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是每個人來到世界時擁有的第一樣東西，也是持續(xù)一生的祝福。它伴隨人的出生、長大、死亡，很多人都能講出一段關(guān)于名字的故事。

什么樣的情況下，人會失去自己的名字，或者從未擁有過？

答案也許是女性。在公安部政務(wù)服務(wù)平臺上查詢?nèi)珖藬?shù)，能找到某個名字對應(yīng)的全部使用者數(shù)量，輸入“張氏”，查詢所得8352人，其中8347名是女性。

還有更多農(nóng)村地區(qū)的女性，她們被喚作“小妞”“劉家媳婦”“趙媽”。在戶口本、身份證和墓碑上，她們留下的是“××氏”“××媽”“××女”。和名字一起被消音的，還有她們的歷史和生命記憶。

我們想知道8347名張氏，和更多宋氏、李媽、王家女的故事。她們?nèi)绾紊睿绾问ズ驼一刈晕遥绾伪挥涀』虮贿z忘。

沒有姓名的一生

去年清明節(jié)，林舟找人代燒紙錢給奶奶。對方問她奶奶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林舟發(fā)現(xiàn)自己答不上來，又打電話問了父母和親戚，大家都不知道。

林舟和奶奶相處不多，只記得小時候站在菜園子前，奶奶給她編辮子。篦子梳頭太痛，奶奶心疼她，就用手指給她梳理頭發(fā)，“酥酥麻麻的，特別舒服”。

另一段記憶是5歲時，林舟在奶奶家的門檻上自顧自地玩，從屋內(nèi)跳到屋外，再跳回來。門邊有一張堆放雜物的小桌子，林舟盯著桌上的一袋銅鑼燒，饞得不得了，準備問奶奶要來吃。回過神，她看到奶奶從床褥子下面翻出來錢塞給家人。那天晚些時候，奶奶就去世了。

因為怕耽誤學習，父母從沒讓林舟回家上過墳。后來每次林舟想起奶奶，就買了紙錢在路邊燒。不知道奶奶的名字，連燒紙錢都怕給錯人。她只能在心里默念“奶奶”，磕三個頭，許愿奶奶能收到。

林舟家在蘇北農(nóng)村，但在那個時代，像林舟奶奶這樣沒有名字的女性，全國各地還有很多。

有些人從出生起就沒有名字。在河南的縣鎮(zhèn)和村落，人們把小姑娘喚作“妮胞”，在田間地頭喊一聲“妮胞”，會有很多女孩應(yīng)聲。如果有妹妹出生，姐姐就改叫“大妮胞”，妹妹是“小妮胞”。還有“劉大女”和“劉二女”，她們是山西人，如果家里再生了女孩，會被叫作“劉三女”。“劉大女”和“劉二女”說，家里窮，讀不起書，所以沒有學名，也不需要。

一位“妮胞”說，那時候農(nóng)村的小孩不經(jīng)養(yǎng)，如果不是男孩，家里能給口飯吃，活著就不錯了，“誰管你叫啥？”

頂著這些不算名字的名字一路長大，她們像那個時代所有的農(nóng)村女性一樣，嫁進夫家，生下孩子，成為一個或幾個人的母親，有了新的稱呼：“××的媽媽”“××的媳婦”。

在湖南，一位女性的名字是“成永娭毑”。“娭毑”是湖南方言中對老年女性的稱呼，“成永娭毑”就是“成永的媳婦”。結(jié)婚以后，身邊的人都這樣叫她，甚至親近的朋友也不清楚她的本名。她可能叫“鄒玉芬”，也可能叫“周玉芬”，沒有人試圖弄清楚。

在被村里人叫作“魯女”之前，魯淑珠的名字有美好的含義。“淑”是淑女，“珠”和她姐姐名字里的“珍”字連在一起，就是“珍珠”。嫁到村里以后，大家記不住她的名字，漸漸叫她“魯女”。在她們的村子里，還有“付女”“王女”“老王婆”。

魯淑珠和家里人抱怨過，說別人總是記不清她的全名。她給小輩們講自己叫什么、是哪個字、有什么含義，但除了醫(yī)院體檢和做核酸，村里人很少直呼她的姓名。“魯淑珠”這個名字漸漸被遺忘了。

