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晚報·齊魯壹點 記者 曹竹青 視頻制作 趙長春 設計 實習生 楊子駿
編者按:初夏,文學之花翩然綻放。首屆“青未了”文學創作大賽正在征稿中,齊魯晚報·齊魯壹點傾力打造“文學會客廳”欄目,專訪文壇名家,以對話形式探析創作真諦,回應時代命題。名家們分享創作經驗,為參賽者提供思想啟迪?!拔膶W會客廳”將成為文學對話的橋梁,共譜新時代的齊魯風華。
王千馬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文學作家,近幾年出版的《“制造”新東莞》《城市戰爭》《寧波幫》等著作,都是城市、產業、地理、商業等領域的深度觀察與思考。
記者的從業經歷,影響了王千馬的創作風格。他的文字始終理性、客觀,常常伴有個人的經驗故事,讀起來感覺非常親切。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閱人無數,這都是滋養王千馬創作的不竭源泉。他常常在路上,走訪企業,與企業家交談,從城鄉的微觀動態去記錄大時代變遷。他的壹點號“吾球商業地理”從2018年開始發文,始終保持著一個財經作家對熱點事件的敏感,6年多的時間發布了340多篇深度觀察,總閱讀量近8000萬。
他的文字是一步步走出來的,有時候分不清他是作家還是記者,或者二者兼有?!皩懽饕粋€城市,其實就像人的成長,從‘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比涨?,應東莞邀請,王千馬與當地作家吳詩嫻一起,兩年時間走訪東莞的大小企業,訪談企業家、打工者,用文字還原城市的歷史和發展脈搏,用“三層篩選法”搭起寫作路徑:宏觀框架的搭建、中觀層面的典型樣本篩選、微觀層面的人物故事挖掘。
對于寫作者關心的“報告文學與非虛構作品如何平衡客觀敘述與感性表達”,王千馬也把自己的經驗和盤托出,“它要求我們既是孜孜不倦的真相追尋者,又是匠心獨具的故事講述者,更需具備深厚的人文關懷和宏闊的視野格局。”
果然視頻·文學會客廳|財經作家王千馬的創作關鍵詞
以下是文字實錄:
齊魯晚報·齊魯壹點:您一直致力于城市商業與地理的書寫,走遍全國各地,在新書《“制造”新東莞》中也能讀到您不時提到的城市對比。能不能分享一下你的創作體驗?或者您的新書如何定義?是經濟史學著作或是非虛構寫作或是報告文學作品?
王千馬:我和詩嫻在創作前曾定下了兩個創作基調,一個就是全面展現東莞的前生今生,尤其是這四十年來大氣磅礴的發展歷程,希望能給讀者提供一份中國制造業的發展樣本,也為眾多城市提供一份行之有效的“東莞經驗”。所以你說它是經濟史學著作沒問題。另一個就是創作必須建立在真實的數據、文件,以及大量的田野調查基礎之上,與此同時,一定要以故事來打動人,用好讀好看的文字來感染人,所以你叫它是文學作品,也是應該的。更準確地說,它是根植于深厚調研基礎上的非虛構寫作或報告文學作品。我們試圖在嚴謹的史實框架內,注入文學的溫度和敘事的張力,讓宏大的經濟轉型史通過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命運和具體的工廠故事變得可觸可感。
在創作過程中,之所以要不斷地和中國其它城市作比較,也是因為東莞的發展,不是孤立的事件,同樣也不是在孤立的空間。這種對比,恰恰是理解東莞獨特性的關鍵鑰匙。與其他城市相比,東莞的創作體驗尤為特殊:不同于擁有深厚工業底蘊的上海、沈陽,或是作為國家戰略試驗田的深圳、浦東,東莞的崛起更像是一場“草根逆襲”。它的起點是純粹的農業縣,沒有大型國企基礎,缺乏國家級特殊政策傾斜,它的“世界工廠”地位,很大程度上是依靠“三來一補”模式,吸引港臺資本,結合內地洶涌而來的勞動力,“自下而上”干出來的。寫東莞,就是寫這種內生、自發、充滿韌性和活力的“野生力量”如何改變自身命運并影響全球產業鏈的傳奇。這種“無中生有”、靠市場機制和基層活力驅動的模式,在中國城市發展史上極具標本意義。
通過與其他城市的對比,我們才能更清晰地定位東莞——它不是北上廣深那樣的“參天大樹”,而是充滿野性生命力的“熱帶雨林”;它的力量不在于頂層設計的光芒萬丈,而在于基層土壤的深厚肥沃和個體奮斗的生生不息。理解東莞,就是理解中國改革開放進程中那股來自最基層、最民間的澎湃動力如何塑造了一個世界級的制造業傳奇。這種獨特的樣本價值、復雜的肌理構成和身處時代變革前沿的定位,正是我在創作過程中最深刻也最與眾不同的體驗。
齊魯晚報·齊魯壹點:我們正在征稿的首屆“青未了”文學創作大賽,也設置了報告文學的體裁,作者在選中一個人物或企業或產業進行寫作時,有哪些需要規避的寫作雷區?你們在創作中有什么好的經驗分享?
