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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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永林的微信簽名是:努力到了無能為力,才叫竭盡全力。
這位臉上用98顆鈦釘拼接、雙腿用鋼釘和鋼板縫合、全身縫合了160多針、被評為全國公安系統一級英模的江西貴溪警察,在13歲的女兒眼里,爸爸相貌普通,身高剛好一米七,身材不是很魁梧,“是一個普通的爸爸”。
一個刑警需要敏銳的觀察
做刑警,是程永林剛入警隊的首選。
當時還是實習民警的程永利,上饒市公安局局長問他:你想去哪個部門?
程永林說:我想去刑偵大隊。
局長再問:你考慮好了嗎?
程永林說:我是學刑偵專業的,就想把學到的專業知識用到實踐中,跟老刑警們多學一些東西。
2004年,他考入上饒市公安局,如愿成了信州分局刑偵大隊一名刑警, 這一年,程永林24歲。
一年多后,新入行的程永林讓老刑警們刮目相看。
負傷前的程永林
如今,信州老城區的豆芽巷,已在2019年隨著老舊小區改造,變得煥然一新,當年程永林刑警生涯破的第一樁大案與此處有關。
當時的豆芽巷2公里多長,狹窄而蜿蜒,像一根脆生生的豆芽兒。
距2006年春節大約一個半月前,豆芽巷里發生了一起殺人案。
豆芽巷屬于縣城繁華地帶,住著二百多戶人家,很多年前,外地商販的不斷涌入,拉動了巷子里的房屋租賃生意,外地租戶占據了半壁江山。
從外地來的阿珍陪女兒在縣城讀書,丈夫工作在外地,案發當天早上5點多,她被鄰居發現躺在自家門口,頭發凌亂,后腦血跡模糊,地上散著一攤血,已沒了氣息。
經法醫鑒定,阿珍是準備打開房門的瞬間,遭人從背后用鈍器襲擊,造成顱骨塌陷而死。阿珍生前戴在手上的金戒指也不知去向,遇害時間約在案發當天凌晨時分,除此之外,現場并沒有給偵查員們留下更多的線索。
對阿珍生前的活動情況走訪調查是必要的一步。
彼時,監控遠沒有如今普及,挨家挨戶的調查,一個月下來, 沒有發現更多的相關線索。
阿珍生前每天除去照顧女兒生活,閑下來就去巷子里的麻將館打幾圈麻將,既沒有情感糾葛,更無債務糾紛或與人結怨。
難道是阿珍在麻將桌前與人結仇?
但阿珍的牌友都說,阿珍人很隨和,為人善良,連打牌也是心平氣和的,從未聽說與人有過口角或矛盾。案發當晚,她十一點多離開牌桌,說要早起送女兒去學校,出門時也是與大家說說笑笑的,并無異常。
是流竄作案?嫌犯又逃到了哪?
春節一天天臨近,但案子還是毫無起色,巷子里的住戶們提心吊膽,天一黑,家家戶戶開始閉戶落鎖,女人和孩子們更是晚上不敢單獨外出,“變態殺人狂”的傳聞開始在街頭巷尾瘋傳起來。
究竟在哪個調查環節上出了遺漏呢?
這天上午,程永林獨自走回那個案發的小院兒。他想讓思維重回原點。
程永林在記錄現場情況
再過十幾天,就過春節了。街上人來人往,大小商鋪的生意火爆,每個角落都透著喜慶和繁華。
程永林沿著長長的巷子往返走了三趟,冬季的午后,陽光暖暖地照在他的身上,一張張陌生的面孔不時從他眼前閃過,他從小院兒走到麻將館,又從麻將館走回狹長的巷子。
從麻將館到案發地,步行不到十分鐘,阿珍倒在自家門口,可見嫌疑人對阿珍家的環境應該是熟悉的,很可能作案前就跟蹤或暗藏在附近。案發時,鄰居們沒聽到響動,說明阿珍遭襲后,來不及喊叫,瞬間倒地。
是什么樣的鈍器,力度之大,足以讓人一擊斃命?