直到死亡，姓名也沒有被還給她們。

符懷玉下葬的時候，由她的兒子操辦喪事。清明立碑，墓碑上沒有刻全名，而是刻了“先妣符氏”。符懷玉的外孫女感到不解：外婆有自己的名字，為什么墓碑上不能刻？

家里人告訴她，寫了全名對家里不好，而且路過的人會破壞墓碑。但掃墓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公墓里男性的墓碑上都刻著全名，女性的墓碑上卻基本都是“×氏”。那個惦記著她愛吃肉丸的外婆，睡覺前絮絮叨叨地給她講述自己的一生的外婆，也成了“×氏”。

符懷玉的女兒試著跟家里人商量，想在墓碑上刻下母親的全名。但她是外嫁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不被看作是自家人，在紅白喜事上沒有話語權(quán)。她所在的華南農(nóng)村，長輩的葬禮基本由長子操辦，女兒們只參加喪葬儀式，平攤費用，卻不能拿主意。

喪葬習俗在各地農(nóng)村不同，女性不上墓碑的規(guī)矩卻很相似。在河南、山東、安徽等地，外嫁女的名字不能刻在娘家人的墓碑上，自從出嫁起，她們就不再屬于本家；在江蘇等地，媳婦也始終被夫家當作外人，墓碑上只能刻成“×氏”或“××氏”。

不論是在娘家還是在夫家，她們都沒有自己的位置。

這種忽視太過根深蒂固、約定俗成，以至于她們自己也很難察覺。孫王氏是河南農(nóng)村人，一生務(wù)農(nóng)，忙著把孩子拉扯大。和丈夫的交流也不多，除了偶爾互相拌嘴，大部分時間都沉默著。她沒有對自己的名字發(fā)表過看法，因為村里的女孩一向沒有正經(jīng)名字，只有男孩會按照字輩來取名。

沒人統(tǒng)計過到底有多少這樣的女性。在那個年代的資料里，能找到很多男性的名字，他們叫“衛(wèi)國”“建功”“國昌”“志華”。關(guān)于女性的記載卻寥寥無幾。

不屬于自己的證件

她們真正面臨“我的姓名是什么”這個問題，是在1984年全國開始推行居民身份證制度后。

跟著集體登記戶口，或者由家中的男性代表她們把名字報給登記處，等上一段時間，她們收到了一張寫著“×妞”“×娃”“×妹”的身份證。戶籍登記人員和她們自己都沒想過，這個不算名字的名字會伴隨一生。直到她們年紀大了，在醫(yī)院掛號就診，或者偶爾坐高鐵出遠門，才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叫自己“×妞”。

鄧玉芹的名字是她丈夫和兒子報的。到了登記處，他們不知道她的正式名字叫“鄧玉芹”，就報了村里人常用的“賤名”——“琴娃”，就連“琴”字也是隨便報的。登記人員是村里的干部，也只知道村里人都叫她“琴娃”，就按照錯誤的名字進行登記。

收到身份證的時候，鄧玉芹很疑惑：“怎么報的是這個名字？”

年初，她生病進醫(yī)院，每次換藥或檢查，護士都喊她“鄧琴娃”。外孫女去醫(yī)院照顧她，看見外婆又無奈又氣憤的樣子，才知道原來外婆的大名是“鄧玉芹”。

黃乜權(quán)的孫女，也是在用黃乜權(quán)的身份證預(yù)約紀念幣購買時，才發(fā)現(xiàn)名字有問題。“乜”在廣西壯語里是“媽媽”的意思，“權(quán)”是她養(yǎng)子名字的最后一個字。她是夫家的續(xù)弦。夫家本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孩子的生母早早生病去世，為了有人能照顧家庭，又迎娶了她。

孫女也聽說，上戶口時，村里把結(jié)了婚、有小孩的女性都登記成“乜”，黃乜權(quán)就是其中之一。她們的正式姓名，不是一個或幾個有寓意的字，而是“××的媽媽”。