王千馬:剛剛我提到在創作時曾定下兩個核心創作基調:一是“深扎”——創作必須建立在真實的數據、文件,以及大量扎實的田野調查基礎之上,力求向真相無限逼近,如同記者打撈事實。所有敘述都必須基于確鑿、可靠的基礎,這是報告文學的立身之本,否則文本將失去根基,淪為無意義的空談。二是“好看”——必須用精彩的故事打動人,以富有文學美感的文字感染人。我們時刻提醒自己,縱然要與海量數據、枯燥文件打交道,也絕不能將其寫成學術論文或工作報告。
在這兩條鐵律之外,結合我們的實踐,還想特別強調幾點需要規避的“雷區”和值得分享的經驗:
警惕“抒情泛濫”與“理性失守”:雖然文本中需要詩嫻這樣的“文學感性”和優美語言,但所有的抒情必須源于真實的觸動,是對所呈現事實的自然回應,是“有感而發”。要堅決避免“無病呻吟”,更要防止澎湃的感情沖垮理性的堤壩,導致對事實的扭曲或過度解讀。情感的注入是為了照亮事實,而非遮蔽事實。
慎用“筆者看來”,警惕主觀臆斷:盡可能多地通過客觀呈現事實(包括人物自身的言行、可靠的數據、多方證言、歷史檔案等)和巧妙的敘事結構(如多視角、對比、細節鋪陳)來自然地引導讀者走向你的觀點,而非依賴作者頻繁的、缺乏足夠支撐的直接論斷。讓事實自己說話往往更有力量。
“功夫在詩外”的極端重要性:“寫”是最后的呈現,而為“寫”所做的準備——知識的儲備、視野的拓展、認知的深化——是一個漫長甚至終身的過程。不管有沒有寫作,我都像我自己的名字一樣,如“千里馬”那般喜歡“在路上”:廣泛的閱讀(不僅是主題相關,更要跨領域)、與形形色色的人深入交流(不同階層、行業、觀點)、細致地“打望”和思考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城市、鄉村、工廠、市井)。這些看似與當下寫作無關的積累,最終會內化為你的“知識譜系”、“認知框架”,甚至“內心力量”。
警惕“單一信源”與“臉譜化”陷阱:寫人物或企業,切忌只聽一家之言(如只采訪老板或官方宣傳口徑)。必須盡可能接觸多元視角(管理層、員工、合作伙伴、競爭對手、觀察者、甚至批評者),進行交叉驗證。要避免將人物或企業簡單“臉譜化”(如“英雄”、“反派”、“完美無缺”或“一無是處”),真實世界是復雜多面的。報告文學的力量恰恰在于呈現這種復雜性。此前,經常受邀給企業把脈并寫作的財經作家吳曉波曾告訴我,對他們要保持“一尺之遙”,既要深入去了解他們,但是也要謹防被他們給“綁架”。
處理好“個體”與“時代/產業”的關系:聚焦一個人物或企業時,不能脫離其生存的宏大背景(時代變遷、產業周期、政策環境、地域文化等)。要努力找到“小切口”與“大圖景”的連接點,通過個體的命運沉浮折射時代的浪潮,通過企業的興衰探索產業的規律。避免故事成為孤立的個案。
總而言之,優秀的報告文學是嚴謹與詩意的結合,是深度調查與文學表達的共舞。它要求我們既是孜孜不倦的真相追尋者,又是匠心獨具的故事講述者,更需具備深厚的人文關懷和宏闊的視野格局。規避雷區,用好經驗,方能創作出既真實可信又動人心魄的作品。
齊魯晚報·齊魯壹點:在創作宏大的城市經濟轉型史時,面對龐雜、碎片化的歷史資料和發展線索(政策、經濟數據、企業案例、個體故事等),你們是如何進行系統性地梳理、篩選和整合,最終形成一條清晰有力的主線的?有沒有一套自己的寫作“方法論”?能不能具體談談。
