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電影《教父》上映50周年，關于「黑手黨」的話題引發了不止一代人的人回憶，但那終究是經過創作加工和時代濾鏡的藝術作品。有人說《教父》所呈現的那個「昨日的世界」已經老去，眼下的「黑手黨之所以存在，是在為社會上的不義之舉尋求開脫和掩飾」。但在奈飛紀錄片里，不僅黑手黨的罪惡在繼續，兩位反黑英雄——良心法官和鐵膽記者——也游走在法律邊緣，最終淪為階下囚。

真·全員惡人

撰稿｜Ling

編輯｜鮮 于

校對｜許 靜

出品｜Figure紀錄片

2021年9月 ，紀錄片《同道宿敵（Vendetta, Truth Lies and The Mafia）》于奈飛上線后一周，系列犯罪劇《黑道家族》前傳、劇情片《紐瓦克眾圣》也在流媒體上線。這非常有趣：流行文化迷戀于黑幫題材，犯罪份子被描繪為「盜亦有道」、充滿魅力的角色。而在紀錄片中，兩個致力于反黑的「正面」人物，卻有嚴重的性格及道德缺陷。

《同道宿敵》海報

這部六集紀錄片擁有雙主角：一個是專做反黑手黨報道的自媒體記者馬尼亞奇·馬尼亞奇（Pino Maniaci），另一個是專管查封黑手黨資產的司法官員薩維娜·薩古托（Silvana Saguto）。兩人都是反黑英雄，每次開車都擔心被炸死，每次出門都擔心被槍殺。同時兩人也互相指責——記者說法官腐敗，法官說記者勾結黑手黨——這讓他們成為了勢不兩立的敵人。

《同道宿敵》幾乎可以被描述為反黑版《虎王》，顯然奈飛的犯罪紀錄片在嘗到了《虎王》美劇式敘事的甜頭后著迷于此。

但事實上，這對宿敵在片中沒有一次真正面對面的對決。

他們隱藏在西西里島教堂的鐘聲、圣母圣子的塑像、黑手黨的陰影以及自己的重重謊言之下，向對方發起突襲。

正如《同道宿敵》開篇提出的：「法官和記者在反黑手黨運動中發揮了主要作用，但他們都是真正的英雄嗎？」

誰是大英雄

在意大利西西里島——黑手黨的老窩——跟黑手黨作對是何等危險一件事？ 《同道宿敵》通過介紹薩古托法官補充背景： 上世紀90年代，西西里政府重點打擊黑手黨，遭到黑手黨瘋狂報復，大量司法官員被暗殺，其中包括法爾科尼（Giovanni Falcone）法官，他曾主持史上最重要的對黑手黨審判「馬克西審判」。 1992年他開車經過A29號高速公路時，被炸彈炸死； 他的好友波塞利諾法官也被炸死。

被黑手黨炸死的法官

對生活在這里的大多數人而言，屈服于黑手黨是更安全的選擇。而紀錄片的主角馬尼亞奇記者和薩古托法官選擇對抗黑暗的時候，是何等的英雄氣概。

馬尼亞奇是個值得出現在伍迪艾倫電影中的老頭：矮小干癟，留著掃帚樣的大胡子，魯莽而熱愛夸耀，喜歡用第三人稱稱呼自己，仿佛家養小精靈。

在成為自封的記者之前，他是個真正的「無產階級」，干過很多雜活，包括建筑工，也可能做過混混和騙子。1999年收購社區電視頻道「哈托」后，馬尼亞奇和妻子、孩子們以及心愛的狗狗一起成為運營者。媒體事業讓他發掘了真正的自己：咄咄逼人，甚至有點喜歡欺負人。他會在節目中公開羞辱收看節目的黑手黨，「你今天54歲了，自首吧混蛋」；還會在街道和別人的車身上貼標語「支付保護費就是資助黑手黨」，即使這樣讓鄰居倍感尷尬。

這種簡單粗暴犀利的風格很快讓「哈托」成為了當地最受歡迎的電視頻道，被稱為「業余微型CNN」。

馬尼亞奇在播報新聞

自然，黑手黨不會坐視這樣的羞辱，他們的報復行為同樣簡單粗暴犀利：汽車在電視臺外被點燃，馬尼亞奇本人差點被黑手黨用領帶勒死，他最愛的兩條小狗也被殺死后吊在屋外。

面對暴力傷害和生命威脅，馬尼亞奇沒有屈服。他的勇敢贏得了意大利總理的慰問、主流媒體報道和支持者拉著「我們都是馬尼亞奇」的橫幅游行，個人聲譽達到頂峰。

馬尼亞奇的支持者們

同樣，薩古托法官也是反黑運動的急先鋒，影響力絲毫不弱于馬尼亞奇，論權勢更是后者望塵莫及。她于1981年起開始擔任巴勒莫的法官，1993年以副法官身份審判了著名黑手黨大佬托托里納；害怕蟲子甚過于黑手黨，習慣于隨身帶槍和保鏢，也習慣了面臨進出屋子時被襲擊的危險。

