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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農村女性隱忍的一生,揉進面團里
“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是一句一直流傳在陜西關中民間的諺語,意為面團越揉越筋道,媳婦越打越溫順。在全國各地,隱含對女性施暴的俗語還有很多,諸如“娶來的媳婦買來的馬,任人騎來任人打”、“打不死的婆娘,曬不死的辣椒”等等。
與這一觀念對應的,是女性一直以來在親密關系中遭受的暴力。
全國婦聯發布的數據顯示,在中國,平均每7.4秒就有一位女性遭受丈夫毆打,2.7億個家庭中,約30%的婦女遭受過家暴。每年15.7萬婦女自殺,其中有60%是因為家庭暴力。
今年從實驗藝術專業畢業的學生邱桃子在農村調研過程中,找到了陜西關中的農村婦女,將家暴場景用面食花饃和民間戲劇社火的形式呈現了出來。7組場景全部來自于現實生活中的真實案例。
邱桃子說:“當看到一個問題,看到一種普遍的處境時,表達可能會從實質上改變女性的處境。”
以下是她的自述。
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
我第一次聽到“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是聽朋友說的,她從陜南地區嫁到關中,在關中地區聽到了這句話。我當時特別震驚,怎么會有這樣的諺語流傳到現在?
我從沒聽過用這么直白、粗暴的語言去表達對女性的壓榨,我想就這句話做一點什么事。
我的大學專業是實驗藝術,細分來說,有裝置藝術、行為藝術、影像藝術等等,我感興趣的是社會參與式藝術。西安的潛行藝術機構邀請我去做一個農村項目,我一開始就選擇了女性議題。同期去農村調研、做其他三個項目的都是男藝術家,他們關注的是農村留守兒童、農墾問題,還有小鎮青年返鄉現象。
因為我自己是女性,就想做一個跟自己性別相關的作品,而且關于女性的問題論述在社會架構里面也是非常重要的。

家暴不僅發生在關中地區,我曾在網上搜索相關案例,一搜就出來特別多的新聞。我沒有有意搜集高社會關注度的案例,因為每一場暴力都是可恥且需要堅決抵制的。
去年我看到了一組數據:五年來最高法審結婚姻家庭案件896.1萬件,簽發人身安全保護令1.3萬份,這個數據差是不是有點太大、太諷刺了?
因為家暴問題的普遍性,我一開始很有沖勁。可到農村做調研的時候,才發現很難讓大家主動訴說,可能是因為是一個外來者,沒有辦法跟她們談論這一類隱私話題。我就換了一個思路,先把作品表現形式想好了,再反過來去介入。
陜西地區家家戶戶的農村婦女幾乎都會做面食,有一種特色面食叫“花饃”,后來我又了解到花饃被稱為“母親的藝術”。
母親在我們心里一般是備受尊敬的慈愛、溫暖的形象,但在“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中,女性又是沖突和血腥暴力中的受害者,很諷刺。我就想用什么方式去表達,想看看能不能把家暴和花饃結合起來。