各種推測在他腦海中不??M繞盤旋。
死者顱骨骨折,塌陷形成空洞,說明鈍器形狀具有一定的銳度;打擊力度之大,殺人者應是能熟練操作某種工具的人;最重要的一點是,兇手作案后,悄無聲息地逃離現場,肯定對豆芽巷的周邊道路也很熟悉。
對作案手段刻畫及對嫌疑人的大致描摹,程永林堅信:兇手絕非是流竄作案,這個人似乎與豆芽巷有著某種聯系。
程永林記起一件事。
案發后,他們走訪時,聽到前邊一家小商鋪里,傳出“叮叮當當”聲音,是一家手工制鎖的小作坊。
當時作坊老板與兩位伙計放下手里的家伙,有些不耐煩地說,他們不認識阿珍,案發時在睡覺,沒聽到任何異常聲響。
這次,程永林又走到了這家作坊,他總覺得自己要再去問問。
隔窗望去,貨架上堆滿了各種半成品,地上散落著各種工具,作坊老板與兩位伙計低頭忙著,每人手里一把小鐵錘兒,一把挫刀,在鎖坯上反復敲打之后,安裝好鎖芯兒、挫平毛刺……
看到程永林走進來,老板無奈地放下手里的活兒,摘下花鏡,起身讓座。
“這三年內,還有誰在你這兒干過活?”程永林遞給老板一支煙問。
老板抽著煙,慢慢回憶起來:雖說是一家小作坊,可三年之內,人員流動也如走馬燈一樣,不下十幾個,老板回憶著曾在這短暫呆過的一個個人名,程永林認真地記著。
老城改造后的豆芽巷已經煥然一新
十幾個打過短工的小伙子全部來自江西本省,如今也一一失去了聯系,他們與敲頭案有關嗎?
有個在作坊干了一年多時間的劉升,據戶籍地轄區派出所民警反饋,此人長期不在家居住,家人也說不清他的去向。
劉升,上饒市鉛山縣人,40多歲,單身漢,小作坊老板對他印象還不錯,說他人很聰明,手藝精湛,老板還說,劉升在作坊打工的時候,和一個叫王彩蓮的女人相好過。
王彩蓮是個40多歲的單身女人,在豆芽巷租住了五六年。王彩蓮承認認識劉升,“我們就是一般朋友,很長時間沒見面了”。
程永林注意到她手上戴著一枚金戒指,“女人戴戒指,太普通不過的事了”,有的同事覺得很正常。
但問題恰恰是,阿珍生前也戴著戒指,但案發后卻不見了,這么巧?
王彩蓮在巷子口再次遇到了警察,金燦燦的戒指依然戴著。
王彩蓮支吾了半天說:這個戒指,是一個月前劉升送我的。原來兩人還保持著交往,劉升為了表示誠意,還承諾春節前送她一枚戒指。
看著程永林遞過來的這枚金戒指,阿珍母親失聲痛哭:這是我女兒的戒指。
大年二十九凌晨,在上饒鉛山附近一家林場的集體宿舍里,正在睡夢中的劉升被幾個刑警按在被窩里,直接戴上了手銬。
抓到人的那刻,程永林眼前晃過阿珍女兒那雙充滿哀傷和恐懼的眼睛,他很想第一時間告訴孩子:殺害你媽媽的兇手,被我們抓住了。
程永林獲得的各類獎章和證書
因在此案偵破中有突出貢獻,新警程永林獲得了他從警生涯中的第一枚三等功獎章,這也讓他總結出一條經驗:把握細節,堅定信心,一個刑警需要敏銳的觀察。
地上散著一攤血,但人和撞人的汽車都不見了
程永林從小在貴溪農村長大,父母是勤勞樸素的農民。
貴溪,江西省東北部,信江中游的一座千年古城,以銅冶煉而聞名,也是紅色革命根據地。2007年,經人介紹,程永林認識了現在的妻子,妻子也是老鄉,2010年結婚后,程永林申請調回老家貴溪,他的刑警生涯另起一行:成為貴溪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刑警。
程永林最開心的事就是和家人在一起
很多時候,警察忙起來沒有工作日、節假日之分,巧合的是,程永林的刑警生涯中,有幾起經手的案子與春節總是緊密相連。
2014年正月十二的晚上,雷溪鎮胡家村出了一件怪事:一個三十多歲的大男人突然失蹤了。
