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還沒有從蘇蘇溫的感情中完全走出來。她和蘇蘇溫?fù)碛械氖且环N特殊的感情,我們沒經(jīng)歷過,不會理解的。
一
第一次見到桑桑蘭,是在我上班的第一天。
我乘南方航空的飛機(jī),從廣州飛到緬甸仰光。公司的車將我接到伊洛瓦底省的省會城市勃生,我上班的地方,就在這個城市郊區(qū)。
休息一晚后,第二天我就走馬上任,負(fù)責(zé)管理后整部門。每部門各有一個主管和五個中國師傅,工人全部是本地的,全部加起來差不多有1100人。
公司配備的專職翻譯是個緬北華人小伙,姓李,二十來歲。
我要小李通知所有中國師傅和緬甸組長開會,主要是互相認(rèn)識一下,方便溝通和工作。
開會時,中國主管和師傅自我介紹完,小李便介紹緬甸組長。那些緬甸名字讓我懵圈,“AA蘇”“坑里沙”“A提擺”,我真的很難記住。
我打斷小李的介紹,要他別說名字,改說部門職務(wù),比如“洗水組長”“燙衣組長”等。
小李介紹到一廠車間燙衣組長時,我特意問他,這個組長叫什么名字。小李說叫桑桑蘭,這名字很好記,我立刻記住了。
桑桑蘭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皮膚微黑,身材苗條,一雙眼睛忽閃忽閃,蓄著羞澀的光。
這個女孩挺漂亮的,只是頭發(fā)剪成了男人頭,短短的,快成平頭了。
她穿衣和別人不一樣,大多數(shù)工人都穿的是緬甸傳統(tǒng)服裝“籠基”和“特敏” ( 緬甸傳統(tǒng)服飾,男裝叫籠基,女裝叫特敏),而她和我們中國的年輕人一樣,上身一件短袖T恤,下身是膝蓋處露幾個洞的牛仔褲。
如果不從正面看,她根本不像女孩子。這個女孩有點特別,我在心里想。
散會后,我問小李桑桑蘭的情況,他一句話嚇了我一跳。小李說桑桑蘭不喜歡男孩子,她是我們中國人習(xí)慣說的“同志”。
我有些驚愕, 一到緬甸,就認(rèn)識個“女同志”。
二
小李跟我講了桑桑蘭的情感經(jīng)歷。
幾年前,桑桑蘭喜歡上燙部的一個小伙。對方年齡比她大一點,二十五歲,長得很周正,個子一米七,蠻英俊的。
桑桑蘭對他不是一般的喜歡,可以說刻骨銘心。那小伙叫邦拜,開始也喜歡桑桑蘭。
不知不覺中,兩人好上了,出入工廠都是手牽手,十分般配,羨煞旁人。
那時的桑桑蘭并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那時的她,基本上都是穿特敏。
桑桑蘭雖然家里貧窮,但她組長工資比工人高。她會自己買布做很多不同花色的特敏,每天輪著穿,配的上衣也是民族服裝。那時,桑桑蘭是公認(rèn)的廠花,好多男孩子想追。
可是,半年之后,那小伙辭職,并向桑桑蘭提出了分手。
桑桑蘭呆了,她怎么也想象不出,男友為什么會提出分手?她哭著追問,小伙的回答卻令她崩潰。
小伙子說桑桑蘭不會照顧人,不適合做老婆。還惡毒地咒詛她,說她只適合做個男人。
緬甸許多男人大男子思想嚴(yán)重,習(xí)慣妻子照顧。我車間工人大部分是女的,有一些已經(jīng)嫁人。她們經(jīng)常因為下班遲回家,不能及時做飯,遭到丈夫的打罵。
那些男人很少工作,整天游手好閑,從不做家務(wù)和做飯,再閑都要等著老婆回來弄。
桑桑蘭自小孤獨慣了,找到心儀的男友,幸福得醉倒。現(xiàn)在被男友拋棄,她的傷心連她奶奶看見了都直落淚。