大概是去年7月,這些事情都確定了下來,我再回到村里面去邀請那些阿姨做花饃。她們有一點抵觸,但是我能看出來她們是想做的。因為她們擅長做面食,但不太擅長做工藝品類的花饃。
我就去臨潼找了一位花饃老師,她來的那天,背上了自己家種的麥子磨的面粉、壓面機和一些工具,她還跟我說:“少給點錢也沒關系,不給也沒關系。”我還蠻感動的。
花饃老師來了以后,我們先邀請了一兩個阿姨參與,其他的阿姨也自然而然地跟著參與了進來。我告訴了她們幾則關于家暴的新聞,說我們可以用花饃去做七種還原家暴的場景,她們就按照自己的想象去塑造,比如說為了讓場景更逼真,往小人臉上涂一點血。
在創作當天,阿姨們說她們從小就聽過“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這句俗語。花饃老師還講了一個關于她朋友的故事:她朋友的腦袋上曾被丈夫用板磚砸了個窟窿,血多得用一卷衛生紙都堵不住,在醫院住了兩個月之后回來,老師就問她:還想不想跟這個男人過?她回答:想過。如果不跟他過,兒子可能就娶不到媳婦。而且不管逃到哪里,他都能找到自己。
說完這個故事的時候,阿姨們在共情,那種共情可能是來源于共同的性別和身份。
“其實阿姨一直被家暴”
花饃作品第一次展出是今年6月在西安老城根商業廣場,形式是花饃和影像,影像記錄了花饃創作過程、真實家暴事件的講述和數據資料,后來影像不讓播了。
展板另一面寫的是七組暴力形式的新聞報道,其中一組數據是——全國婦聯2022年統計數據顯示,在中國2.7億個家庭中,有30%的女性曾遭受家暴,每7.4秒就會有一位女性被丈夫毆打。
我當時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就是被撤展,果不其然,在我正準備它組裝展板的時候,就看到了一個像是商場管理層的姐姐,一邊拿手機拍,一邊在我周圍轉。再過了一會兒,我被包括商場在內的多方部門要求:立刻把這些字遮住。
所以正式展出時,相關數據和文字信息全部都被紅色的膠帶粘住了。這像是完成了一個閉環,他們的介入讓這場展覽本身就像是一個行為藝術了。

展出從6月6號進行到6月24號,展出的后兩天,我突然發現一個博主在小紅書上發了觀展感悟,點贊數破萬。再到后面,一些營銷號也在發,點贊數有十幾萬。
這一組作品有很完整的表達,讓我比較欣慰的是它生發出來的東西。我在短時頻平臺發了動態后,下面有5萬多條評論,她們把那個地方當作可以訴說的場域。同時它把公眾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公共健康問題上,我沒想到反響那么大。
我印象比較深的是,一個網友拍了一張照片,她在甘肅一家面館吃面的時候看到的一塊牌子,上面寫的就是——“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還有一個飯店標語是——“辛苦娃他媽,享樂全家福”,很恐怖。
除了用花饃還原家暴場景以外,我又想到了陜西地區的一種傳統民間藝術——社火。尤其是寶雞那邊的血社火,表演者以舞臺亮相的形式去游展,反派角色的扮相是被斧子、剪刀等利器刺入頭部,血腥可怖,正好可以嵌套到家暴場景的還原上。而且血社火有懲惡揚善的意味,最后指向的意義是好的。
村里有一個自樂班,平時會唱唱秦腔,演演戲。我找了自樂班領頭的叔叔和阿姨,在告訴他們這個項目之后,他們很愿意參與進來,在兩三天時間里就找齊了表演人員。

我在村里找了七組男女演員,穿上我在戲服店租來的服裝,分別在三輪車上重復表演花饃作品對應的七組暴力形式。
演出那天,車隊走了兩個村,路程全長2.2公里,時長是兩個小時。其中一個表演社火的阿姨,很小聲地跟我說了一句:其實阿姨一直被家暴。
我在做完這個項目后,又回去跟她做了一次深度采訪,她跟我講述了自己的兩段婚姻,她第二任丈夫家暴,等到孩子們長大后,她態度才硬起來。孩子們是漩渦里的一部分,對家暴也有清晰的認知,長大后,女兒非常支持她離開丈夫,可能那也是她的底氣。
在農村,固有的思想觀念導致一些婦女不敢發聲,對她們來說,要用更大的勇氣才能保護自己,我有一個感受是:熬是她們能想到的唯一的自我保護的途徑;最激烈的是逃——離開村莊和丈夫。