晚上七點多,村民楊小北騎電動車帶8歲的小侄兒去鄰近的黃家村超市買方便面。一個多小時后,侄子獨自跑回了家。
小侄兒的腦袋擦破了皮,還滲出血,表情緊張,他說,回家路上,叔叔的電動車被一輛汽車撞倒了。他也從車上摔下去,叔叔和開車的人打起來,他心里害怕,跑回了家……
那年的春節,貴溪持續陰雨連綿,楊家人冒雨跑到出事點,電動車歪倒在路邊,不遠處,地上散著一攤血,但楊小北和小侄兒說的那輛撞人的汽車都不見了。
楊家人以為楊小北是被司機送醫院了,不知在哪家醫院,他們找到交警部門。
交警勘查現場后,初步斷定是一起路面車輛追尾事故。但奇怪的是,交警查遍了貴溪周邊的大小醫院診所,沒發現楊小北被送來救治的記錄。
肇事車輛、司機和楊小北都不見了,事情有點奇怪了,程永林和同事參與調查。
一夜的雨水,已將路面的那攤血跡沖刷干凈。出事地點是一條很窄的村路上,沿途沒有路燈,沒有監控。
電動車尾部破損,外圈保險杠完好,而里側擋泥板卻破損嚴重,這樣的破損是怎么形成的呢?距離電動車七八米遠,他們還發現了幾塊細小的可疑物,法醫鑒定確定是帶血的人體組織,難道是雙方爭吵動家伙,造成身體傷害?
楊小北的小侄兒說,撞叔叔電動車的是一輛面包車。
當時貴溪市登記在冊的有5000多輛各種牌子各種型號的面包車,是哪一款面包車才能形成這樣奇特的撞擊?
程永林經過對各種面包車型分析研究后認為,只有車前保險杠凸出的款式,才有可能形成這樣的撞擊痕跡。
這種款式的面包車是2006年出廠的,這個重要信息,讓他們的搜尋范圍縮小了。
馬路上,車來車往中,哪一輛是失蹤的面包車?
尋找楊小北及面包車的信息鋪天蓋地傳開十幾天后,失蹤的楊小北和面包車依然杳無蹤跡。
程永林在排查嫌疑車輛
程永林重回現場。
他沿出事地點開車朝前走,眼前的幾條岔路通往周邊村鎮,在案發時間段所有岔路上經過的車輛,都是可疑的。
終于,他在距出事路段三公里的一個路口找到了線索。那里有家雜貨店,店主在門口安裝了監控,直對著門前的村路。
視頻顯示,事發當晚八點多,一輛面包車突然從門前一閃而過,畫面模糊,看不清汽車牌號,但能看到車廂門露著縫隙,左側后尾燈沒有打開。
車門沒關好,尾燈黑著,司機像是有急事趕路。
接下來,在從村道拐上鎮公路的一個路口監控畫面中,面包車再次出現,但此時,車門已經關好,左側后尾燈依然黑著,車速很快地拐上公路。
程永林接受記者采訪
這個趕路的司機是不是就是與楊小北“追尾”的司機呢?這輛面包車的疑點陡然上升了。
程永林推斷,從面包車行車路線看,它走的是一條基本廢棄的村路,路面狹窄,岔口彎道多,不熟悉的人有一種走迷宮的感覺,但面包車司機似乎熟門熟路,程永林有種直覺:這個司機應該是雷溪本地人。
連續數日,民警連續排查了500多輛面包車,但還是沒進展。
這天,程永林走進距案發地不遠的黃家村,拿著面包車的照片找村民走訪。有個村民說,村里的阿義有一輛面包車,跟這車型很像。
阿義的購車時間2014年2月,是輛二手面包車,車型與之前推斷信息相同。
在阿義岳父家一間庫房里,程永林見到了這輛面包車。但半月前,阿義和老婆一起坐火車去福州打工了。
面包車很舊,但前保險杠卻是嶄新的,是新換上不久的,這讓程永林眼前一亮。
程永林找到的可疑面包車
阿義40多歲,性格內向,有兩個孩子。之前,阿義出門在外打工,老婆王燕就留守在家照看老人和兩個孩子。而楊小北失蹤當晚10點多,夫妻倆坐上了去福州的火車。
經過調查,在楊小北失蹤前數月,王燕與他聯系頻繁,超乎尋常,讓這起“車輛追尾”事故的劇情陡然反轉。
楊小北的神秘失蹤,與這對夫妻有關嗎?
