市場經濟秩序帶給藝術的變化,并用眼與心,竭力把握住此種變化,并從中提煉出我們這個世代的核心視覺想象。這也是為何,我們不單單因為其后期在商業上的成功而銘記之,更因為他在這個看似并不屬于藝術的時代里,不懈地探測著藝術的景深,繼而締造出所謂“大美術,大視覺”。此刻,他仿佛回到了列賓,回到了俄羅斯巡回展覽畫派的藝術理想。他的藝術,應該是如同燭燼般的存在,那些都市中迷途的旅人,即使看不到它們,也暗暗為它們的溫熱和光亮所籠罩。
來源:王昔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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