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拉美文學,我們永遠都無法繞開“文學爆炸”這個詞語,然而,吉馬良斯·羅薩——以及所有巴西作家——都恰好是這場拉美文學爆炸的局外人。使用葡語寫作的巴西文學與其他拉美國家的西語文學完全不屬于同一個歷史進程,它們依托巴西的腹地和沿海城市孕育出了獨立的文學特色,吉馬良斯·羅薩則是巴西文學中極具影響力的佼佼者。他就像自己在小說中偏愛的美洲豹一樣,創造出了一個屬于巴西自己的文學“豹”炸,他的小說用更加文學的手段挖掘了腹地的社會生活,也用天馬行空、甚至打破邏輯的故事讓讀者看到那些不愿直視的自我與現實。
1964年,路易斯·哈斯在經典的《我們的作家:拉美文壇十圣》中找到了十個最能代表拉美文學的作家,彼時,他們還都沒有什么國際聲譽,但隨著拉美文學爆炸一詞的烘托,博爾赫斯、馬爾克斯、略薩、奧內蒂等其他九人全都成為了世界級作家,也在中國被大量譯介。
只有吉馬良斯·羅薩,在幾十年后才終于擁有了新譯本,讓我們得以看到這抹拉美文學的獨特色彩。
本文內容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7月25日專題《吉馬良斯·羅薩:遺失在巴西的世界級作家》的B02-B03版。
B01「主題」文學“豹”炸者 吉馬良斯·羅薩
B02-B03「主題」吉馬良斯·羅薩:遺失在巴西的世界級作家
B04「主題」吉馬良斯·羅薩:在欣賞魔幻中逃避自我
B05「主題」巴西文學,拉丁美洲的獨立王國
B06-B07「社科」馴化激情: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
B08「歷史」從聽覺中發現歷史現場的新感知
巴西作家羅薩的短篇小說《河的第三條岸》可謂一個傳奇。早在50多年前它就被譯介到了中國,并對當代作家產生了難以估量的影響。余華將該篇列入“影響一生的十大短篇小說”,多次向讀者和學生推薦;閻連科、徐則臣對其贊賞有加;格非和蘇童的文本中回響著河流的水聲;曹文軒將它選入“大語文”系列課外讀本;它還出現在了高考語文試卷上……
余華編選的《溫暖的旅程:影響我的10部短篇小說》(新世界出版社,1999年版)中收錄了《河的第三條岸》,“世紀末”的一代文學青年,有許多人是通過這本書了解到了羅薩的這篇小說。
然而令人費解的是,該篇在國內的廣泛傳播卻從未將作家羅薩之名真正送入中國讀者的視野。在相當長的時期內,中文世界難以覓尋到羅薩其他作品的蹤跡——詩人胡續冬將這一反?,F象稱為“孤譯”,更首次將羅薩的六篇短篇小說從葡語譯成中文。但羅薩的整體性譯介依然遲遲未到。
《河的第三條岸:羅薩短篇小說精選集》作者: [巴西] 若昂·吉馬良斯·羅薩,譯者:游雨頻,版本:世紀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5年6月。
直到近日,世紀文景在國內首次推出羅薩短篇小說精選集《河的第三條岸》,中文讀者在翹首等待三十余年后,終于可以真正走近羅薩,一窺這位巴西偉大作家的風貌。
撰文丨游雨頻
贊美與誤讀
羅薩完全當得起“巴西國寶級作家”之稱。他是“文學爆炸”見證之書《我們的作家》中唯一列席的巴西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不無惋惜地評價其“本應獲得諾獎”。挪威書會曾公布由五十四國一百位著名作家選出的“史上最佳百部文學經典”,巴西唯一上榜的便是羅薩的長篇代表作《廣闊的腹地:條條水廊》。巴西現代史學奠基之作《巴西之根》的作者塞爾吉奧·布阿爾克·德·奧蘭達曾如此評價:“我不敢貿然進行比較,因此我不會說羅薩的作品是巴西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但我要說的是,在巴西作家中,至今沒有其他任何人的作品能像他的創作那樣,給我如此強烈的感受——那絕對是天才的造物?!?/p>
