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意青家樓下枇杷樹掛了果。她和幾位鄰居一起爬上樹把黃澄澄的枇杷摘下來,分發給小區里的每一個人。
這在意青以前的生活里,是從未發生過的事情,她并不關心小區里的果樹什么時候結果、什么時候成熟,正如她與相鄰咫尺的鄰居幾乎很少打交道。在“大廠”工作的她每天披星戴月、行色匆匆,生活里有太多比枇杷重要得多的體驗,也有許多比鄰居更熟悉的人。
然而,疫情改變了她的生活,也讓她對“鄰里關系”有了全新的理解。
自從四月上海封閉管理以來,意青和她的小區“工作組”靠高效的線上合作,保障了全小區疫情期間的物資供應,疫情前素未謀面的人,不分年齡大小、職位高低,有人牽頭就有人響應,在不經意間營造了一種互助共生的安全圈,這個建于上世紀90年代的小區里有一種老式的睦鄰氛圍再次生長出來,“有一種回到了兒時的弄堂里的感覺。”
她與我們分享了與鄰居們從陌生到熟悉,從擦肩而過到并肩戰斗的一個多月,以下是她的講述:
“我很后悔,
沒有早點把這里的房子賣掉”
我們所在的小區在普陀區長風公園附近,算是上海相對比較老的小區,規模很小,加起來不到三百戶,很多建筑只有六七層。
這里算是上海第一代商品房,房子是父母三四十歲時候買的,我從小就在這兒生活。小區里有一部分人是同一個單位的職工,大家彼此都很熟悉。我父親和小區里很多人都認識,那時覺得這里的氛圍非常安寧。十幾年前,我們才搬離了這里。直到去年,我正好要換房子,就把它簡單裝修了一下暫時住了回來。
它已經和我兒時記憶中的樣子完全不同了,除了我們樓里還住著幾個相對熟悉的老面孔,到這次疫情之前,其他鄰居對我來說已經完全是陌生人了。
在上海開始封閉管理之前,其實我已經有了些許警覺。考慮到我們小區的實際情況,比如樓宇密度比較高,做核酸都要排到家門口,我很擔心如果出現陽性病例,管理不善的話很可能會波及小區的其他居民。而且,住在小區里的大都是六七十歲的老年人。于是,我聯系了小區居委會的“塊長”,給他發了一條很長的微信,建議封閉管理開始后,小區需要招募一些年輕的志愿者,幫助核酸檢測、物資采購和維持秩序。
但這封信最后并沒有起到什么作用。
開始管控后,居委會的管理效率還是很低,他們只能動員小區里原有的幾位退休老人做志愿者,這些老人照顧自己都很困難,沒有接受過科學防疫的相關培訓,也不太會使用智能設備。因此到 4 月 5 日,也就是原計劃的解封日期之前,小區的情況都比較混亂。我的心情也很糟糕,經常在微信里向爸媽抱怨,為什么當時不早點把這里的房子賣掉,很后悔自己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住在這里。
年輕人頂上了
一開始,我囤的東西比較多,還不太擔心物資問題,但很快社區的大群里開始有人求助“沒有米了”“沒有油了”。
我發現,很多老年人一開始沒有囤貨,三四天過去已經就扛不住了。我們就拉了一個志愿者的小群,想一起幫大家團購一些生活必需品。
最開始的幾天是最艱難的。因為沒有物流,很多貨物都不能及時到達,貨源也很不穩定。小區里一個小姐姐最先發起了一單,說她認識一個賣菜的供貨商,盡管只有十幾個人參加了這次團購,但起碼算是一個序曲。我之前是做公關工作的,工作中認識了很多不同行業的人,就在各種不同的閑聊群八卦群里到處問誰有團購的資源,終于一個媒體群的朋友給我推了一個一單 158 元的蔬菜包團購,這也是我第一次當“團長”。
也是從那次開始,越來越多志同道合的鄰居加入到了我們的志愿群里。一個男生自告奮勇說,他和居委會比較熟,可以去和他們溝通物流,另一個女生就說她可以負責具體的采購,還有一位上海華山醫院的博士生說,他可以幫忙處理消殺工作。于是,我們就在那一單團購的過程中開始分工合作,也產生了一個早期的線上支援小組。
等貨品到了之后,那位負責物流的男生到大群里“吼”了一聲,“這里需要多少多少精壯勞力”,很多男孩子加入其中,建立了一個物流群,負責線下運送和分發物品。
一個“團購群”,一個“物流群”,大家在這兩個群里交叉工作,群成員輪番值周,物流每天兩班,大家既能為小區服務,也不耽誤日常工作。
整個過程中,參與人員和工作流程都是逐步充實和完善的,依靠的是大家想做事的心。
一開始,貨源和物流不穩定,選擇商家也像是在“開盲盒”。有時候剛剛開車出來就被攔住,我們的貨物就沒辦法保證及時送達,大家一會兒想要不要退單,一會兒又怕已經發車了,狀況百出,三四天下來都弄得很焦慮。于是,那位負責管理采購的女生又開拓了一個購菜渠道,保證兩個渠道同時推進,同時額外保證了雞蛋的供應。
