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勝
“合肥三老”是對研究本土文化的牛耘、許有為、程如峰三位德高望重老先生的尊稱。2014年11月24日,牛耘先生離開了我們,當時我在《合肥晚報》上以《走了一老,痛失一寶》為題組織了三個版面發文悼念;如今,許有為先生又離開了我們,對于合肥地方文化傳承發展而言,又是一個重大損失。
與許老相識相交十余年,受教頗多,回憶起來,仿佛先生就站在我的面前。
許老在許多場合都表揚過我主編的《合肥晚報·最合肥》周刊。在他91歲高齡那一年,我邀請他當“最合肥沙龍”演講嘉賓。那一次,我們親耳聽見他講述自己家不尋常的歷史。
1926年,一位名叫許習庸的將軍領導的吳山廟武裝起義失敗,東鄉故宅被北洋軍閥查抄,他的夫人不得已避居娘家。此時的許夫人已經臨盆在即,按照當地民俗,是忌諱出嫁之女于歸臨時分娩的,她只好待在牛棚里。冬至后四日,許有為在磨店集李老圩外祖家牛棚中呱呱墜地。
這個李老圩外祖家就是李府老五房,而李府,正是晚清名臣李鴻章的故居。
曾有媒體以為許老是“磨店許李是一家”那個許,其實他是李鴻章家族的第五代外孫。
聽許老說,自己母親19歲便嫁給父親,一直到年老還經常和小輩們訴苦:“我李家大姑娘,十幾歲就到許家當晚娘……”如此算來,許母李畹君便是李鴻章的第四代孫女。
位于合肥新站區的磨店社區,也因出了李鴻章而在外聞名,甚至以李鴻章的號——少荃,命名了旁邊的一面大湖。誰又能想到,當初在牛棚出生的許老,日后會成為研究合肥本土文化的三老之一呢,說磨店是塊風水寶地,一點也不錯。
說到了磨店,還有一個人不得不提,他就是有“民國第一殺手”之稱的王亞樵。
許老的父親許習庸將軍是和王亞樵共同長大的好朋友,兩人年齡相差一歲,便以兄弟相稱。父輩關系好成這樣,許老自然知道不少關于王亞樵的事跡。
這個日后率領斧頭幫在上海灘殺出一條血路,連黑社會老大杜月笙都談之色變的人物,其實個頭并不高大,從留下的為數不多的照片來看,甚至讓人以為王亞樵是個文縐縐的教書先生,怎么都無法將他與“暗殺大王”的稱號聯系在一起。
許老的父親曾評價王亞樵:強盜面孔,兩眼有殺光,卻是菩薩心腸。
事實上,王亞樵的確是秀才出身,可謂文武全才,但脾氣不好,好為人打抱不平。上世紀二十年代,安徽人去上海打工,做買賣,誰若是受了欺負,找到王亞樵,他二話不說就領著一幫小兄弟去討公道,維護安徽老鄉的合法權益。
長此以往,諸如此類的事一傳十,十傳百,漸漸地,王亞樵的名號便在江湖上響亮起來,成為當時在上海打工的安徽人的主心骨。
后來的人們知道王亞樵是因為“斧頭幫”,但許老笑言,電影里的斧頭幫穿西裝打領帶,這不是胡編亂造嘛!典型的是周星馳的電影《功夫》,里頭的斧頭幫成員個個西裝革履。
其實王亞樵所帶領的斧頭幫全是當時在上海打工的安徽苦力,大家職業各不相同,沒有統一裝束與對抗霸主的兵器,為了避免不認識的老鄉在“維護自己權益”時互相砍殺,斧頭作為廉價易得的勞動工具,成為王亞樵控制的組織性的標志。
在先后成功暗殺淞滬警察廳廳長徐國梁和擔任過侵華日軍總司令的白川義則后,王亞樵決定暗殺蔣介石。
第一次是在蔣介石喜愛的廬山上,動手的同時被國民黨特務頭子戴笠發現后帶兵阻止,暗殺計劃宣告失敗;第二次是在國民黨四屆六中全會上,王亞樵的手下偽裝成攝影師,企圖在會議結束后,眾人合影之時開槍,然而蔣介石的不祥預感使他堅持拒絕拍照,而汪精衛則成為殺手的犧牲品,蔣介石再次逃過一劫。
可想而知,如果在廬山之上沒有戴笠趕到,或是蔣介石參加了會議后的合影,那么從那之后的歷史,將因為王亞樵被全部改寫。
許老說起從前的事,搖頭晃腦,一本正經中又不失幽默,使得大家捧腹的同時,對他本人的故事也頗感興趣,有人問起來,許老便說起一段在中科大教書的經歷。