王千馬:寫作一個城市,其實就像人的成長,從“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前者是未經“參禪”前基于感官和常識的直觀經驗。我們需要這種沒有經過打磨,保持著原生態的直觀經驗,它有可能給了我們對它的初始認知。以創作《“制造”新東莞》為例,東莞給我的初始認知,就是“世界工廠”。
如果說探尋東莞作為“世界工廠”背后的故事,已經成為這本書的“切入口”,那么,在全書的整體創作上,我們也需要一個很好的戰術,換句話說,方法論。正如問題所提到的,東莞有著如此龐雜、碎片化的歷史資料和發展線索,我們不能陷在里面,而是要跳出來,為創作尋找一個“綱”,綱舉目張。
在梳理東莞近半個世紀的發展史時,我們遂采用了“三層篩選法”:第一層是宏觀框架的搭建。我們將東莞的發展劃分為幾個關鍵階段:改革開放初期的“三來一補”起步期、1990年代外資涌入的黃金期、通過松山湖再造一個東莞的轉型期、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后的轉型陣痛期,以及近年來向智能制造邁進的新時期。這個框架幫助我們把握住了歷史脈絡的主軸。
第二層是中觀層面的典型樣本篩選。東莞有32個鎮街,每個鎮都有不同的產業特色。我們選擇了石龍、虎門、厚街、長安、大朗以及松山湖作為重點研究對象,通過解剖這些“麻雀”來反映整體發展態勢。同時,我們特別關注了在不同時期具有轉折意義的企業案例。
第三層是微觀層面的人物故事挖掘。通過吳詩嫻在東莞積累的人脈資源,我們采訪了上百位不同年代、不同行業的親歷者,包括第一代港商、本地村干部、外來務工人員、新生代創業者等。這些個體的真實經歷和情感體驗,為宏觀敘事提供了血肉支撐。同樣,值得慶幸的是,在這個外資經濟和民營經濟具有活力的土地上,我們并沒有忽視“國資力量”。通過對東實旗下相關企業和人物的關注,讓我們對東莞的制造生態的描述更加扎實。
正是這三層結構的篩選,讓我們在大量的田野走訪,以及資料收集時有的方式,而不是眉毛胡子一把抓。此外,在具體寫作方法上,我們特別注重時間邏輯。此書采訪了諸多企業,它們的故事根據時間而出現在不同的場合。當然,書中也少不了“時空交錯”的敘事技巧。比如在講述一個當下智能制造企業的故事時,會自然地回溯到30年前它的前身——一個簡陋的來料加工廠,通過這種對比來展現產業升級的完整軌跡。
同時,我們也借鑒了社會學中的“深描”方法,不僅記錄事件本身,更關注事件背后的時代背景、制度環境、文化心理和社會網絡。如此一來,打通三層結構,讓它們最終融為一體。此時,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
作家簡介:
王千馬,知名財經作家,華中師范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業界導師。《上財商學評論》主筆。桐城市作協副主席。曾供職《齊魯晚報》《青年時報》等媒體機構。杭州果禎文化創意有限公司CEO,運營自媒體公眾號《吾球商業地理》,著有《城市戰爭》《媒體這個圈》《重新發現上海1843—1949》《海派再起》《寧波幫:天下第一商幫如何攪動近代中國》《新制造時代:李書福與吉利、沃爾沃的超級制造》《大國出行:汽車里的城市戰爭》《紫菜爸爸》《潮起潮涌》等作品。主編《無法獨活:致喂大的年輕人》、《不焦慮的青春》。2025年6月推出《“制造”新東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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