十天后,在福州一個高檔小區大門前,剛走下公交車的阿義,被蹲守數日的程永林等刑警抓獲,隨后,在小區當保姆的王燕也被帶走。
阿義說自己是新手,事發當天剛拿到的駕照,當晚,他開車不小心與楊小北追尾,“他下車罵我,我倆爭吵幾句就廝打起來,我不是他的對手,從車里拿了一把刀子,捅了他幾刀,害怕被人發現,把尸體用車拉走,扔在路邊一條水溝里……”。
看著阿義,程永林覺得,這并不是真相的全部,他在說謊。
失蹤的楊小北有兩個孩子,兩年前,他和王燕在麻將桌上相識。
村里,留守的女人們常聚在一起打麻將,楊小北腦瓜靈活,能說笑話,雖然兩人都有家有孩子,但兩人從牌桌上的說笑打鬧間開始了這段孽緣。
阿義當時在山東的工地上干活,回家探親時,他在王燕的手機上發現了問題。王燕承認并悔過后,阿義決定咽下這口氣,把兩個孩子托給老人照顧,帶著她去了山東。
夫妻倆在山東過了半年踏實日子,因家里老人身體原因,王燕獨自從山東回到老家。
回來后,王燕和楊小北又暗中交往起來。
2014年冬,阿義回家過年時,察覺到了妻子不對勁。他大發脾氣,王燕再次對天發誓,要好好過日子,阿義收回了離婚的念頭,決定帶妻子去福州打工。
如果沒有在黃家村小超市的那次偶遇,悲劇就不會發生了。
案發當晚,阿義收拾好行李準備去福州,離家前,想給孩子買點小食品,去了村里的小超市。
超市老板因為打麻將“三缺一”犯愁,看到阿義,就把他拖上,阿義見離開車時間還早,就坐了下來。
打了一圈牌,妻子王燕來超市找他,他起身讓她替自己,正想離開超市,楊小北帶著侄子從外面走進來買東西。
兩人照面沒有說話,阿義折返回來,轉身回到麻將桌前,楊小北拎著買好的東西也走到桌前,他瞟了王燕一眼,王燕也看了他一眼,楊小北那個曖昧的神眼兒,瞬間點燃阿義壓抑許久的復仇之火。
半小時后,楊小北帶著侄兒騎車回家路上,阿義開著面包車從暗處駛出,將他撞翻在地,所有的怒火凝結在他手中冰冷的刀尖上……
殺人后,他將尸體抱上車,因為慌張,連車門都沒關好,沿著小路快速離開殺人現場,隨后他把尸體扔在一條陰冷的水溝里,當民警找到時,尸體已在水溝里浸泡了半個多月……
而協助維修、藏匿肇事面包車的阿義岳父及兄弟等,也因涉嫌包庇罪被抓了。
兩家人原本好端端的日子就這么陷入絕境,破案后,程永林一直牽掛著阿義的兩個孩子。
阿義因故意殺人落網,妻子也涉嫌包庇,相繼獲刑,兩個孩子就由年邁的爺爺奶奶幫助照管,事發時,孩子也不過七八歲,剛上小學,爺爺奶奶是農民,靠種菜賣菜養活,兒子被抓后,家里主要的經濟支撐沒有了。
程永林空了就買點生活必需品,開半個多小時的車去看看他們。在孩子們開學前,他還會帶點書包文具過去。他沒有告訴孩子自己是辦這件案子的民警,“就是去看看他們,關心關心他們”,現在,兩個孩子一個上初一,一個上初二,學習成績還不錯。
程永林和女兒合影
那個時候,我想我是不是要失去這個爸爸了
去年,程永林的女兒寫了一篇和爸爸有關的作文,《爸爸還是原來的爸爸》,文章里寫道:
“2016年6月16日,爸爸從上海做完臉部的手術回來后,好多人在貴溪政府廣場迎接爸爸回來,當時他已經可以勉強坐上輪椅了,當他從救護車上下來時,我都感覺認不出來他了?!?/p>