彼時的他正帶著一幫少年班的孩子們上古今中外文學的課,現在回憶起來是這樣的——這些孩子十四五歲,最大的十六,最小的十三歲,思維活躍得不得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問題都問!這大概是身為老師最欣喜看到的場景,以至于二十多年過去了,許老還歷歷在目。
有一次正解說《紅樓夢》,有個小男孩突然發問:許老師,書里那么多美女,你愛誰?這個問題使得當時在場的老師都十分尷尬起來。當時業已六十歲的許老卻不然,自詡見過“大世面”的他從容地為孩子們一一解答,獲得一片鼓掌。
愉快的氣氛使許老銘記在心,寫成文章《最后一課》,發表在當時的《安徽青年報》上。
后來,這些孩子們大多數去了國外深造,還不忘回到中科大的中文教研室找許老,請許老為他們題詞,許老便題上一句西方諺語,翻譯過來就是——天助自助者。
那天,許老在“最合肥沙龍”說:“現在這句題詞,送給在座的各位,也不多余。”
許老1957年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后從長豐師范調任合肥學院,傳統文化造詣深厚,尤其以碑碣文章為佳。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陸陸續續撰寫碑文二十余篇。其中著名的有《合肥環城公園碑記》、《重建思惠樓記》、《吳王墓表》、《王亞樵先生墓表》、《清風閣碑記》等,并譽為“合肥碑文第一人”。
打開合肥市檔案局編印的《廬州碑文百篇》,里面收錄了一篇篇有關合肥這座城市歷史建設和發展的碑文,許有為先生的大作居然占到了三分之一強。
合肥晚報記者徐子健曾經采訪過許有為先生,他為我們解讀了這些碑文背后的故事。其中,“市委書記妙筆改碑文”一直被大家津津樂道。原來,許老在完成《包公園碑記》一文后,將其交到當時的市委書記孫金龍手中,孫書記看后,揮筆將其中的“中共合肥市委、市政府以大魄力查處違法建設,城區面貌,煥然一新”一句改為“全市上下,同心戮力,攻堅克難,破舊立新”。“
改后,文字少了,但內容卻豐富了很多,讀起來也更加鏗鏘有力。”徐子健稱贊道。
而在在撰寫《合肥三國新城遺址公園碑記》時,不僅要寫碑記,更要為里面的亭、臺、樓、閣、橋、門以及其他建筑、雕塑命名和撰寫對聯。而且碑文的內容必須包括魏明帝及大將軍滿寵建造合肥新城的事跡和當今新城遺址公園建設的經過。許有為先生是中文系教授,對歷史不是很熟悉,尤其是三國時期。要完成這一任務首先要全面地學習三國歷史。這是不能從《三國演義》里學習的。為此許老花了三四個月的時間通讀陳壽《三國志》,制出了三國年表,厘清了以三國新城遺址為中心的魏國大事。
我對《合肥環城公園碑記》特別感興趣,為此,曾特意去拜訪了許有為先生。在濱湖醫院潔凈的病房里,耄耋高齡的他為我們描述了環城公園初期的模樣。
許有為先生回憶說,1979年,時任安徽省委書記的萬里同志作為改革開放的帶頭人之一,敏銳地提出保護環境和為市民提供更多戶外活動場所,要求合肥編制總體城市規劃時,率先提出利用好合肥環城林帶和現有塊狀綠地的聯系,形成合肥城市園林綠化特色。按照生態學原理進行城市設計,建立高效、和諧、健康的人類聚居環境,對社會資源可持續發展至關重要。
在這種理念的支撐下,萬里心中早已希望構建一個使園林和人的關系更加密切和和諧的宏偉藍圖。也正是得益于他的倡導,合肥環城公園建設工程才能啟動。
許有為先生拿出一張當年的報紙對我們說,時任合肥副市長吳翼作為園藝專家為此精心策劃執行,作出了巨大貢獻。針對老合肥的環境現狀,吳翼提出城市綠化要“以面為主,點線穿插”構成綠色網絡。提倡公共綠地建設要“以小為主,普遍分布,在總體上構成系統”,園林深入生活,園林開敞化,公園景物上街,多開辟便于市民日常游憩的、開敞的小游園、小綠地和園林路,把城市綠化整體作為一個大的園林來要求。