令薩古托法官名聲如日中天的，是擔任巴勒莫法院的預防措施部長后，沒收了數十億的黑手黨資產——該機構有權在沒有證據或者未經刑事審判的情況下扣押黑手黨資產，而這些資產是否非法獲得，需要擁有者自證清白。

薩古托法官

「卡瓦羅蒂家族」案件是所有沒收案件的典型代表：他們于1970年創建天然氣公司，因被懷疑是黑手黨產業而被薩古托批準查封。

2013年開始，馬尼亞奇和哈托電視臺把懷疑的目光投向了薩古托法官，報道稱如此數額巨大的資產被扣押后，導致了很多企業破產、工人失業，官員們被懷疑從中漁利。

報道最終引來了他和薩古托之間長達數年的對決。

對于是否曾有過正面接觸，雙方說辭并不一致：馬尼亞奇稱在法官辦公室有過一次半小時的采訪，「她身上有很多疑點」。而法官堅持采訪從未發生，認為他甚至不算「正式的記者」。

雙方的斗爭愈演愈烈。結果是，2015年，薩古托被調查，39項罪名中包括了貪污和盜用公款，她的丈夫、兒子和92歲的父親同時被告偽造罪共謀罪。

第二年5月，馬尼亞奇被捕，罪名主要是誹謗和敲詐勒索。微妙的是，和他一起被捕的，還有大量被指認為黑手黨的家族成員。

性、謊言與錄像帶

說實話，《同道宿敵》應該考慮把六集壓縮為四集，一場接一場的庭審戲多少有些冗長，尤其考慮到雙方甚至沒有任何法庭對決名場面。

第一回合，馬尼亞奇的敲詐罪名主要可以概括為：性愛、錄像帶與謊言。

檢方最有利的證據，首先是一段視頻，內容指認馬尼亞奇敲詐博爾杰托前市長德盧卡的。市長說，「這366歐元現金」是交的新聞「保護費」，而馬尼亞奇辯解說是市長家玩具店的「廣告費（300歐元加增值稅）」。因為訴訟，馬尼亞奇被暫時驅除出帕爾蒂尼科市長達20天，關停了銀行賬戶，還面臨斷網斷電的危險，但他斗志昂揚地認為自己是遭到了惡勢力打壓，并把調查目標直指薩古托法官，形容她為「反黑手黨的黑手黨」。

馬尼亞奇敲詐的視頻錄像

拒絕回應馬尼亞奇指責的薩古托，坐在車里經過巴勒莫的街道，一一指出自己的功績：被查封的大樓、蔬果市場都曾屬于黑手黨，「（我上任后）預防措施增加了400%」。但她仍被控與律師謝米納拉勾結，把被查封資產以「工資」形式轉移給她丈夫，完成幕后交易。

薩古托在聽證會前就被解除了職務：「沒想到我的事業以這種方式終結……還以為自己會被黑手黨炸死」。

馬尼亞奇的日子也并不好過。他雖然避開了與黑手黨成員一起受審，卻又被德盧卡指認他剪輯和篡改報道：將自己出訪紐約意大利移民社區的公務行為，報道為與當地黑幫大佬會面。這讓馬尼亞奇的新聞記者形象蒙上了陰云，被檢方證人、博爾杰托前新聞官形容為「黑手黨用槍殺人，馬尼亞奇用新聞索命」。

第二回合，薩古托法官的反擊，是調查電視臺的收據，要證明馬尼亞奇和黑手黨勾結，陷害自己：他收了黑手黨家族送的車，能繼續報道也是因為和很多黑手黨的子女后代過從甚密，從中獲利。

馬尼亞奇沒有回應這部分指控，因為他陷入了一樁性丑聞。

檢方證人，帕爾迪尼科前市長洛比翁多

第二個檢方證人，帕爾迪尼科前市長洛比翁多稱自己被馬尼亞奇勒索，被迫自掏腰包為其清潔工情人提供一份工作。檢方拿出了另一個大殺器，一段監聽電話錄音，其中馬尼亞奇吹噓自己沒有辦不到的事，電話另一端的情人說「大家都怕你的電視臺」，他得意洋洋回答：「這些混蛋必須聽我的」。