市民紛紛趕來迎接程永林回家
女兒看到坐在輪椅上的爸爸,“身體消瘦,頭上的一條傷疤清晰可見,令人觸目驚心,鼻子也發生了變化,變高了很多”,這是因為程永林的鼻子是再塑的,是醫生用他的肋骨重新做出來的,“如果不取,我就沒鼻子了”,現在,程永林談起這件事,云淡風輕,開玩笑著說。
2016年4月25日,程永林受傷時,女兒才6歲。
4月的春天,信江兩岸已是滿眼的綠意濃妝。事發當天中午, 程永林匆匆趕回家,和母親、妻女吃了午飯后又趕回單位。
下午三點多,程永林和同事汪志明和張雯去雷溪派出所押解一名犯罪嫌疑人。
雷溪派出所距城區五六公里,警車拐上了貴唐公路。貴唐公路,其實是一條寬不過六米的鄉村水泥板路,兩臺轎車相向而行,司機需減速方可擦肩而過。
公路右側是一條廢棄多年的排水溝,道路左側是樹木和錯落的坡地和水田。
行進中,坐在副駕駛的程永林,瞥見百米之外,一個20多歲的小伙右肩上挎著一個長形黑包,從右前方的山坡下慢慢走上了公路。 那個長形黑包,引起了程永林的注意,不久前他梳理過一起涉槍案:
貴溪市內,暗藏著一個通過網絡私下販賣管制槍支的團伙。他們與外省不法人員通過網絡形成制造、組裝和販賣的地下銷售鏈條……
黑包里會不會是漁具呢?但這附近都是樹林和丘陵,根本沒有水塘可釣魚。
三位刑警迅速商定了行動方案。警車在道路的一彎道處悄悄調轉回頭。
小伙迎著警車仍慢慢走著。警車在五米開外停住,程永林和張雯開門下車,從左右包抄過來,小伙停住腳,突然將肩上黑包丟在路旁的水溝內,轉身就跑。
剛跑出七、八米,就被動作敏捷的程永林、張雯一左一右牢牢控制住。隨后趕上的汪志明,迅速掏出手銬將對方雙手牢牢拷住。
程永林拉開地上黑包拉鏈,包內赫然顯現一支組裝好的管制槍支——“禿鷹”高壓汽步槍。
此時,??吭诼愤叺囊惠v白色轎車,在相距他們20米的地方突然快速啟動,一路煙塵地逃離現場,程永林記下了車牌。
一切都很清楚了。車上的人顯然是同伙。
張雯押著嫌疑人朝警車右側車門走去,站在警車左側的程永林正與汪志明在另一側檢查、拍照固定槍支證據。
沒想,那輛逃離現場的白色轎車迎面快速駛來,突然打輪轉向,一側先撞到警車上,而后向他們直沖了過來。
程永林猛地用身體向右撞開汪志明,轎車先撞毀了警車的一扇車門,將正在警車邊上的程永林和汪志明二人撞到十幾米之外的水溝里……
汪志明從水溝慢慢蘇醒過來,“全身幾乎不能動,我想,這下肯定完了。過了一會兒,我用力抬了下胳膊,又用力抬抬腿,發現還能動彈,就用力坐起來。這次發現我腿上和胳膊上都是血。再看程永林,他躺在我旁邊一動不動,嘴角、鼻子和耳朵滲出了血。我用手試了試他的鼻孔,發現還有微弱呼吸,就大聲喊著:永林!永林!他的喉嚨里哼了幾聲,就不再出聲了……”。
張雯站在遠處公路上,一手控制著嫌疑人,一手拿著手機向局里報告,汪志明也拿出手機跟指揮中心報告,“我再看程永林,他的臉和頭部開始發紫并腫脹如斗,左腿呈一種關節反向的形狀,我大聲喊著:永林,一定挺住啊!”
