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練場(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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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該進入排練場了。劇團其實沒有專門供樂隊排練的排練場。舞蹈隊是有專門的練功房的,演員隊也有,就是那個帶舞臺的小劇場。樂隊好像要低人一等,一般是當舞蹈隊不練功、不排練的時候,就去舞蹈隊的練功房排練;演員隊不排練、不表演的時候,就去演員隊的小劇場排練。如果這兩個場地都不空,樂隊的人只好抱著樂器去飯廳,把飯廳當排練場。每次排練的時候,第一個進入排練場的幾乎總是何明亮。他好像很喜歡排練和排練場,不僅總是提前到,到了之后,還要做一些清理場地的工作,順一順大家的椅子,看見有倒地的譜架就扶起來,地上的垃圾撿一撿,做完這些雜活,才開始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把樂譜放到譜架上,再從琴盒里取出圓號,一邊用絨布擦拭、清理,一邊默讀譜架上的樂譜。那天排練就是在飯廳。我是第二個進入排練場的。我帶的樂器是大提琴而不是二胡。一周之前,我就改拉大提琴了。劇團要排練臺灣的音樂劇《搭錯車》(又叫《酒干倘賣無》),準備10月份參加在省城舉辦的“蓉城之秋”戲劇節。但本來拉大提琴的徐星懷孕了,臨近預產期,不能繼續參加排練,更別說之后去省城演出了。怎么辦?樂隊就這么一把大提琴。團長找到我,讓我接手。我很意外,對團長說,我不會啊,從來沒摸過這東西。團長說,沒摸過就馬上摸嘛,弦樂不都是相通的嗎?團長的意思是,大提琴和二胡都屬于弦樂,我既然能夠拉二胡,那么拉大提琴也就不在話下,至少是一學就會。團長是演話劇出身的,不太懂音樂,更不懂樂器。我告訴他,雖然都是弦樂,但二胡與大提琴的差異不止十萬八千里。首先,二胡是兩根弦,大提琴卻是四根弦。其次,二胡與大提琴的持琴姿勢也完全不同,左手的按弦和右手的運弓也是不一樣的。再說,我拉二胡從來是看簡譜,因此也沒學過五線譜,而大提琴是要看五線譜的,而且還是低音譜表,這個也是大問題。團長聽了我的話,似乎也覺得二胡轉大提琴確實不是他之前想的那么簡單。哪曉得,站在旁邊的何明亮眨動著那雙細小的眼睛,自告奮勇地說,他可以教我,保證一周教會。我還想推辭,團長卻說了,應該向何明亮學習,人家不光吹圓號,還吹小號,還拉倍大提琴,最近還在學習醫學,準備把團里的醫務室建起來,多面手,好同志。你年齡還這么小,多學一門手藝有什么不好呢?好嘛,我對團長說,這個大提琴,我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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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緊隨何明亮提前來到排練場,就是為了笨鳥先飛。拿到大提琴才一周的時間就下排練場,你可以說這是不合常規的,也可以說這是一個奇跡。何明亮的大提琴也拉得不怎么樣,但他很會指導。我在練習的過程中,也逐漸體會到,團長說的那句看似外行的話,其實也有一定的道理,弦樂是相通的。我9歲學二胡,15歲考進劇團,我在學習樂器上還是有些悟性的。要知道,當時有三十多把二胡報考,最后只收了三把,我就是其中的一把。何明亮告訴我,學五線譜跟學大提琴可以同步進行,你不需要單獨去學五線譜,只須拿著琴知道那些音符在琴上對應的是什么位置就可以了。這招果然有效。幾天下來,我雖然單獨拿著樂譜哼不出上面的那些音符和旋律,但一拿起琴,看著樂譜就知道手指該往哪里放,該按在哪根弦上的哪個位置,再配合上右手,音符和旋律自然就出來了。還有一個訣竅,何明亮說,在對樂器還不熟練的時候,不用把所有的樂句都拉出來,難一點的段落你就改用撥弦,只撥出每個小節的第一個音,也就是那個重音,就可以了。這樣的話,就可以騰出時間,重點練習三個地方,一個是第一幕第二場大提琴的獨奏,一個是第二幕開場大提琴與小提琴的二重奏,以及緊接著的大提琴的獨奏。