錄音中更致命的，是揭露了馬尼亞奇的狗被吊死，并不是因為黑手黨的報復，而是他情人丈夫被戴綠帽后的報復——馬尼亞奇明知這一點，卻把它包裝為被黑手黨襲擊的證據，博得大眾同情。這讓他「反黑英雄」的形象蒙上了巨大的陰影，私人生活也大受影響。

他開面包店的發小適時出來揭老底：第一次婚姻就出軌，拋棄年幼的女兒和人私奔——此刻紀錄片的鏡頭給到了他現在的妻子帕特麗夏，這讓之前的家庭和美鏡頭成為了諷刺。

馬尼亞奇現在的妻子帕特麗夏

馬尼亞奇也崩不住了，說出了金句：「如果一個人犯了錯——我不是說我就犯了錯——但是一個人喜歡女人，他就不能反黑手黨嗎？」

《同道宿敵》的名臺詞不止這一句。薩古托法官出庭時，被檢方指出律師謝米納拉向她丈夫支付了120萬歐元。她的辯解是：「我不清楚。我數學不好。我可沒用槍指著他?！?/p>

斗爭的第三回合，來自卡瓦羅蒂家族，他們拿出了薩古托與謝米納拉律師的監聽錄音證據：謝米納拉承諾為她解決房屋的貸款問題，還通過她的父親幫忙還了欠銀行的8000歐。這些錄音最終把薩古托逼到了死角。

2020年10月，薩古托法官案被控罪名成立，獲刑八年六個月，丈夫兒子也被入刑。同時因為必須賠償有關方面85萬歐，導致了她的破產。

薩古托法官一家子

鏡頭前她表情悻悻：「即使被判無罪他們也會說串通一氣?！?br/>

女法官堅持要上訴到底。

誰堪保護西西里？

馬尼亞奇案有了新的反轉。 他聘請的視頻專家對比后發現，相比媒體發布的勒索視頻，原始視頻中還有第三人，對話遭到了拼接，偽造證據成立。

2021年3月，案子宣判之前，馬尼亞奇在家中庭院和妻子一起跳舞，忐忑不安。他看著這個16歲就和他約會的女人?！肝也粚胰说狼甘且驗槲乙呀洓]有力氣 ，也沒有勇氣直視他們的眼睛?！?/p>

馬尼亞奇和妻子在家中跳舞

4月，馬尼亞奇誹謗罪名成立，被判有期徒刑一年五個月，但四項勒索不成立，這讓他避免了名譽上的重大損失以及高達十一年的刑期。

自己逃過一劫，而對手薩古托法官被重判，這被馬尼亞奇視為一次徹底的勝利。薩古托則深感失望：「我感覺正義真是……無法琢磨。」

馬尼亞奇繼續自己的反黑記者生涯。他重新回到了演播室的綠幕前，哈托電視臺的收視范圍也擴大到西西里全島。他在接受采訪時說：「必須有勇氣將這塊土地從折磨它的邪惡中解放出來?！?/p>

而薩古托搬出了豪宅，住在狹小的房子中，繼續上訴?！缸咧瓢?，一切還沒見分曉。」

《同道宿敵》的結尾，引用了法爾科尼法官的講話，「黑手黨之所以存在，是在為社會上的不義之舉尋求開脫和掩飾」——然而，2021年5月，謀殺他的黑手黨罪犯被刑滿釋放。

如果對西西里島的黑手黨歷史略有了解，這個結尾的諷刺性會更強。

黑手黨并非一開始就以犯罪聞名?！窶afia」一詞起源于阿拉伯俚語「mahias」，意為「大膽」。根據歷史作家賴布（Selwyn Raab）的說法，「Mafia」最初意味著「作為保護者，抵御強者的傲慢」。歷史上，西西里島飽經戰亂，被希臘人、阿拉伯人輪流殖民時，恰恰是這些「大膽之徒」組成了「家族」，建立了內部司法系統和嚴格戒律，以保護族群、伸張正義——儼然就是《教父》中那個黑道烏托邦的世界。

《教父》里的經典黑手黨形象

《同道宿敵》人為放大了記者和法官之間的競爭，但他們的真實動機則被層層隱藏在西西里的陰云中。他們究竟是利用反黑手黨來「為這個熱愛的國家做貢獻」，還是為自己謀私利？也許兩者皆有可能？「在意大利尤其是西西里，事情從來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在或深或淺的晦暗中行走?！?br/>

這或者解釋了黑幫片和反黑紀錄片的流行：犯罪世界如此迷人，是因為人們凝望它所能感受到的矛盾感，是可以旁觀道德與忠誠被金錢與權力扭曲后的模樣。

套用羅曼·羅蘭的名言，西西里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就是認清罪惡的真相后，還依然執著地反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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