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當下的社會結構，不允許有“躺平”的自由

作者/慧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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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從社會邊緣群體的小眾敘事，到一眾主流媒體措辭愈發嚴厲的“重拳出擊”，躺平一詞，正從自嘲式的“正義”，變成“需要警惕的危險”和“極不負責任的可恥做法”。

在剛剛過去的這幾天時間，針對躺平風潮，一眾主流媒體輪番開炮，好不熱鬧。

清華大學教授李鋒亮更是以一番尖銳點評，將針對“躺平族”的批判送上了熱搜：

千萬不能因為不喜歡“內卷”，就采取“躺平”的態度。“躺平”是極不負責任的態度，不但對不起自己的父母，還對不起億萬個努力工作的納稅人。

也就是現在國內政治斗爭氛圍不那么強烈了，放在上世紀60年代，這等措辭，就等于是把“躺平者”直接踢到了“人民的對立面”，離人民公敵一步之遙。

“躺平”固然不值得贊美，但另一方面，我私以為，看到年輕人抱怨幾句內卷，熱議一陣躺平，便以主流意識和權威媒體之炮，對準任何“試圖冒頭的非主流意識”猛烈開火，其實也有些畸形。

大可不必。

在大多數語境之下，年輕人奉“躺平大師”為人生贏家，基本上可以被解讀為一種社會壓力和成功焦慮下，對主流意識的消解。

我看有媒體竟然還煞有介事地分析，有多少比例的年輕人選擇躺平后，經濟會面臨崩潰。

不必那么緊張，真正選擇躺平的人，不會太多，真正擁有躺平之后不悲不喜心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要相信幾十億年時間進化下人性的執拗和本性難移。

網絡上扛著“躺平”大纛四處募軍的躺平學大師，見到美女也傻笑，也想年紀輕輕時鮮衣怒馬地招搖過市，更知道海鮮大餐比方便面好吃，看到清空獎池的新聞時，也不能免俗地會幻想自己中了頭獎該怎么花……

畢竟，這個世界上99.99%的人都是普通人。

普通的意思不僅僅意味著我們終其一生，也很難做出什么改變人類進程，改寫歷史和登頂服不服排行榜的成就。

普通的意思還意味著99.99%的人根本做不到無欲無求。

這個世界上真正能做到“無欲無求”的人，恐怕不會比登上全球富豪榜的人更多，人性深處的貪婪、好勝、虛榮、好奇等欲望是刻在人類DNA和靈魂深處的東西，比階層固化還難以消除。

正是人性中頑固不化的欲望造成了我們的迷惘和痛苦，當然，也正是這些欲望，推動了人類的進步。

（二）

大概五六年前，網絡上還滿屏都是“凌晨四點的洛杉磯”、“比你優秀的人比你更努力”這樣的奮斗雞湯，但突然之間，這些嘌呤過高的口號就銷聲匿跡了。

原因大家都清楚。

一定程度上，如果和前兩代人相比，當下95后的年輕人，的確正面臨著社會激勵機制的“某種失效”。

我們80后當年依然篤信“努力奮斗，留在北上深”，但對今天的年輕人而言，這個宏愿已經退縮為：“在北上深努力奮斗幾年，早點回老家買套房子”。

近年常有文章刷屏的黃燈教授，寫了一本書《我的二本學生》，這本書里的很多闡述，恰巧展現了當代青年的迷惘狀態。

比如黃燈教授觀察到，她2006級的學生，有三分之一能夠把家安在廣州和深圳，但到了2015級，她的學生已經“沒有一個人相信憑自己的能力、工資能夠在大城市立足”。

短短10年時間，一線城市的房價豈止翻了2倍。但與之對應的，普通本科畢業生的起薪，并沒有從10年前的三四千，提高到今天的10000+。

如果扣除掉貨幣的通貨膨脹，10年之后的今天，年輕人的勞動價值相對于資產增值的速度，幾乎呈現出一種“坍塌式”的貶值。

踮起腳尖就夠到的叫幸福，但今天的年輕人，似乎面對的是奮力起跳也觸碰不到的“幸福”。

令人瞠目結舌的房價，996的工作早已不是某些大廠的個別現象，但堪稱慘烈的工作時長，換來的卻是35歲就要面臨第一波殘酷的職場淘汰，學歷含金量的大幅縮水和“階層跳板式”工作機會的大幅減少……

當一個社會為“幸福”定下的標尺，讓年輕人跳起來也夠不到的時候，這虛無縹緲的幸福就會內化為一種自我否定（或憤世嫉俗）的痛苦——于是，很自然地就會出現這樣一種聲音：

“我認慫，我承認我失敗還不行嗎？這個游戲，老子不玩了！”

（三）

在我看來，主流意識對青年躺平的警惕和恐懼，一定程度上，正是造成“躺平學”大行其道的深層原因。

我想起英國牛津大學社會人類學教授項飆對“內卷”的分析，他說造成我們當下內卷的一個很重要的機制：

“就是沒有退出的機制，不允許你退出。”