桑桑蘭請長假,在家里待了一個月。面對男友的離去,桑桑蘭除傷心外,總認(rèn)為是自己不好,不會照顧男友,心里極度自責(zé)。
一個月后,再回到工廠的桑桑蘭徹底變了。以前長長的頭發(fā)剪成了男人頭,穿著也徹底改變,好看的特敏不穿了,代之以T恤和牛仔褲。
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桑桑蘭公開宣稱,她從此不再喜歡男孩子,她要喜歡女孩,她要做“女同志”的男人。
后來,她真找了個女孩,兩人正兒八經(jīng)地以“男女朋友”相稱。
三
桑桑蘭找的女孩,是我們后整補(bǔ)衣部后來入職的女孩,叫蘇蘇溫。
那天,我裝著巡查的樣子,和小李一起走到補(bǔ)衣部。在小李的示意下,我看到了那個叫蘇蘇溫的女孩。
瘦瘦小小的樣子,看面相估計就二十出頭吧。
我打量她的時候,她正好抬頭,見我看她,滿是菜色的臉?biāo)⒌丶t了,然后迅速埋頭工作,直至我離開,她也沒再抬起頭來。
桑桑蘭性格沉靜,講話干活果斷,從不拖延。蘇蘇溫則和她的名字一樣,溫溫吞吞,不聲不響的,如果不留意,根本不知道有這么個人在。
但兩人好得像一個人似的,也不顧忌別人的眼光。剛開始的時候,我看著還很不習(xí)慣。
我們工廠里沒有飯?zhí)茫と硕际窃缤碓诩页燥垼形鐜э堖^來吃。就餐的地方,是工廠專門搭建的鐵棚。棚子三面敞開,棚內(nèi)擺著八十厘米寬、二米長的不銹鋼飯臺,間隔有序地放著凳子。
工人們中午就餐的地方 | 作者供圖
有時,我有意走到工人吃飯的地方,看看她們在吃些什么。從帶來的飯菜,可以看出每個工人的家境。
大部分工人吃得都特簡單,雙層保溫盒里有一碟沒有油的青菜,或者白白的土豆等,再加上一屜白米飯。看著這些食物,我不知道她們的營養(yǎng)從哪里來。
只有少數(shù)工人會帶魚,這么長時間,我還沒發(fā)現(xiàn)有哪個工人帶肉來吃的。也或許是我沒看見。
有幾次吃飯的時候,我看見桑桑蘭和蘇蘇溫坐在一起,蘇蘇溫帶的是沒有油的青菜,而桑桑蘭大部分時候帶的都是魚。
桑桑蘭將帶來的魚拿給蘇蘇溫,蘇蘇溫也不推辭,挑了魚塊放進(jìn)嘴里,幸福地吃著。而桑桑蘭卻將蘇蘇溫帶來的青菜,全劃拉進(jìn)自己的飯盒里,一個人吃掉。
兩人吃著聊著,有時候還會停下來,眼里含笑溫情地看著對方,桑桑蘭疼愛地伸出手,撩一撩蘇蘇溫額前的劉海。
吃完之后,蘇蘇溫會小鳥依人般地倚到桑桑蘭背后,伸出雙手,為她揉著后頸和肩膀。桑桑蘭則微閉著雙眼,幸福地享受著。
這溫情脈脈的畫面,讓我感覺到一種姐妹般的深情。也許是因為我不懂那種“同志”間的情感,所以感受不到。
四
疫情發(fā)生后,訂單減少,工廠決定裁員。工齡在一年內(nèi)的工人,全部補(bǔ)償解雇。桑桑蘭是組長,工齡四年有余。蘇蘇溫也有兩年多工齡,不在裁員之列。
裁員之后,兩個車間合并為一個,原車間主管降職為部門師傅。這樣,我與緬甸組長直接打交道的機(jī)會驟然增多。只要上班,就會和桑桑蘭有工作接觸。
接觸多了,我發(fā)現(xiàn)桑桑蘭工作十分細(xì)心,人也很有魄力,六十多個燙衣工人,對她很是尊重和服從。
桑桑蘭管理的燙部 | 作者供圖
每次開會布置生產(chǎn)任務(wù),或者指出某部門生產(chǎn)問題時,總有些組長會竭力解釋找借口,說完不成任務(wù)量,或拼命推卸自身責(zé)任。