因此,當合肥環城公園建設在全民一心的努力下竣工時,吳翼副市長為了紀念特地在《合肥晚報》上登出公告,向全體市民征文,題目是《合肥環城公園碑記》。男女老少合肥市民,躍躍欲試,報名極其踴躍。
報名截止后,他親自召集大家開會,提出碑文的幾點要求:一、三百字左右;二、文體用淺近的文言文;三、橫排,分段,帶標點符號。市政府最終收到四十多篇應征稿,散文體、駢文體、詩歌體諸色皆備。
吳翼副市長和專家們進行了評審,許有為教授的那一篇獲一等獎;冒茀君等兩篇獲二等獎;另有三篇獲三等獎。吳翼副市長在環城公園水榭親自主持了隆重的授獎式,向獲獎者頒發了證書和獎金。
許有為先生說,提到環城公園不能不提尤傳楷先生,20世紀60年代末,他從安徽農業大學林業系畢業,先后在環城公園管理處、市園林局、市旅游局等部門工作,經歷了合肥創建國家園林城市和優秀旅游城市的全過程。
1985年公園基本建成時,尤傳楷先生專程去北京請萬里同志題寫了“環城公園”四個大字,又到山東濟南市選了一座五噸重的墨色花崗石作為園名石碑,并且敦請到著名的老紅軍書法家黎光祖先生為碑文書丹。
第二年石碑落成,這塊精雕細琢的石碑聳立在合肥市東門九獅廣場,與九獅雕塑相映成趣、相得益彰,成為公園大門入口的標志,也成為合肥一道獨特的靚麗風景。
聊到受命撰寫環城公園建設碑記,他深感當仁不讓。經過查閱大量的文獻資料和反復的修改,再加上深厚扎實的古文功底,一氣呵成,成就了三百零幾個字的《合肥環城公園碑記》:
“合肥古邑,自嬴秦置縣,逾二千年。舊時城郭,始建于寧,重修于明。高墻深池,譙樓巍峨,居江淮之冠。
公元一九四九年,新中國成立,吾邑為安徽首府。五十年代初,城垣拆除。墻基土層豐厚,遂廣植樹木。三十余年來,嘉木蔥蘢,燕語鶯啼;藤蘿攀緣,芳草覆地。邑之一勝也。
國逢盛世,萬業昌隆。七十年代末,萬里同志倡議建設環城公園,以應城市文明建設之勢。一九八四年,公園全面興建。軍民戮力,今已規模大具。逶迤繞城,總長八點七公里,占地一三七點六公頃,跨包河、銀河、魚花塘、黑池壩諸水兩岸。波光樹影,掩映成趣。景區不一,特色各異。探包河而發思古之幽情,泠銀河則見島嶼之縈回;環西匯游樂場所,環東備服務設施;西山以動物群雕取勝,環北以叢林野趣見長。全園抱舊城于懷,熔生態、審美、游憩諸效益于一爐,故邑人譽之為翡翠項鏈。昔日環城,郭也。今日環城,公園也。”
據許有為先生回憶,當年鐫石之前,好友尤傳楷攜黎光祖書丹原稿到自己寓所,進行最后校對。二人在書房地板上攤開黎老寫在巨幅宣紙上的碑文,脫鞋蹲在地上,逐字逐句仔細校對。
每個像他們一樣的參與者就是秉承著這樣精益求精的作風,才使得合肥環城公園建設的每一個細節都成為將來合肥人和這座城市最值得驕傲的地方。
如今,合肥城市建筑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在許有為先生充滿濃濃鄉愁的記憶長廊里,我們看到了老一輩合肥人對賴以生存的生活環境的重視與熱愛。光陰交錯,每一個建設者的心血和努力凝聚成弦,仿佛輕輕撥動就能動人心弦。他們的身影仍在為建設綠色城市之夢的故事版里淡入淡出,給這座城留下了彌足珍貴的回憶。
結束此篇,耳畔想起了許有為先生熟悉在聲音:石碑方首者曰碑,圓首者曰碣……
2022年元月11日于雙城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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