程永林的同事們迅速趕到現場,在案發地幾公里之外的樹叢里,發現了那輛已被丟棄的白色轎車。
程永林的同事汪志明向記者展示歹徒肇事的白色轎車。新華社記者 胡晨歡攝
白色轎車上的痕跡可以看出嫌疑人開車撞上來的一瞬間的沖擊力之大:左側保險杠已被全部撞毀,汽車最牢固的A柱撞彎,左側擋風玻璃被撞成粉碎狀,支離破碎的紋路上殘留著粘稠的白色粉狀物,勘驗后才知道,粘稠的白色粉狀物是程永林撞碎的牙齒……
當晚11點,程永林的同事們在案發地附近的山上擒獲棄車潛逃的嫌疑人曾某某。
曾某某交代,當天下午,他開車與弟弟到案發地附近的山上試槍,不想在回來的路上碰上了警察,經過鑒定,“禿鷹”氣步槍殺傷力巨大,接近國產制式六四式手槍,在20米的距離可以擊穿3厘米厚的木板,號稱“氣槍中的狙擊槍。”
“2016.4.25”案件犯罪嫌疑人曾某某指認案發現場
程永林被送到妻子張薇紅所在貴溪人民醫院搶救的時候,剛開始,妻子還不知情,她只是注意到醫院搶救室樓道里擠滿了人。
張薇紅是護士,幾分鐘后,她才知道了在搶救室里躺著的人竟是自己的丈夫!幾小時前還一起吃飯的丈夫,此時雙目緊閉地躺著,頭部腫脹如球,左腿怪異地扭曲著,臉色憋得紫紅,鼻孔和耳朵在不停地出血……
診斷的結果,一句句都像釘子一樣釘在了張薇紅心里:顱底骨折、顴骨骨折、下頜骨粉碎性骨折,肋骨四處骨折,肺挫傷嚴重,身體內臟多處出血,左腿部位兩處骨折,喉管內因淤血阻塞而呼吸困難……
程永林像被撞碎了一般。
程永林當時的診斷記錄
當程永林的喉管被切開,殘留在喉管內的淤血帶著撞碎的牙齒及碎肉瞬間噴濺到一米之外的墻上……
重度昏迷的程永林體內多處出血,找不到出血點,全身失血嚴重,急需血漿補充,而貴溪醫院庫存A型血漿告急,當天晚上,向社會各界求助A型血這個信息在全城傳開,市民們聞訊源源不斷地涌向獻血點。
女兒在文章里寫她當時去看昏迷不醒的爸爸,“爸爸在醫院搶救室昏迷了四天四夜,在醫院搶救時,我們都不能進去,我就只能站在門口遠遠地看一眼,當時我看到爸爸的臉腫的像一個發起的面包,有平時的兩倍大,喉嚨處切開了插著管子,躺在那里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有身邊的儀器在滴滴地叫個不停,那個時候,我想我是不是要失去這個爸爸了……”
輸入了20000毫升血后,程永林體內出血癥狀終于止住了,他昏迷了四天四夜后,醒了。
張薇紅俯下身,輕聲呼喚著丈夫。
渾身插滿管子的程永林突然吃力地移動著手,在妻子的手上劃著數字,然后用手比劃了一個二字,最后吃力地寫了一個抓字。
張薇紅用筆記下來,才知這是一個手機號碼。忙問,是要抓人嗎?
程永林的喉嚨里用力“嗯”了一聲。
這是教導員的手機號,程永林出事前,正參與一起公安部督辦的販賣毒品案,所繳獲的毒品,創下了鷹潭禁毒史的紀錄。但事發時,還有兩個重要的涉案嫌疑人還沒到案……
女兒看到眼前渾身腫脹變形、插滿管子的爸爸,膽怯地站在門口,雙手抓住門框不肯再往前走,“那不是我的爸爸”,聽到這,張薇紅哭了。
我也一樣流了眼淚,感覺爸爸真的太不容易了,太勇敢了,他承受的痛苦太大了
程永林脫離生命危險,闖過了第一道關,但等著他克服的還有更多的難關。
上海專家會診結果是:他的下頜骨共15處粉碎性骨折,鼻骨部分缺失,牙齒全部脫落,這樣的修復手術難度極高。
專家們在他的面部碎骨上打下一個個小孔,用了98顆鈦釘,將下頜骨骨折錯位部分一一重新固定復位……手術,從早上八點一直持續到凌晨兩點。
2016.4.30程永林第一次手術后其妻子張微紅到重癥監護病房照顧
每一次手術,他都要經歷巨痛的瘋狂撕咬:
為填充下頜骨縫隙,醫生要從他骨頭上一點點刮下骨粉作為填充物;為修復缺失的鼻骨,醫生要從他的肋骨上截取了一段軟骨,移植作為鼻骨;為固定脫落及殘存的牙齒,需用鈦釘及鋼絲將牙齒一顆顆重新復位加固……
2016年6月6日,程永林帶著病痛之軀,從上海返回家鄉,在貴溪市中心最大的廣場,道路兩旁聚集著上千人的歡迎隊伍,程永林坐在輪椅上,懷抱鮮花,女兒寫道:“當時我都感覺這個不是我原來的爸爸了,在場的很多爸爸的同事,看到他的樣子,都流了眼淚。我也一樣流了眼淚,感覺爸爸真的太不容易了,太勇敢了,他承受的痛苦太大了?!?/p>