桑桑蘭卻不同,她不找客觀因素辯解,總是散會后立即召集工人開會,布置生產(chǎn)任務(wù),或者對工人講存在的問題,并告知解決方法。
我很認(rèn)同她的工作能力和做法,十分欣賞她。
八月份,燙部的中國師傅辭職回國,我欣然同意。燙部有桑桑蘭這樣的緬甸人管理,不比中國師傅差。有桑桑蘭在,我放心。
只是,接觸越多,我越疑惑,桑桑蘭真不像喜歡同性的“同志”。可事實擺在那,我翻不了案。
五
因為疫情,失業(yè)人員增多,也引發(fā)了社會治安問題,搶劫案越來越多。
勃生市的工業(yè)區(qū),發(fā)工資大都在每月五號,發(fā)工資那日,工廠都是下午四點準(zhǔn)時下班。以前,工廠有部分工人的工資是轉(zhuǎn)銀行卡,裁人之后,工資改為全部發(fā)放現(xiàn)金。
十月五日是星期一,下午三點半領(lǐng)完工資, 桑桑蘭和蘇蘇溫在四點一起出了廠門。
工業(yè)區(qū)的工人上下班都是廠里請車接送,按照路線進(jìn)行安排,每臺車坐三十多人。也有一部分工人不坐廠車,畢竟有時彎來拐去地送人會耽誤很多時間。
不坐廠車的工人一部分住處離工廠不遠(yuǎn),步行就可以回家。一部分自己買了摩托車,可以自駕上下班。
桑桑蘭就是騎摩托上下班的。聽小李講,桑桑蘭騎摩托下班回去,大約需要一個小時。她每天都是騎摩托帶蘇蘇溫上下班。蘇蘇溫家比桑桑蘭家大約遠(yuǎn)二十分鐘車程。每次桑桑蘭都是先送蘇蘇溫回家,再返回自己家,好在兩人的家在一個方向。
這天下班,桑桑蘭和蘇蘇溫出事了。兩人第二天沒上班,托小李向我請假,小李告訴了我出事的詳情。
我們工廠有兩道廠門,出第一道廠門后,右拐走個五十米,到第二道廠門。出了第二道廠門是大馬路,路邊停著接送工人的廠車。
在第一道廠門對面三十多米處,有兩幢緬甸軍方建的樓房,住的是殘疾軍人和家屬,有些人會在廠門口擺個小攤,賺點零花錢。
那天下班后,桑桑蘭和蘇蘇溫在廠門口的小吃攤上,一人吃了一碗炒粉。等她倆騎著摩托出第二道廠門時,馬路上的廠車已經(jīng)都開走了。
桑桑蘭帶著蘇蘇溫,才騎出兩百米,就被四個男孩攔住了。桑桑蘭知道他們沒安好心,但沖不過去,加上這一段路邊沒住戶,只好停下摩托。
這四個男孩年紀(jì)不大,都只有十八九歲,他們圍住桑桑蘭后,毫不客氣地要她倆把錢掏出來。
桑桑蘭見路上車少人少,只好拿出自己的10萬緬幣給他們,想破財消災(zāi)。
桑桑蘭月工資是32萬緬幣,每次發(fā)工資后,會拿出10萬的零用放在另一個口袋里,剩下的22萬回去之后交給奶奶。
沒人接她遞過去的錢,其中一個男孩一甩手,打落桑桑蘭手中的錢,嘴里罵罵咧咧:“臭女人,我們跟了好久,知道你們廠今天發(fā)工資,想用這點錢打發(fā)我們,想得美。不全部拿出來,老子開搶了。”
他們怕馬路上有車和人過來看見,打算快點搶錢走人。
話音未落,有兩個男孩先撲向蘇蘇溫。瘦弱的蘇蘇溫嚇壞了,大叫著抱住桑桑蘭,身體抖得厲害。
沒等桑桑蘭反應(yīng)過來,有個男孩已經(jīng)將蘇蘇溫的全部工資搶走了。桑桑蘭知道蘇蘇溫家里極窮,這二十來萬工資是她家未來一個月的開銷。
蘇蘇溫急了,想搶回那筆錢,剛沖出兩步,卻被一個男孩一拳打倒在地。見蘇蘇溫被打,桑桑蘭不顧一切地和男孩們打了起來。
桑桑蘭哪里是對手,沒幾下便被打倒在地。四個男孩對她拳打腳踢,還搶走了她身上所有的錢,從旁邊的小路逃走了。不知為什么,他們并沒有將桑桑蘭的摩托搶走。
兩人在路邊抱頭哭泣的時候,包裝組長蘇擺從那里路過,驚奇地問她倆怎么回事。