這幾個地方都是要單獨亮出來的,用撥中重音的伎倆是混不過去的,所以,無論在排練場,還是排練結束后回到宿舍,我重點就練習這三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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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之后,四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和倍大提琴,以及單簧管、雙簧管、拉管、大管(巴松管)、長笛、定音鼓、三角鐵等也相繼進入排練場。這次拉倍大提琴的是老木,他跟我一樣,也是從民樂轉過來的,他原先在民樂隊是打揚琴的。還有吹長笛、大管,以及敲三角鐵的,都是從民樂轉過來的。吹長笛的許寶云,在民樂隊吹竹笛;吹大管的牛紅,在民樂隊彈琵琶;敲三角鐵的江蘭,在民樂隊也是彈琵琶。先到的四把小提琴,是馬小齊(他是首席)、崔雅梅、胡立偉和潘志遠。另外還有一把小提琴,叫吳天寧。他總是姍姍來遲,即使沒有遲到,也總是最后到排練場的兩個人之一。另一個是左天全,他在民樂隊拉板胡和高胡,排練《搭錯車》時,他轉過來打沙球。他跟何明亮住一間寢室,也是個怪人。他喜歡半夜三更起來在過道上的洗衣臺輕手輕腳地洗衣服,常常把從睡夢中醒來出門上廁所的我們嚇一跳。他訂了很多份雜志,但據我所觀察,他訂這些雜志并不是自己要讀這些雜志,雖然他也會讀一點,但主要是為別人而訂的。這樣說吧,他很樂意單位的同事來找他借雜志看,尤其是女同事,這有點像何明亮的紅燒肉了。他知道我也訂了好幾種文學雜志,而且自己還在寫作,便經常表現出很想跟我交談的樣子。但他沒有何明亮那么直接和爽快。他很靦腆。或者說,他有點讓人不知所措。他有時在我寢室門口轉悠(順便說一句,我的寢室跟他和何明亮的寢室是門對門,中間只隔著一個過道),我假裝沒看見,埋頭看書,或寫自己的東西。但有時也會覺得這樣假裝下去有點難為情,就主動問他,天全,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我準備好了請他進來坐一下。但他卻很慌亂很抱歉地擺手說,沒事沒事,我就是自己這樣轉一下,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他這樣說,我不管他了。我在劇團十年,他經常有這樣的舉動和神色,好像想跟我說什么,但又總是在我準備聽他說什么的時候馬上退縮,并為自己的退縮而做出更加讓人難懂的掩飾。直到我離開劇團的那天,辦完離職手續,準備將二胡和譜架收拾起來拿去退還給單位的時候,他終于(也是在我寢室門口經過一番轉悠、徘徊之后)鼓足勇氣走了進來。他先是對我的離職寒暄了幾句(很遺憾什么的),然后便直截了當地說,有一件事情,他要向我道歉。他說,憋了十年了,你現在要走了,我必須說出來,不然對不起你。聽他這樣說,我當然十分的詫異,摸不著頭腦。我跟他其實走得并不近,也從未在生活上和工作中與他發生過任何沖撞和糾葛,何事要向我道歉?等他終于鼓足勇氣講清楚事情的原委,我才知道,在我們剛進團的時候,也就是十年前,劇團為樂隊購回一批新的樂器,其中就有三把二胡,讓我們三個拉二胡的各人選一把。我在三把二胡中挑選出一把試了一下有點拿不定主意。左天全當時正好在我旁邊,他比我年長,也算是前輩了,在樂器上肯定比我有經驗,我就問他,你看這把二胡怎么樣?他拿過二胡架在腿上試了試,又依次拿起另外兩把二胡來試了試,然后告訴我說,我選的這把二胡沒有他現在拿在手上的那把好。于是,我就要了他替我選的那把二胡,而我自己選的那一把就被郭芙蓉拿去了。郭芙蓉跟他是一個縣城的,據說在進團之前還跟他學習過,拜過師。所以,事隔十年,左天全跑來要告訴我的是,當時我自己選的那把二胡是三把二胡中最好的一把,而他之所以說不好,就是想把最好的那把二胡留給自己的學生郭芙蓉。所以,現在,眼看我就要離開劇團了,他要來向我道歉,不然就沒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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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天寧是那天最后一個進排練場的。這時候所有人都到齊了,指揮也早已坐在了指揮臺上,一邊翻看總譜,一邊不時地撩起袖子來察看手腕上的手表。當吳天寧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打開琴盒,拿出小提琴,剛把琴放到左肩脖子下的位置,還沒來得及校音,指揮就站了起來,將指揮棒在總譜譜架上敲了兩下,說,我們開始吧。