回到貴溪康復期間,程永林右腿手術后股骨接合不理想,斷骨中間長出息肉,右腿行動受阻,需要重新手術。
如果按照常規的治療手段,將斷骨重新接合,痛苦小,結果可能導致其右腿比左腿短兩公分。
“我是個刑警,以后還要出門辦案,我不能讓這兩公分影響我今后的人生,即使再痛,我也要填平這個缺憾……”,但如果要縮短這兩公分,將要拆掉手術鋼板,再將骨縫間的息肉和新骨茬兒剔除干凈,再從其肋骨取出一節骨髓和骨頭接到斷骨處,再用鋼板固定……
程永林再次躺在了手術臺上,手術持續了6小時,他已對麻醉藥產生了一定的抗藥性,劇痛讓他面色蒼白,渾身顫抖,術后連續十幾天,各種鎮痛藥也不起緩解作用……
程永林回憶說,當他醒來后,就想著要盡快回到工作崗位。
但他的重返之路是漫長而痛苦的。
程永林每天堅持做5小時康復訓練,希望早日重返工作崗位
手術后的康復又是一道關,即便是到現在,只要陰雨天、季節交替,全身160多處大大小小的傷口都會從縫隙里酸痛,臉上那90多顆鋼釘像螞蟻鉆到皮膚里又疼又癢,至今,他的臉部僵硬,每天要通過按摩加強血液流通,他不能吃硬物,嘴巴張開有限……
程永林康復訓練一年,張薇紅日夜守護了他一年,一日三餐、洗臉、清潔牙齒、按摩、洗澡、伺候大小便、每天按時到康復中心去接受康復訓練、半夜幫助翻身……一天忙下來,疲憊不堪的張薇紅只能在病房臨時搭的小床上睡三四個小時,受傷時,她懷孕不久,腹中的孩子也因為她太辛勞流產了。
在妻子的精心照顧下程永林慢慢康復
對程永林來說,身體康復訓練同樣是一種異常痛苦的跋涉,女兒記錄道:“每次爸爸都是最早去做康復訓練、最后結束康復訓練的,每次康復訓練,我都看到爸爸全身都會被汗水浸透,在空調房里一天都要換幾身衣服,但就是這樣的痛苦過程,我都從來沒有聽我爸爸叫過一句苦、說過一聲累,醫院的叔叔、阿姨們都說我爸爸毅力太強大了,我也覺得爸爸真的很有毅力,他會朝著自己的目標而努力,就和爸爸的微信簽名中說的一樣,努力到了無能為力,才叫竭盡全力……經過一年多的康復治療,爸爸終于完成了從躺著到坐著、到站起來、走起來的過程”。
你這是把命賣給公安局了??!
2017年,當程永林再次回到崗位,同事們都震驚了:硬漢永林。他們知道這背后,程永林承受了多大的磨難,他們心疼他,更敬佩他。
程永林重返崗位
60多歲的母親擔心著兒子,“你這是把命賣給公安局了啊!”程永林是家里長子,在農村,長子如父,程永林當然明白母親的心。
重回崗位的他依然忙碌,“每次看到他興高采烈地去工作,神采飛揚地做工作時,我就知道我的爸爸還是原來的爸爸。”女兒在文章里寫道, “每到陰雨天氣,爸爸的傷口還會隱隱作痛,這些傷痛將陪伴著爸爸的這一生,但爸爸都沒有把這些放在心上,每天他還是一心撲在工作上,為工作而廢寢忘食、努力奮斗。 我也問過爸爸有沒有后悔過,爸爸很堅定和我說,沒有后悔過,首先是因為熱愛所以選擇,所以選擇了就注定終身無悔,爸爸說要是以后萬一碰到這樣的事情,他還是會做出一樣的行動。 ”
2017年10月,他調任貴溪市公安局指揮中心主任。
曾在刑偵一線爬摸滾打的他,警察生涯又開出了新天地。
程永林與貴溪市公安局指揮中心的同事商量工作。王培亮攝
他上任不久,對貴溪多年未破的積案進行認真梳理,提出要運用合成作戰,對在逃嫌疑人展開了一場無聲的追捕。
1999年的那個晚上,貴溪一個商鋪,突然闖進四個帶著家伙的男人,進屋二話不談,先用拳頭、棍子教訓了一番老板。一個叫阿榮的年輕人,端起農村打獵用的“火銃”沖老板打了一槍,老板因傷勢嚴重去世。
當年,警方經過調查,案件起因是,雙方因經商引發的矛盾,上門尋釁報復,三名嫌疑人先后落網并被判刑,開槍的阿榮卻就此消失了。
作案時,阿榮已娶妻生子,妻子于珍帶著孩子一直生活在鷹潭市。2018年,對阿榮的追蹤開始啟動。
因為阿榮的身份照片是19年前拍的,19年過去了,相貌肯定發生了變化,有一條信息引起程永林的關注:于珍在幾年前又生下一個男孩。
于珍并沒有和阿榮辦離婚,一個常年單身生活的女人,突然生下一個孩子?