蘇擺的家就在工廠附近,他和包裝部的中國師傅聊了會天,下班遲了好一會。
聽桑桑蘭描述那四個男孩的長相,他聽出都是附近村里的小混子。
蘇擺帶她倆去附近警局報了案,等警察記錄完,又帶她倆去自己家里,洗干凈身上的血跡。
蘇擺的家就在馬路邊,房子是木板做的,比較寬敞明亮,家里收拾得也比較干凈。他的家庭條件還算可以,兩人臨走時,他拿出自己的工資硬塞給她們每人各十五萬。桑桑蘭不肯收,直到蘇擺說算借給她們的,有錢再還,她才肯收下。
回去后,蘇蘇溫身體本來就弱,受了驚嚇,又被打,當(dāng)晚就高燒不退。桑桑蘭早上去接她時,才知道她病得厲害,不得已打電話給小李向我請假。
中午吃完飯,我打桑桑蘭的手機(jī),詢問蘇蘇溫的情況。桑桑蘭在電話里哭起來,說蘇蘇溫病得很厲害,她家里很窮,根本沒錢送她上醫(yī)院,而自己又沒什么余錢,現(xiàn)在都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我安慰她,要她先照顧蘇蘇溫,下班后我和小李去蘇蘇溫家看看。
放下電話,我要小李找來包裝組長蘇擺,問他知不知道蘇蘇溫的家。蘇擺說知道桑桑蘭的家,也知道蘇蘇溫家的大致方向。
我問蘇擺我下班后去蘇蘇溫家,他愿不愿意帶我和小李去。蘇擺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來緬甸這幾年,我已經(jīng)學(xué)會用緬語進(jìn)行基本溝通。
那四個搶劫的男孩子,兩天后在鄰市被抓,可搶走的錢已揮霍干凈。
六
這天我沒安排加班,四點一到,蘇擺開上摩托,我坐在小李的摩托后面,急匆匆地上路了。
一個小時后,我們路過桑桑蘭的家門口,蘇擺指著那幢木板搭的小房子,說那就是桑桑蘭的家。
看到那房子的破相,我想桑桑蘭的家庭條件也是不好的。
向前繼續(xù)騎行大約二十分鐘,蘇擺停下摩托,說他不知道蘇蘇溫家的具體地址,于是打電話給桑桑蘭,要她來接。
幾分鐘后,桑桑蘭騎著摩托從馬路邊上的一條小路趕來,然后帶著我們騎了五分鐘的摩托,才到蘇蘇溫的家。
看到蘇蘇溫的家,我倒吸一口涼氣。這個家真的是窮困潦倒到極點。
蘇蘇溫的家是用樹皮圍起來的,小小的兩間屋,基本沒有什么家具。她爸是個瞎眼男人,媽媽是個瘸子,還有一個十歲的弟弟。
我彎腰進(jìn)到低矮的房子里,看見她爸媽弟弟正圍在一起吃飯。沒有桌子,一碗青菜就放在地板上,三人圍坐在地上,一手端著碗,一手在碗里團(tuán)一坨飯塞進(jìn)嘴里,再用手在青菜碗里拿幾根青菜吃。
緬甸的傳統(tǒng)是用手抓飯菜吃,雖然現(xiàn)在有一部分人開始用筷子或勺子,但農(nóng)村人基本上還是用手抓。
見我們來到,蘇蘇溫媽有點尷尬。我也不知該說什么,跟著桑桑蘭走進(jìn)里面那間屋子。只見蘇蘇溫躺在地上,臉燒得通紅,我摸了摸她的額頭,燙得嚇人。
我馬上要桑桑蘭打電話給192,要急救車來拉蘇蘇溫去醫(yī)院。
我抱起燒得滾燙的蘇蘇溫,走出這個貧窮的家,出來時,我示意桑桑蘭對蘇蘇溫父母說一下。
看到我抱著蘇蘇溫出去,蘇蘇溫父母沒說一句話,依舊吃他們的飯。
在等救護(hù)車的時間里,我把從蘇蘇溫家拿出來的那條爛毛巾遞給桑桑蘭,讓她用路邊溝里的水打濕擰干,敷在蘇蘇溫的額頭上,給她物理降溫。
救護(hù)車終于來了,我和桑桑蘭上了救護(hù)車,小李和蘇擺騎摩托返回。
七
一路上,桑桑蘭生怕救護(hù)車顛著蘇蘇溫,弓著腰用手托著她的頭,還時不時地用紙巾擦拭她額頭的汗水。