然而,“明珠蒙塵”的憾事并非僅僅發生在中國。作為葡語母國的葡萄牙,竟然直到六十多年后才出版《廣闊的腹地:條條水廊》。美國的譯者和編輯倒是在20世紀60年代就率先著手引進羅薩的一系列作品,但或許因為翻譯不佳的緣故,市場始終反響平平?!拔膶W爆炸”熱潮過后,美國近三十年再未出版過羅薩作品的新譯本。
外版傳記書封上的羅薩漫畫。羅薩通曉20多門語言,同時受流行語和方言的影響,在寫作中博學地創造了大量新詞和語法。其長篇代表作《廣闊的腹地:條條水廊》被譽為“巴西版《尤利西斯》”“幾乎不可譯的天書”。
即便在同時代的同胞和同行之間,羅薩那如“挑釁性原創藝術”的語言也經常引發兩極化的評價。以作家巴爾博薩·利馬·索布里尼奧為代表的相當一部分讀者都認為,羅薩的創作“不過是對喬伊斯《尤利西斯》的拙劣模仿,自然難逃一切仿作的通病”。詩人費雷拉·古拉爾和小說家佩爾米尼奧·阿斯福拉翻了幾十頁書便再也讀不下去。而另一方面,同為巴西國寶級作家的若熱·亞馬多曾直言:“巴西的語言在羅薩之前是一門,在他之后是另一門。”拓展了葡語書寫可能性的著名女作家克拉麗絲·李斯佩克朵同樣不吝贊美:“他創造力的疆域令我無從揣度,我竟讀得癡了。他那連語調都臻于完美的語言,直抵我們靈魂深處的隱秘。他不僅創造了語言,更發現了真理,或者說,創造了真理。天才!除此之外,還能用什么詞形容他呢?”巴西現代最偉大的詩人卡洛斯·德魯蒙德·德·安德拉德在羅薩逝世三天后發表悼亡詩,將羅薩的腹地宇宙譽為“平庸語言的流放地”。
對于批評和爭論,羅薩早已見慣不驚:“許多批評家對我發起攻擊,卻全然不解我的創作。他們給我扣上各類罪名,指責我風格浮夸、沉溺虛幻。與這些以文字暴露自身無能之人對話實無可能,因為我與他們之間缺乏對話的基本前提:相互尊重?!?/p>
正如羅薩所言,批判者之所以缺乏對其創作的尊重,一是源于不了解——不了解羅薩的生平經歷與創作本源,從而武斷地將其貶低為模仿者;二是源于不理解——不理解羅薩“語言煉金術”的價值,反被一葉障目,忽視了其文字之下澎湃的力量、生命與真理。了解是理解的前提,只有了解羅薩特立獨行的成長道路與文學生涯,才可能真正理解羅薩的創作從何處來、向何處去。
“不務正業”的醫生與外交官
翻看羅薩的作品列表,讀者很可能會將他歸于大器晚成的作家之列——他著有短篇集和雜文集六部,中篇集、長篇小說、詩集各一部,有四部在死后出版,其余著作也基本在生命的最后十年才得以面世。事實上,羅薩很早便開始寫作,只是很晚才將作品發表出來。他將自己評價為“溫吞而孤獨”的作家,就像攝影師鏡頭前的美洲豹,敦實、謹慎又好奇,暗中觀察人類的時間倒比人類觀察到它的機會多得多。
這種厚積而“爆發”的創作軌跡,或許正如莫桑比克作家米亞·科托所言:“要達到(像羅薩這樣)與寫作親密無間的境界,必須成為作家——真正的作家。但在此之前,必須成為一位‘非作家’?!闭橇_薩豐富多彩的“非作家”經歷為其創作提供了深厚積淀。他曾這樣總結道:“作為醫生,我體會到痛苦的神秘價值;作為反叛者,我領悟到良心的價值;作為士兵,我感受到瀕臨死亡的價值;還有作為外交官的經歷,以及與馬、牛、宗教和語言打過的交道……這一切全都塑造了我的內心世界?!?/p>
“作為醫生,我體會到痛苦的神秘價值;作為反叛者,我領悟到良心的價值;作為士兵,我感受到瀕臨死亡的價值;還有作為外交官的經歷,以及與馬、牛、宗教和語言打過的交道……這一切全都塑造了我的內心世界?!薄诹_薩的桌子上,擺著一件母牛哺乳的小雕塑——真實的母牛恐怕無法擠進這間插架滿墻的書房里。