程永林與專案組成員對現有信息認真研判后,統一認識,決定圍繞于珍的信息查找線索。
于珍住在鷹潭市某小區里,每天獨自去學校接送孩子,生活平靜并無異常。
在對其信息梳理中,偵查員發現,于珍曾在附近小區里,花四十多萬買了一處安置房。
以于珍在家賦閑的經濟收入,買這樣一所住房顯然是不可能的。而她購房付款方式更加奇怪,幾筆資金來自浙江不同的建筑或勞務公司,很像是眾人“集資”幫她購房。
他們還發現,于珍經常去浙江永康,她去那干什么?
經過分析,于珍的銀行賬號是在永康開的,但銀行卡注冊的電話卻不是她的,這個神秘號碼與數家公司業務往來頻繁。
唯一能解釋的是,有人用于珍的名字注冊了銀行卡,難道與阿榮有關?
程永林和同事在很多信息中發現,2013年,于珍還曾向浙江某地一家醫療美容機構,分幾次打款近四萬塊錢。
他帶人到浙江調查。發現這家醫療美容機構是一家美容整形醫院。近四萬塊錢的費用,可不是割雙眼皮那么簡單;而于珍的容貌也沒有很大變化。
她是為誰的整形付款呢?
幾天后,已經通過整形變臉的阿榮,在永康被刑警抓獲。
19年前,阿榮也是為替朋友出氣,充當“槍手”,作案后,更名改姓后一直在浙江義烏、金華等地打零工。幾年里,他結交了不少商業圈的朋友,挖掘機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有了錢后,他去整容,這些年,他依然小心翼翼,從不申辦身份證,期間偷偷潛回鷹潭家中,和于珍再次生下一個孩子。
2018年,在程永林的帶領下,貴溪市公安局運用大數據信息研判分析,一年偵破了各類案件300多起,抓獲各類違法犯罪嫌疑人200多人,逃犯就有49名,其中有4名命案外逃12年以上的逃犯先后落網。
群眾給程永林送錦旗
程永林現在還有個5歲的兒子,讀幼兒園中班的他喜歡奧特曼這些動漫英雄,他還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就是大英雄,“他還小,沒跟他說這些”。
去年,操勞一生的父親因病去世,老母親現在和程永林住在一起,幫助照看兩個孩子。程永林也會陪伴母親聊聊家常,有空了,他會陪妻子散散步,到結婚紀念日了,也會提出來“走,吃碗炒粉去”。日子平淡,真情卻暖,女兒說,“我的這個爸爸是一個好爸爸,是一個顧家、愛家、愛我們的好爸爸,是一個熱愛工作、熱愛生活、努力奮斗的好爸爸”。
程永林一家人合影
作者簡介:
張國慶,天津市作家作協會員,全國公安文學藝術聯合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首屆公安作家研修班學員,資深公安期刊編輯。供職于天津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總隊,四級高級警長。著有長篇小說《火焰》;中篇小說《子丑寅卯》(被改編拍攝院線電影)《血迷宮》;短篇小說《絕對信號》《背包客》《殺意》《醉證》《無煙車廂》等。
注: 文中圖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 :張國慶
排版 :細 辛
編輯 :胡 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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