伴隨著2010年代信息實名制的進一步落實，身份證上的名字與她們本人更深地綁定。“乜”“娭毑”“娃”出現(xiàn)在社保卡、高鐵票上，有了正式、合法的效力。

正是因為信息實名，我們才能查詢到那8352名張氏。但對其中的每一位張氏來說，正式姓名的缺失或錯誤，可能意味著更多。

葉月琴身份證上的名字是“夏玉成”。用浙江舟山方言讀起來，兩個姓名幾乎完全一樣。當年負責登記的辦事人員只問了她姓名的讀音，但沒有和她確認是哪幾個字，弄錯了名字。

收到身份證，葉月琴沒太在意，以為只是一張卡片，“用不上”。況且別人叫她都是用方言，聽不出差別。沒想到后來，她所有的證件都只能用“夏玉成”辦理。

幾年前，葉月琴夜晚出門散步時意外遭遇車禍，大出血住進醫(yī)院。護士和醫(yī)生用普通話叫她“夏玉成”，她不回應(yīng)，轉(zhuǎn)頭看看女兒，看看女婿，等著女兒和女婿答應(yīng)。

打藥前，護士向她確認：“你是夏玉成本人嗎？”葉月琴沒有反應(yīng)過來，直接糾正了護士，說我叫葉月琴。護士也有點懵：“啊？你叫葉月琴？”

葉月琴的女兒只能上前拉住護士。她告訴醫(yī)院，是本人沒錯，夏玉成。

一場改名戰(zhàn)爭

鄧玉芹和葉月琴想把她們被登記錯的名字改回去。

多年前收到身份證的時候，鄧玉芹就拜托兒子去派出所問一問，被派出所一口回絕：“改不了。”后來她換過一次身份證，也親自跑過一趟派出所，都沒能把名字改過來。

到了2006年，她要換第二代居民身份證，想讓兒子幫忙改名。兒子嫌麻煩，不愿意跑腿，說沒必要改，更何況手續(xù)也很繁瑣。鄧玉芹指望不上兒子，就自己在派出所找人、托關(guān)系。然而派出所第三次回絕了她的請求。

這次失敗后，改名字成了她的心病。嫁到夫家以來，她的日子并不好過。丈夫總是打她罵她，在外面打麻將不回家，辦了鍋巴廠又破產(chǎn)，從來不管家里的一兒一女。鄧玉芹幾乎靠著自己把兩個孩子拉扯大，一邊種地一邊照顧家庭，多苦的日子都挺了過來，卻一直沒能用上一張印著“鄧玉芹”的身份證。

根據(jù)《民法典》的最新規(guī)定和陜西省的公民姓名變更政策，年滿18歲的公民只需要向戶籍地派出所提供戶口本、身份證、書面申請和個人聲明，就擁有變更姓名的權(quán)利。但書面申請中給出的理由能否被認定為充分，需要派出所的辦事處進行主觀判斷。鄧玉芹遲遲改不了名，也許就卡在了“主觀判斷”這一步。

辦事處見過太多登錯的姓名。鄧玉芹所在的關(guān)中農(nóng)村，很多人的身份證都是錯的，鄧玉芹的姐姐身份證上也出現(xiàn)了登記失誤。姐姐不是很在意，村里大部分人也沒放在心上，旁人不理解她的執(zhí)著：那么多人都錯了，為什么你要改？有什么必要？

鄧玉芹覺得，“鄧琴娃”不好聽，況且自己明明有真名，為什么不能改？而對葉月琴來說，姓名凝結(jié)著她關(guān)于自我的歷史，必須要改。

出生后，葉月琴父母雙亡，姓名成了父母留給她的最后一樣東西。用著“夏玉成”，連姓氏都是錯誤的，她總覺得心里不舒服，要改回葉家才有歸屬感。

她告訴兒子、女兒和外孫女，想把姓名改回來，尤其是姓氏。兒子不理解她：“姓名能有什么意義？既然姓名錯掉了，那就錯掉好了，反正都是我的母親。”80多歲的葉月琴一個人生悶氣，覺得兒子不尊重她。

村里的人也勸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葉月琴不想用不屬于自己的姓氏和名字死去，到那時，“火化場的姓名都不是真實姓名。”

眼看著外婆年紀越來越大，葉月琴的外孫女許文開始琢磨改名的事情。今年三四月份，許文想到外婆的生日在五月底，不如就在生日前帶她改名，完成老人家的心愿。

她查了查浙江省更改姓名的條件，發(fā)現(xiàn)很多人成功改了名字，其中有父母陪孩子改名的，也有剛生產(chǎn)完、還沒出月子的母親給自己改名。改名看起來很方便，只需要填一張申請單，等著審批通過。