20世紀初,在米納斯吉拉斯州腹地的“柔美丘陵間、浩瀚星空下”(語出羅薩就職巴西文學院院士的演講詞)有一座小鎮,小鎮火車站旁開了一家雜貨店,雜貨店老板的長子小若昂是個熱愛大自然的孩子——他癡迷于研究地圖、采集標本,隨父親打獵時經常故意大喊“爸爸!”將獵物嚇跑。小若昂在雜貨店里聽牧牛人、貨郎、獵戶講述形形色色的荒野傳奇;長大后的羅薩更是幾度穿越腹地,或深入沼澤,或乘獨木舟漂流,或隨牛隊沿河行走,將一切動植物、地貌、民俗、諺語、人言甚至鳥鳴都記錄在了幾百頁“傷痕累累的、沾滿牛血和馬汗”的筆記之中。
如此真實存在、包羅萬象的腹地成為了羅薩永恒的精神家園,他只要“哼著腹地歌謠,與古早記憶中的牧牛人對話”,就能寫出一生都寫不完的故事。在當時正處于現代化熱潮中的巴西乃至整個拉丁美洲,最愛“貓、牛、雨、草”的羅薩仿佛一頭誤闖城市的美洲豹,顯得這樣格格不入、不合時宜。
最愛“貓、牛、雨、草”的羅薩。
除了親近大自然,童年的羅薩也總是“黏著書本”,自學多種語言,遍讀世界文學名著。小若昂第一次自己花錢買下的東西就是一本德語語法書,連踢街頭足球的間隙都在津津有味地翻閱。事實上,現存文獻中最早見刊的羅薩作品就是《柴門霍夫的語言美學》以及《世界語的邏輯結構》,他在文中盛贊世界語的發明者“本質是詩人”。他能讀或說十多種語言,還學過另外十多種語言的語法。正是這令人嘆為觀止的語言天賦以及對詩性語言的熱愛,讓羅薩得以從一切語言和方言中獲得不竭靈感,進而戰勝“詩歌的敵人”——語法和詞典,擺脫那些“昏昏欲睡的陳詞濫調”。若熱·亞馬多為此感嘆道:“羅薩的創作源泉是如此豐沛,以至于必須鍛造新語言來約束這股洪流?!睂Υ笞匀缓驼Z言的雙重熱愛使羅薩必須進行語言實驗,哪怕并不總能被人理解。
更重要的是,羅薩對“人”本身有著深沉的熱愛。身為富裕家庭的長子,羅薩自小成績優異,考入米納斯吉拉斯醫學院后,成為了未來巴西總統庫比契克的同學。在這般優渥環境中長大的羅薩,卻在畢業后多次投身革命軍醫療隊,中途還做過鄉村醫生,按騎馬出診距離浮動收費??墒橇_薩逐漸對醫學感到幻滅,一方面要靠語言與文學才能讓自己“不被生活溺斃”,另一方面又因自己無法全身心投入救人而痛苦。
棄醫后的羅薩并未立刻從文,而是進了外交部;他當外交官也并非為了從政,而是想要“寫寫書,看看外面的世界”。羅薩對旅行的愛好在他早期的寫作中就可見一斑:1929- 1930年,他在期刊上陸續發表了四部短篇小說,后收錄于2011年出版的《最初的故事之前》。小說背景分別設在愛爾蘭、德國、瑞士與他的家鄉科迪斯堡,就像是羅薩在通過寫作游歷世界。1936年,他化名“旅人”參加巴西文學院詩歌競賽,憑借詩集《巖漿》(后于1997年出版)奪得桂冠。組委會認為作品太過出眾,甚至決定不頒發第二名。
于是,未滿三十歲的羅薩帶著短篇小說集《薩迦拉納》的書稿與無限憧憬,登上了駛向德國漢堡的輪船——這位年輕外交官的第一份海外職位是巴西駐德國漢堡副領事(1938-1942年)。然而,短暫的興奮過后,羅薩幾乎立刻開始意識到,這里絕不再是那片誕育了歌德的文明沃土:單調短缺的物資、陰冷壓抑的氣候、反猶排外的氛圍,連孩童的純白也要被區分雅利安人與猶太人的丑陋標識玷污?!拔覀円驯粓F團包圍……哀求、眼淚、哭號、恫嚇,魔鬼!……我們幫不了所有人?!?/p>
外交官羅薩因對眼前所見的人類苦難無能為力,陷入了與醫生羅薩如出一轍的痛苦,只能靠寫作和去動物園觀察動物稍作排遣。魔鬼是否存在?這是《廣闊的腹地:條條水廊》的主人公里奧巴爾多畢生求索的謎題,也是羅薩在幻想與現實的劇烈沖撞下作出的自我解剖。