吳天寧很匆忙地用握著琴弓的右手去翻樂譜,翻到現在要排練的那一幕那一場的頁碼,有點手忙腳亂地跟進來,好在他拉的是小提琴的第二聲部,中間有許多停頓和留白,這給了他一點喘息的機會。但他還是明顯地流露出對指揮的不滿,覺得他如此急迫地喊開始,沒給自己面子,甚至是故意在刁難自己。而指揮的臉色也不是很好看,那種對吳天寧姍姍來遲的厭惡感我們大家都感覺到了。而吳天寧雖然節拍上跟進來了,但由于遲到而錯過了之前集體校音的環節,他那把琴的音準始終和大家差了那么一點,就這一點,樂隊的每一只耳朵都聽出來了,不時地用眼睛去看指揮,所有的眼神都在表達著同一個意思,有一把小提琴的音準有問題。指揮好像沒有察覺到(或假裝察覺不到)大家的眼神,并沒中止排練,直到我們的那種眼神(有人音不準啊,指揮)越來越明顯和強烈,他才將手中的指揮棒往下壓了一壓,示意大家停下來,然后面無表情地看著吳天寧,等著他在大家的注視中尷尬地完成他之前沒有完成的準備工作:為自己的小提琴校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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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天寧還有一個哥哥,叫吳天宇,是拉板胡的,與吳天寧一起考入的歌舞團,也是我進團后結交的第一個朋友。兩兄弟從長相到性情都完全不一樣。吳天宇儀表堂堂,性格溫和、沉穩,進團前已經在老家縣城的一個集體所有制的診所當醫生,已婚,有個兩歲大的兒子。他之所以要來歌舞團,是因為歌舞團是全民所有制,進團就可以獲得干部的編制和身份,通俗地說,就是將過去的泥飯碗變成了現在的鐵飯碗。我進團時還不滿16歲,但喜歡看書,少年老成,自以為有點與眾不同。吳天宇似乎也看出了我的與眾不同,每當晚飯之后,總要叫上我和他一道去江邊散步(劇團的所在地是在長江邊上)。我們無所不談,尤其喜歡談政治,當然主要是他談,我聽。我曾問他,依你之見,中國現在當何去何從?那是1979年,被后世稱為思想解放的年代。吳天宇看著眼前的滔滔江水,沉默片刻,緩緩地說,當用瀉藥。他從一個醫生而不是板胡手的角度分析當前的國情,說,就好像是一個病人,積重難返,僅靠溫補已無濟于事,必須以瀉的方式,下猛藥,方可起死回生。聽完他的話,我陷入了我這個年齡和身份(二胡手)本不該有的沉思。吳天宇問我最近在看什么書,我說在看《復活》。他告訴我,有一部書我覺得你一定要看。我問是什么書?他說,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這是一部大部頭的小說,據說小說的主人公音樂家約翰·克利斯朵夫的原型就是我們耳熟能詳的貝多芬。之后,他又給我推薦了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和《遠大前程》。其實我從進團那天起,就對拉二胡沒什么興趣和抱負了,僅僅是將其當成一個飯碗來對待。我猜想吳天宇進團的動機也是這樣的,他對拉板胡也沒什么興趣和抱負,不過是為了獲得一個干部的編制,讓自己賴以養家糊口的工作更穩當一些。有一天,我們又散步到江邊的時候,我鼓足勇氣向他講出了我的真實抱負。我說,我想當一個作家,你看有無這個可能?對于我的詢問,吳天宇的回答是,當作家是一件很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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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吳天寧校完音,指揮抬起手來,揮了揮手中的指揮棒,排練便重新開始了。我緊張地盯著樂譜,并用余光瞟著指揮的手勢,一個節拍跟著一個節拍地往下走。好在還沒排練到有大提琴單獨亮出來的章節,我還有時間下來自我練習。我們這個樂隊只是一個單管編制的小型管弦樂隊。坐指揮左手邊的是五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一把大提琴和一把倍大提琴;坐指揮右手邊的是一支長笛、一支雙簧管、一支單簧管、一支小號、一支圓號、一支拉管和一支大管。后排正對指揮的是一組定音鼓、一只三角鐵、一副沙球等打擊樂器。我坐在弦樂組靠后的位置,背后就是定音鼓和倍大提琴,左手緊挨著的就是管樂組的圓號,也就是何明亮。這也算是天意,正方便了他隨時為我提供幫助和指導。