參演社火表演的這個阿姨離婚了,但她用了20年左右才徹底逃離。
隱藏是自我保護機制的一種,她們抵觸去揭開傷疤。拍《殺馬特我愛你》的藝術家李一凡說的一句話讓我很受用:“道德和勇氣是用來要求自己的。”我不希望我是一個高高在上的自大者。
我目前更多是從受害者女性的角度去切入,比如給予女性心理支持、為其提供一個相對安全的環境,但是沒有談及施暴者。如果從社會角度去介入,我希望人們可以思考該如何去限制施暴者,法律之外還可以有哪些有效的約束力?
被忽視的土地與家務勞動
小時候,我爸媽的婚姻生活不幸福,他們一直吵架,肢體暴力和語言沖突都有,我就生活在那樣的環境里面。
我媽也曾是家暴的受害者。我記得我爺爺拿南方那種又長又重的木頭門栓打我媽,打得都受傷了,腿上和背上都有淤青,而且不止一次。
外公從另一個縣趕過來,去村委會理論,但是也沒什么實質性的解決方案,最后不了了之。到了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們就搬到城里去住了。
我媽從小就會跟我講女孩兒要獨立,還有一次,她跟我爸吵架,她就看著我說:“要不是有你,我早就跟你爸離婚了。”我反駁她,她就說,離婚是女人一輩子的污點。
我爸媽也打過我,高中時期過得可慘了。我老家在浙江湖州,高中也是在那里讀的。到了寒暑假,我就會去杭州美術培訓機構學畫畫,我在里面非常用功。
高二那年,我的高中老師對外開設高考培訓班,老師和我媽都想讓我過去學,但是我不想去,因為從老師到學習氛圍都不適合我,那個老師就在上課期間把我叫出去,罵了一整節課。

從那一天起,我就不去學校了。其實之前我的狀態就已經不太好了,畫畫前一秒還在笑,后一秒就會跑出去錘墻。我媽一開始就打我。她發現不管用,就開始道德綁架,跪在地上給我磕頭,讓我去學校。
那段時間,我一整天都在陽臺上待著,要不就是出去散步,一走就是20公里,有時候連著幾天睡不著。確診抑郁癥的那一刻,我竟然是非常輕松的,因為我媽一直覺得我在作,可我拿病例報告給她,她也不信。
直到我參加了省統考,成為那一屆考得最好的考生,她的態度才有所緩和。后來,我考進了西安美術學院。
讀大學期間,我就開始做女性議題了。大二的時候,我去農村調研過,想做一個關于外嫁女土地權益的作品。
我聽說村里面一塊土地被征用,有五個家庭里的女兒都沒有分到錢,第一次分錢時,其中兩個女孩兒還沒有結婚,不是外嫁女,第二次分錢時,雖然結婚了,但她們的戶口沒有隨丈夫遷出去,也沒有分到錢。她們因為這個事情跟村干部打過官司,其中兩個人勝訴了。
后來這個作品沒做成,我就做了另一個女性議題的展出——《“可見”媽媽勞務市場》。女性做的家務活被視為不可見的義務,可其實這些勞動和那些被計入GDP的社會工作是一樣的。

我們跟蹤了七個阿姨,用了半個多月去記錄她們從早到晚要做的事情,然后把這些事情對應每一個職業,比如農民、保姆、廚師、護工、家政、司機、育兒嫂等等,并計算了她們每天無薪工作的時長:從1.82小時到11.5小時不等。
有一個阿姨每天工作17.15個小時,但無薪工作時長長達9.4小時,更長的是全日無薪工作11.5小時。我們以西安勞務市場價為標準估算她們的勞務費,再分別讓她們和丈夫給勞動估價。
我本意是幫村里的婦女找找工作機會,但阻力蠻大的,因為她們要管自家的地,當地的葡萄非常有名,雖然一年只賣一回,但要打農藥,工作量挺大的,農閑時,還要帶孩子,根本沒有空余的時間外出工作。
展覽是在村里辦的,我記得當時一個比較年輕的女孩跟男朋友路過,說了一句“女性還是很辛苦的”。
我可能還會繼續做反家暴主題的作品,這次的項目做得還是有點表面,我希望做得能更深入一些。目前,我和關注在京基層流動女性的北京公益機構木蘭花開合作,她們給我寄來了反家暴宣傳冊,冊子背后印有求助方式。
藝術家是一個放大器,不負責解決問題,而是讓問題被看見,以藝術的形式被呈現出來。當看到一個問題,看到一種普遍的處境時,表達可能會從實質上改變女性的處境。
作者 黃瑩瑩 | 內容編輯 鈴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