幸運的是,羅薩在領事館遇見了簽證處職員阿拉西,后與她結為夫妻。彼時,阿拉西冒著巨大風險,設法為猶太人運送物資、尋找庇護所,乃至發放遠超限額的簽證,幫助他們逃往巴西,由此成為以色列猶太大屠殺紀念館“國際義人”名單中唯一的女性。阿拉西在被問及那段經歷時回憶道:“我從不害怕,害怕的是小若昂。他說我做得太過了,說我把自己和全家都置于危險之中。但他沒有過多介入,而是任由我這么做。要知道,最終簽署護照的人還是他?!?/p>
羅薩夫婦與寵物們的合影。
盡管見證過如此深重的苦難,羅薩的作品卻似乎并不“苦大仇深”,也無意“以筆為劍”——當時拉美文壇的主流便是對帝國主義壓迫、軍事獨裁統治、大莊園制等歷史和社會現象的犀利批判,例如以若熱·亞馬多為代表的“用血水而非墨水寫就”的東北文學,還有常被誤認為是羅薩靈感來源的歐克利德斯·達·庫尼亞所著的《腹地》。羅薩筆下仿佛只有寫不完的愛,沒有記得住的恨。究其原因,正是羅薩的愛人天性,讓他與政治格格不入。
1965年,羅薩赴意大利熱那亞參加拉美作家國際大會,與米蓋爾·安赫爾·阿斯圖里亞斯一同當選為新成立的拉丁美洲作家協會副主席。當討論轉向政治話題時,羅薩離開了會議室。在隨后的訪談中,羅薩坦言自己這個外交官是夢想家,相信定能彌補政客們所破壞的一切:“政治是非人道的,它將人類與賬單上的逗號賦予相同的價值。我不是政治家,正是因為我熱愛人類。我們應該廢除政治?!?/p>
就這樣,厭惡政治的羅薩直至去世前都一直擔任著外交職務。他博學文雅、平易近人,自然將這份工作做得風生水起。1958年羅薩晉升大使(巴西外交官最高級別),好友兼時任巴西總統庫比契克親自發來賀電。
“不混圈子”的文學造訪者
公眾普遍認為羅薩大器晚成的另一個原因是,身為作家的羅薩極其低調,始終與文壇若即若離,仿佛當真只是一個“文學的造訪者”(米亞·科托語)。包攬卡蒙斯文學獎、馬查多·德阿西斯獎等葡語文學最高榮譽的巴西作家西爾維亞諾·圣地亞哥認為羅薩并非什么“先鋒派”,而是絕無僅有的“獨行者”:“他生前極其低調,既不愛參與文學界的活動,也不混‘小圈子’,就那樣帶著一部長達六百多頁、如同怪物一般的恢弘巨著橫空出世?!?/p>
1946年,羅薩作為巴西代表團官員出席巴黎和會,在巴黎結識了巴西文學院院士、著名藏書家若澤·明德林。明德林與羅薩多番相談甚歡,卻完全沒有意識到對方的作家身份——其實當時羅薩的首部出版著作《薩迦拉納》已經面世,且廣受贊譽,獲得了來自市場與評論家的雙重認可。十年后,中篇小說集《舞蹈團》和長篇小說《廣闊的腹地:條條水廊》先后出版,羅薩霎時間在國內外聲名大噪。明德林此時才帶著些許懷疑翻開這位舊友的作品,一口氣讀完后,便毫不猶豫地贊羅薩為“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
《我們的作家:拉美文壇十圣》,作者:[智利] 路易斯·哈斯,譯者:陳皓 等,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4年5月。
《舞蹈團》共收錄七部中篇小說,后于1964-1965年修訂為三冊重新出版?!稄V闊的腹地:條條水廊》本應是《舞蹈團》系列最后一部作品,羅薩卻將這部“非理性自傳”洋洋灑灑寫成了六百多頁。整部小說都是主人公里奧巴爾多面對一位無聲傾聽者的獨白/對話,以迷宮般的敘事時空,講述了自己一生的冒險、復仇、恐懼、掙扎、悔恨,還有對戰友迪亞多林的禁忌之愛。小說以“橫渡”一詞與符號“∞”結尾,言有盡而意無窮。