稍有“躺平”的精神苗頭，就要立刻加以打壓，批倒批臭，甚至以道德綁架的形式，動員更多的“陀螺人”批判那些竟然敢停止自轉的陀螺。

至此，選擇躺平已經超脫了個體選擇的自由，而意味著一種“社會性羞辱”，需要莫大的勇氣。

躺平者要承受“上對不起國家，下有愧于父母”這樣的道德審視和“社會性矮化”，同時，作為一個不守規則的游戲退出者，躺平者還必須面對“內卷游戲”所有玩家的冷眼和奚落，連帶著，他所有的社會關系都要遭受一種結構性冷暴力。

比如躺平者的父母，面臨的社會壓力不輸于子女本身。

在當下的社會，一個躺平者的父母將不可避免地遭受周圍人的嘲笑和白眼，在親朋“關心式的奚落”下無地自容，因為他們“教育出了一個窩囊廢，一個不爭氣的玩意”，一個親朋絲毫無法借力，但卻時刻需要擔心其借錢的“混吃等死的失業者”。

你會發現，當下中國年輕人的很多苦惱和焦慮，都和我們這種單線條的、逼仄的社會評價標準息息相關。

一定程度上，這個評價標準為男人和女人都規定好了一副“政治正確”的人生圖景。

必須從重點中學考上985名校，然后一路保研、讀博，在校園里盡可能卷出更多的證書，然后在校招時獲得至少一家世界500強企業的offer……

它不僅要求你在上學的時候怎么樣，畢業了之后怎么樣，工作幾年就必須要取得怎樣的Title和年薪，找什么樣的老婆，嫁什么樣的老公，還詳細到結婚給多少彩禮，買多大的房子，開什么級別的車子……

一如項飆所言：“在目標上的高度單一，價值評價體系的高度單一，然后競爭方式也是高度單一。”

在這樣單向度的價值敘事下，工具理性成為了唯一的“政治正確”，由此，個體被前所未有地物化，人的面孔、個性、愛好和感情統統都消失了，整齊劃一地變成了“毫無區別的物”。

“今天的內卷是一個陀螺式的死循環，我們要不斷抽打自己，讓自己就這么空轉，非常耗能。”

當然，它也不是不鼓勵你去思考生命的價值和意義。

它只是生硬地，不允許任何雜音和反駁地告訴你：

你活著的價值和意義，就是賺更多的錢，當更大的官，過的比更多的人更強。

在一個單一、狹窄且擁擠的價值觀尺度上，一個高亢的聲音反復對你喊了整整20年：

你要比身邊的人跑的更快，才對得起我們！

（四）

今天輿論所呈現的撕裂就是，一群乘著“時代電梯”升到社會頂層的精英們，指著年輕人的鼻子罵：

“你們怎么能這么不爭氣，想當年我們也都是一窮二白，今天的成就都是個人奮斗出來的”。

但高速運行的電梯已經升上去了，下面只留下一根麻繩，被電梯送上頂層的人，正嘆著氣嘲諷底下那些放棄爬麻繩的年輕人，還要學著強哥的語氣說上一句：

給你機會你不中用啊！

然而強大現實引力，已經讓很多青年產生了一種幻覺：

加油聲喊得越響，年輕人越覺得自己像頭蒙眼狂奔的驢子，前面是一根汁水甜蜜但卻永遠也吃不到的胡蘿卜，身后是主流意識步步緊逼的大喇叭，你腳步稍緩，耳朵邊馬上炸響：

“年輕人，加油啊！幸福是努力奮斗出來的！”

（五）

沒有必要對“躺平”傾瀉如此之多的炮彈，有這精力，不如去研究下如何再平衡社會的激勵機制。

應該允許一些溪徑微道的存在，作為一種個人選擇，個體完全有選擇“躺平”的自由，重拳批判“躺平”，不會激發一位躺平大師突然奮起的心勁，往往還會適得其反，加劇整個社會的內卷和焦慮。

從這個維度上來講，一個允許“躺平”的社會，才是一個更健康的社會，它允許你退出游戲，當然如果有一天你因為躺平的單調而重燃欲望，它也歡迎你隨時再一次加入競爭。

希望社會并不是只有“你必須發財，你必須成功，你必須比隔壁小王更有出息”這樣一條逼仄的路。

如此，我們或許能夠迎來一片更寬闊、更豐盈、更舒展的世界，而不是每一幅年輕的面孔都充斥著無處排解的焦慮、緊張和巨大但卻找不到方式得到滿足的欲望。

總之，都干點正事兒吧，壓在普通人肩上的擔子已經夠重了，我們歇歇腳喘口氣，抱怨幾句“這真不是人過的日子”——

這時所有的喪和消極，只不過是一種釋放壓力的解壓閥，我們不奢望這時候工頭過來遞瓶水，至少別急著抽鞭子吧。

抱怨完了，我們還會重新扛起那擔子，弓著腰，一步一步走下去。

這個社會99.99%的普通人，還是得罵罵咧咧地做回自己那顆“去人格化”的螺絲釘，在下一個喪文化新詞爆火之前，把自己擰的更緊。

這里是思維補丁，謝謝你的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