我的右手邊是一把中提琴,前排是潘志遠、胡立偉、吳天寧三把小提琴,他們拉的是小提琴第二聲部。他們的前排,是馬小齊和崔雅梅,他倆拉的是小提琴第一聲部,其中馬小齊坐的是最外面靠近指揮的位置,這個位置被稱為首席。作為一個單管編制的管弦樂隊,管樂組沒什么紛爭,每個聲部都僅此一人,不可替代。但弦樂組的小提琴聲部就不一樣了,五把小提琴,誰拉第一聲部,誰拉第二聲部,誰拉首席,相互之間是有計較和爭議的。爭得最兇的就是潘志遠。他一進團就直言不諱地說,他應該拉首席。但團里還是安排馬小齊坐了首席的位置,理由是進團之前,馬小齊在小提琴江湖上的名氣就比潘志遠大,坐首席算是一種公認吧。但潘志遠一直不服氣,尤其是他不僅沒坐到首席位置,連第一聲部的位置,即首席左手邊的那個位置也被一個不滿16歲的女孩占據了,這個女孩就是崔雅梅。崔雅梅出生于小提琴世家,父親是一個縣文工團的小提琴手,哥哥也在一個部隊文工團拉小提琴。她拉的一些高難度技巧的曲子,馬小齊也拉不下來,坐副首席的位置應該是毫無問題的。但潘志遠就是不服氣。他是從部隊文工團轉業回來的,他說自己在部隊文工團坐的就是首席位置,還得過軍區小提琴比賽第二名。但崔雅梅的父親崔伯伯說,管你在哪里坐首席,管你是第幾名,我們可以現在就比一比,一比就比出來了,你拉啥曲子,我家妹兒拉啥曲子,大家都有眼睛和耳朵,比一下,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于是,團里組織了一次考評,評委是從重慶市歌舞團請下來的三位專家。最后經專家打分評議,五把小提琴的排名順序是:崔雅梅、馬小齊、潘志遠、胡立偉、吳天寧。按這個排名,崔雅梅應該坐首席。但鑒于首席這個位置體現的不只是演奏水平,還包括音樂修養、組織能力,以及人品威望等綜合因素,團領導還是安排馬小齊坐了首席。在專家考評面前,潘志遠無話可說,但他還是在姿態上始終保持著一種不服氣的樣子,背部挺直,脖子僵硬,目不斜視,儼然一副不是首席的首席。
動
物
園
作為“非非主義”代表詩人,何小竹二十年來的小說創作延續了先鋒精神。《動物園》便是一本頗具實驗色彩的小說集。全書由四部中篇小說組成。四篇小說都是以封閉的空間命名——《動物園》《排練場》《夜總會》《電影院》。四部小說都沒有故事線,結構看似不明晰,情節頗具荒誕性,在或虛或實的空間內,用平淡疏離的敘述營造出沉滯、壓抑的氛圍。在形式上,何小竹堅持追求和創新,而在語言上,他擯棄花哨表達,向讀者展示了語言的真正功力所在——相當干凈明快,用語準確樸實而頗有況味。
自序:關于這部小說
四篇小說,看似互不相干,其實是一個東西,即一個主題的四種寫法。
動物園即是排練場,排練場即是夜總會,夜總會即是電影院。所以,用“動物園”作為整部書的書名,我認為是能夠貼近小說主題的。
這是一部描述困境的小說。
而在寫作這部小說之前,我自身便處于一種寫作的困境中,即: 我不知道小說該怎么寫了。講故事?這世上還有沒被講過的故事嗎?探索小說寫作的新形式?這更絕望,一百多年來,各種小說寫法都已經窮盡,還能玩出什么新的花樣?那么,為什么還要寫小說?
雖然我回答不了為什么寫,但我知道,我必須寫,除了寫,我沒法擺脫這種思慮的困境。寫是一種行動,只有行動,才有解決問題的可能。
這四篇小說,是按寫作時間的先后順序排列的。《動 物 園 》 寫于2015年1 0月,發表在《大家》雜志201 5年第6期,并獲首屆《大家》先鋒文學“實力”獎。《排練場》寫于201 8 年春天,發表于“大益文學書系”第7 輯《虛與 實》。《夜總會》寫于201 8 年秋天,發表于“大益文學書 系”第11輯《彼此》。《電影院》寫于2 0 19年2 月,發表 于《山花》雜志2019年第6期。也就是說,這部小說在寫作 上跨過了五個年頭。而小說里面的時間,跨度則更大,從 1979年到2019年,整整四十年。
但時間并不是這部小說的主題。我甚至認為,時間在這部小說中無足輕重,可有可無。相比于時間,我更看重的其實是場景。動物園、排練場、夜總會、電影院,四種場景,也是四個帶有封閉屬性的空間。這種場景(空間)的選擇和營造,即是我寫作這部小說的最初動機。
至于小說表達了什么,有何意義,我想讀者在閱讀之后自有分辨,作者最好保持沉默。
鄧一光 高興 林海音 林克 劉 莘 汪劍釗 海飛 石一楓 魏微 弋舟 付秀瑩 劉玉棟 李浩 吳君 ……
排版:滟滟晴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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