改名當天，她和媽媽、外婆約好8點出發(fā)，葉月琴7點半就等著，逢人就說“我外孫女要帶我去改名字了！”

但到了辦事處，她們才發(fā)現(xiàn)比想象中困難。如果只改名字，說明原因就能改，比如不好聽、有貶義、有重名，但變更姓氏，就必須找到公證人，或者證明這是父母戶口本上的姓氏。可是當年給葉月琴登記姓名的辦事人員早就去世，她的父母雙亡，沒有留下戶口本，兩個親兄弟也因去世注銷了戶口，沒有人能證明她是葉家的女兒。

許文問辦事人員，葉月琴的侄子能否證明親屬關(guān)系？實在不行，去檢驗DNA也不行嗎？辦事人員沒有處理過類似的事情，查了很長時間的資料，嘗試調(diào)取葉月琴的戶口遷移記錄，但能找到的所有信息都是“夏玉成”。

葉月琴等了兩個小時，從興奮等到沮喪，只等來“只能改名字，沒法改姓氏”。她開始說不改了，要回家。

沒想到過了幾天，兒子接到派出所的電話，說辦事處走訪調(diào)查，幾經(jīng)輾轉(zhuǎn)找到了公證人，姓氏和名字都可以改回來了。葉月琴高興得立馬打電話給女兒。

緊接著，她換掉了存折，做了市民卡，又改了銀行卡和醫(yī)保卡綁定的信息。每個月的退休金打到市民卡上，她沒法像翻存折一樣直接看到數(shù)字，只能去ATM機查看，葉月琴有些不安，但她還是經(jīng)常去村里炫耀：“我的名字已經(jīng)改掉啦！”

最漫長的革命

向歷史回溯，還有很多女性以各種方式找回或改正了姓名。

有的人在日軍侵華期間辦良民證的時候，給自己悄悄改了名字。有的人解放后在掃盲班上夜校，老師給她們起了屬于自己的名字。名字里有“文”“菊”“香”，也有聽起來更堅硬、更與時代相關(guān)的“鐵”“杰”“軍”。在女性普遍沒讀過書的年代，她們唯一的權(quán)力，是把代表著自我的那幾個字，一筆一劃地寫下來。

而沿著時間的河流向下走，許多女兒、孫女或外孫女，也正在嘗試做出一些改變。從想要記住長輩的名字，或者教她們讀一本書、識一個字開始。

田舒看到奶奶身份證上的名字也是兩個姓氏的組合，覺得不對勁。問了奶奶，才知道她真實的名字。在這個家，沒有人知道她曾經(jīng)有過本名。田舒說，對爸爸和伯父來說，奶奶的名字就是“媽媽”。田舒想要記住奶奶的名字，也記住奶奶除了是母親，還是一位喜歡社交、愛聊天的女性，以前每年夏天，她都讓田舒趴在自己背上，帶她去親戚家玩。

楊辰問自己的太外婆想不想學識字：“我可以教你。”那時，楊辰只有11、12歲，而太外婆已經(jīng)80多歲了，在給自己準備壽衣，還讓楊辰幫她繡鞋底的蓮花，說是能登上天梯。學了幾天，太外婆覺得自己年紀太大了，再學沒什么用，楊辰就沒有繼續(xù)教。

現(xiàn)在談起來這件事，楊辰有點后悔：“其實應(yīng)該再教教她的。”

識字能帶來什么？沒有人知道。但至少村里那些需要識字才能辦的事情，比如更新戶口、選舉村委會、登記宅基地，也許不再是讀過書、上過學的男性的專屬。

道阻且長，她們只能做出自己能做的努力。符懷玉的外孫女見證外婆從“符懷玉”變成墓碑上的“先妣符氏”。她無法插手外婆的喪葬儀式，改變不了延續(xù)千百年的規(guī)矩，但她向母親承諾，一定不讓母親失去自己的名字。也說不論自己以后怎么死亡，都一定要留下全名。

直到今年8月，鄧玉芹的名字還沒改過來。外孫女準備趁著暑假去多開幾份公證書，再帶她去派出所試試：“等我閑了，帶你去看看！”

聽到這句話，鄧玉芹很開心。

（應(yīng)受訪者要求，林舟、符懷玉、許文、田舒、楊辰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