但這又很快造成了新的問題。因為兩個渠道的蔬菜包無法按照我們計劃的時間送達,可能會出現有人想把 A 單轉成 B 單的情況。但如果它們同時送到,有的人又會同時收到來自兩個渠道的蔬菜包,管理上很麻煩。群里就有一個做金融工作的女生主動要求幫忙做統計和整理數據,讓每一單都有據可查。
還記得我們第二單團的是雞蛋,它到的那天是凌晨三點,正好物流組的男生都睡著了,我們三個女生下樓去對接雞蛋,那天晚上也不知道搬了多少板,真的是在凌晨搬雞蛋搬到崩潰。不過,好在我們的小組終于開始順利運行了。
這個小區的年輕人不算多,志愿者小組加起來大約有三四十人,差不多小區里的青壯年都動起來了。
小區居民共同約定的「團購規則」
為了方便老人堅持只用一個團購群,為團購做“排期”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為小組設定了幾個標準,比如“一個大團購群走到底”,這是為了方便那些不太會使用手機的老年人,如果不同的團購物品就開不同的小群,很快就會把他們弄懵,也不方便物流對接。
不過想實現這一點,就需要確保每一單都有排期,不要一會兒牛奶團一會兒雞蛋團,互相撞車。我們的做法是邀請想做“團長”的人直接成為群里某個品類的總負責“團長”,我們來幫忙做表格和后期分發,減輕他的個人工作量。這也是為了避免出現很多“大吼一聲想要做團長”,之后又不好好跟進的人,那樣大家的權益都會受到損害。
群內的退款通知
我們也遇到過棘手的問題。有一次我團了一批酸奶,系統突然提示我拿到了 15%的傭金,一瓶酸奶退五塊錢,我手里一下子多了一千多塊。那天我就手動用微信退款,對著打印出來的表格,退了 180 多筆,1000 多塊錢花了兩三個小時。
那天我這工作量真的是好大,眼睛都瞎掉了。結束后又在群里解釋了一番。這個過程做起來真的很難,但我們還是挺開心的,是因為至少自己做的事情有人看得到。很多居民都來跟我們說,你們不要退了,真的沒幾塊錢,然后把你們又消耗得很辛苦,這點錢你們不如放著買點防護服什么的吧!但我們那個物流組的組長很堅持,他說防護服現在居委會是可以供給的,這個錢一定要退。
就這樣,我們從無到有地規劃出了一整套工作流程。將所有團內容在“快團團”的小程序上“上架”。
有鄰居專門負責這個工作,有人要發起團購,要把證件、送貨時間和商家聯系方式全都對接好后,我們再給予“上架”。
“上架”貨品的購買數據導出后,有人會負責做表,有人在群里做客服,負責@所有人,告知每一件貨品出現什么變化。等貨品到達后,再把物流表導出來,去掉電話號碼發在群里請每一位參與者確認,最后由“物流組”依次分發。人人各司其職,效率很高。有時候團長們發現大家缺什么,就在群里發起調研,比如“最近最缺的排名前三的東西”,然后再專門拓展渠道去購買。到這一步,其實小區里已經算是基本實現“自治”了。
我發現所有的人在參與這個事情的時候,已經不再把它當成公益在做,我們是很標準的,這個就是工作流程的方式在做。
“親眼目睹別人在做的事情,
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桿秤”
小區里的物業一直都很配合我們。一開始,所有的快遞都是一個物業阿姨在幫忙代取,我們物流組的小伙伴就主動提出排班負責這件事,跟她說誰讓你拿快遞你都不要拿,你就退出物流這件事,我們年輕人幫你去做。
這位阿姨和兩位大叔,還有兩位保潔員,平時都很認真地幫我們逐棟消殺,穿上“大白”防護服,以他們能力的上限在努力工作著。他們的消殺物資一開始也不夠,志愿者們還幫忙籌了一筆,在最艱難的時候囤在小區里,后來才通過居委會補上了后續的物資。
有一次我們團了一個盒馬的肉蛋奶套餐,正趕上運力緊張,對方就說沒辦法按期發貨了,但是居民們等這一批東西已經像是“嗷嗷待哺”,我們就努力爭取了一個按期發貨的單子,但對方要求必須自提。
那位“盒馬團”的“團長”當即決定自己去找帶通行證的車輛,期間又遇到車輛數目不夠等各種各樣的麻煩。送貨那天,正趕上上海四月中旬的那場大雨,拿到東西他才發現,供貨商沒有為我們做好分揀,幾大箱雞蛋和肉都還是按照原來的包裝放在那里。
小區門口取貨架上雞蛋碼得整整齊齊
那天雨下得很大,我沒法下樓,一直聯系那位團長也沒有得到回音,整個人都很緊張,一直不知道貨到了沒有,貨對不對。幾小時后雨停了,我們看到貨架上碼得整整齊齊的物資,才知道他在大雨中,和一位門口值班的志愿者一起把所有的貨物請點完成,又依次分揀碼好。我們見到他的時候,他全身都已經濕透了。