讀者恐怕難以想象,這兩部共計1300多頁的鴻篇巨制竟是羅薩在兩年之內一氣呵成的!可是,如此瘋狂的寫作徹底摧毀了他的身體,以致他在1958年末差點被一場心肌梗塞要了性命,剛剛開始創作的長篇小說《做蠟燭的女人》也被迫擱置。自那以后,羅薩進入了人生與寫作的全新階段:“我已實現自我,不再渴望旅行。我轉向內心世界,突然變成了一個沉思者?!毙蒺B近兩年后,“從彼岸回望”的羅薩才重新開始創作。他在報紙專欄周更短篇小說,以有限的篇幅與交稿時間逼迫或是激發自我:“對于藝術家而言,一切約束皆是振奮?!币虼耍_薩在新階段的創作大多精短非常,能用一個新造詞述說的就絕不多費筆墨,大名鼎鼎的《河的第三條岸》便是其中典例——仿佛他已經感到生命進入倒數,想要盡可能多地把沒講完的故事都講出來。1962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最初的故事》正是這提煉的結果:“最初”并非意指創作時間的古早,而是強調“故事”(estória)的創新性——羅薩用這個新造詞來指代自己的短篇小說,意指它們既是舊事,亦是奇事。書中收錄21部作品,以鏡像結構排布,敘事腔調與文體風格千變萬化,卻又統一于永遠蠢蠢欲動、不遵定法的羅薩腹地宇宙。
在寫作和履行外交官職責之余,羅薩始終不遺余力地推動自己的作品在世界上的廣泛傳播。他與多名譯者和編輯通信上百封,耐心解釋翻譯過程當中遇到的各種疑難,以言語和行動給予了譯本相當大的自由、寬容與支持。
羅薩在給意大利語譯者的信中說,寫作就是翻譯,作者所做的就是從奇點、從別處、從更高的維度、從思想的層面,將真理“翻譯”成文字,而他自己也無法確定這份“翻譯”是錯是對。也正因如此,對于作品被“再翻譯”成其他語言時產生的分歧——無論是有意為之的替換,還是無意造成的差錯,羅薩一直抱有十分開放的態度:譯者完全有可能糾正偏誤,重建那個他自己未能在葡語原文中傳達出來的真理。例如,德語譯者將《廣闊的腹地:條條水廊》中主人公里奧巴爾多的綽號“火毛蟲”錯解為“火蜥蜴”,仿佛一個說圖皮語的原住民搖身變作中世紀的煉金術士,羅薩反覺得這個新綽號更契合人物命運,為作品增添了新維度。他甚至授權意大利語譯者做出刪減:“此處純屬作者癲狂,閣下盡可刪除整段囈語?!?/p>
“我深知翻譯這書是多么可怕的事!具體事物如此異域又鮮為人知;剩下的部分本該平緩些作為補償,卻充斥著刻意而為的模糊表達。我明白,任何譯本都必然丟失許多表達上的‘大膽嘗試’。若試圖逐音逐調、逐星逐火、逐擊逐打地重寫,代價高昂且勝算渺茫。”羅薩在給譯者的信中如此安慰道,一面繼續帶著斯芬克斯式的優雅微笑,遙望著所有正絞盡腦汁破解他書中謎團的譯者、讀者和研究者。
1967年,羅薩的德、法、意大利語編輯聯名向諾獎委員會申請《廣闊的腹地:條條水廊》參與本年度諾貝爾文學獎評選。在地球的另一端,羅薩剛剛出版了短篇集《無關和緊要:第三群故事》,又將短篇集《這些故事》和雜文集《飛鳥,詞語》(后分別于1969年和1970年出版)的原稿存放在辦公室保險箱。他囑咐女兒,自己若有不測,就立刻把書稿交給編輯。接著,早在1963年幾近全票當選巴西文學院院士的羅薩,在推脫了四年,或是說足足花了四年做好面對死亡的準備之后,終于正式接受了這一夢寐以求的榮譽。他在就任演講中溫柔地懷念家鄉科迪斯堡,追思友人,語帶告別之意:“我們死去,是為了證明曾經活過。……人不會死去,只會著魔?!?/p>
“當我的死的時候,我要別人把我裝在一只小船里,順流而下,在河上迷失,沉入河底……河……”,《河的第三條岸》如是結尾。
三天后,羅薩心臟病發作,猝然離世。
作者/游雨頻
編輯/李陽 宮子
校對/薛京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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