后來才知道,這位“團長”平時在公司是做財務工作的,像這樣的事情他也是第一次做。我覺得人就是這樣,親眼目睹別人在做的事情,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桿秤,心里的那種感動完全不一樣。
“一夜之間,
好像回到了大學宿舍”
在我們的行動過程中,整個小區的氛圍也在發生變化。一開始因為居委會的問題,大家還會因為下樓拿快遞的小事在群里起摩擦,但慢慢地居民們互相也熟悉了,我下樓去遛彎兒,也有人喊“團長來了”。
我下去發物資,組里的小伙伴們大家看到了也互相打招呼,說“誰誰誰走到幾號樓啦”,然后特意在樓上喊一聲。
五一節前,我給大家團了一批花,一個一個去送,原本的陌生人就這樣小范圍地互動了起來,大家都很開心。
后來,我們小區的其他鄰居也因為這些行動走動了起來。
我一個人帶著女兒住在這里,家里沒有壯年勞動力,樓道里的其他幾戶人家就經常幫我們下樓搬東西,樓里有兩三個男士就負責給大家搬東西,以前都住在一個樓,但好像從來都沒有見過面。
有一次我們對門的一個鄰居見到我,說看到了工作小組的界面之后,覺得一些蠻棒的場景可以分享,我就覺得很溫馨。
五一之后,必備品基本不缺了,我們又調整了團購規則,開始團一些“情緒物資”,像甜品這樣的好吃的、好玩的都逐漸開放,群里的鄰居們就開始討論很想吃巴斯克蛋糕,大家一直聊一直聊,然后小組群里就有一個臺灣的女生,說她是西餐廚師,可以做。
群里另外一個媽媽家里物資特別全,就請她到家里用黃油雞蛋和牛奶做了一個巴斯克,還是流心蛋糕。
正好我那天半夜說想吃小海鮮,給一位群友說了之后,第二天就在群里出現了一張菜單。有人出去就醫,回來還給大家帶了五個巴斯克,小海鮮也到了,還有人貢獻了羊肉串,有人拿了酒,我們就像春天野餐一樣,一起在樓下站著吃了蛋糕,吃了羊肉串,喝了點小酒,還蠻開心的,就像以前上大學的時候一樣。
后來,在我們的小區里,大家基本物資有了,人與人之間也很熟悉,大群里經常以物換物,誰少了什么,馬上就有人接應。像叮咚、美團幾個很難搶的平臺,任何人買的時候都會順手多買三五份,只要有人能搶到,大家就可以在群里互相轉讓。
我和女兒說,這很像我們上大學的時候,誰缺個參考書,就可以去隔壁宿舍借一本。小區里誰要青椒土豆老干媽,馬上就能拿到,每天下樓最期待的事情就變成去某家人家拿點什么東西。
在這期間,有個小朋友上網課玩鉛筆,把自己的手戳破了,她媽媽在群里求助,那個醫生就指導她怎么去消毒,防止感染。大家齊心協力,這樣的情況每天都在發生,人就覺得挺有安全感的。有一天,我發了一條朋友圈,寫了一句:“別怕,你有鄰居。”
母親節之前,我們想定一些紅寶石(蛋糕),打了一百多個電話都打不進,有一個鄰居想了個辦法,她很智慧地跟那個電話發了個短信,然后就排了兩天隊就團到了。
又有一次我們想訂麥當勞,但是那邊門店庫存不夠,我正頭痛,一位鄰居偷偷聯系我,說他就在麥當勞工作,可以幫我們爭取一下,那一刻我真的想,哇中獎了!到了母親節那天,全小區又是冰淇淋又是麥當勞,還有人訂了芍藥花,真的像是過節一樣。
意青在 5.1 當天發的朋友圈
我想,我們也是在通過這種新型的鄰里關系一起對抗焦慮。比如一開始的時候大家還覺得勝利在望,但又出現一次又一次封鎖,解封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大家在群里聊到這些讓人沮喪的話題,就有意識地互相打住,說“我們還是去做一些讓自己開心的事情,看看能做什么,談什么,不要讓所有人的情緒都停在迷茫、焦慮和不安上,畢竟,這是我們自己的生活。”
大家每天都在說,今日份的快樂是什么?大家都積極起來,氣氛就會好起來。我樓下的阿姨給我發消息說我昨天晚上睡覺前還在想好想吃一個司康,醒來就看到司康了,你說我是不是心想事成?我說是。她就為了這個事情高興了一天。我覺得我們最主要的收獲,幫大家都能夠盡可能的在有期待有安全感的狀態下生活。
我今天還在跟另外一個朋友聊起,是疫情讓大家開啟了這種新型的鄰里關系,意識到我們身邊還有這么多這么好的人。但是,為什么我們要經過這一切,才能意識到這一點呢?我的回答,說起來可能笨了一點,我感覺我們就像是一個一個螢火蟲,大家在太陽下發光的時候,彼此是看不到的。但正因為現在正在穿越黑暗,雖然每一個人都只是一只小小的螢火蟲,發一點點的光,但是一群人在一起,光就會變得很亮,足以照亮彼此。
雖然我們一起經歷了很久、很久的非常狀態,但是越來越多的鄰居拉開了窗簾遙遙點亮,我們就能有足夠的光。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