桑桑蘭很細(xì)心,也很會照顧人,她前男友為什么會說她不會照顧人呢?這樣的疑問又在我腦中冒了出來。
到了勃生醫(yī)院,我去交了費用,蘇蘇溫很快被送進(jìn)急診室。
半個多小時后,小李和蘇擺也趕到了醫(yī)院。這時已是晚上七點多,我現(xiàn)在才覺得肚子餓。我問晚上吃什么,他們都說不想出去吃。我于是把錢給小李,要他給每人買一份肯德基套餐。
吃完肯德基,醫(yī)院說蘇蘇溫要住院,高燒引發(fā)了急性肺炎,而且好像還有其他癥狀,明天還要進(jìn)一步檢查。
我們四人來到住院部病房,里面一共有四張床,其余三張都空著,只住著蘇蘇溫一人。
蘇蘇溫還在昏迷中,手上插著輸液針管,床頭架上掛著吊瓶。桑桑蘭一進(jìn)來,便抓起蘇蘇溫那只沒輸液的手,眼里盈滿淚水。
護(hù)士問我們誰是病人家屬,準(zhǔn)備明天先交五十萬緬幣住院費。我說明天上午會將錢送過來。護(hù)士說留一個人照顧就行,其余人可以回去休息。
自然是桑桑蘭留下,要她回她也不會回。
當(dāng)晚回去之后,我找工廠同事一起兌了一百萬緬幣。十一點多的時候,我將錢送到了醫(yī)院。第二天哪有時間,桑桑蘭不在,燙部還要我管。
到病房見蘇擺也在,我問他怎么不回去休息。桑桑蘭說他拿了二十萬過來,還要代她看護(hù)。
我也沒多說,將錢交給桑桑蘭,交待她明天交醫(yī)院八十萬,留二十萬吃飯備用。
臨走時,我對蘇擺說,你留下和桑桑蘭輪著守,每人兩小時。錢你收回去,你已經(jīng)給了她倆三十萬了。
從桑桑蘭遭搶到現(xiàn)在,蘇擺所做的一切,讓我敏感地察覺到,他肯定喜歡桑桑蘭。
等到第二天下班,我再去勃生醫(yī)院時,蘇蘇溫的檢查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除長時間高燒引發(fā)的急性肺炎外,她還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小時候并不嚴(yán)重,但因為長期缺乏治療,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展到艾生曼格綜合征。這次驚嚇過度,高燒又沒及時治療,導(dǎo)致病情急速惡化,如果高燒不退,時刻會有生命危險。
桑桑蘭顯然已知道蘇蘇溫的病情結(jié)果,神情極為落寞和悲戚。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只能給蘇擺幾天假,交待他好好照看桑桑蘭。
蘇蘇溫已不需要照顧,她被轉(zhuǎn)到重癥監(jiān)護(hù)室,有護(hù)士日夜守著。但桑桑蘭就是不聽勸,一定要在醫(yī)院。
我每天下班都會去醫(yī)院待兩個小時,錢花去不少,蘇蘇溫卻依舊在昏迷中。這期間,我陸續(xù)給醫(yī)院交了四百多萬緬幣醫(yī)療費。
第五天是星期六,上午十一點,蘇擺打來電話,告訴我蘇蘇溫走了。我趕忙問桑桑蘭情況怎樣?蘇擺說,一得知蘇蘇溫走了,桑桑蘭就暈了過去,醫(yī)院剛把她搶救過來,現(xiàn)在還算穩(wěn)定。
我叮囑蘇擺,要他在醫(yī)院等我,馬上要下班,我和小李等會過去。緬甸工廠如果不安排加班的話,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是休息日。
我和小李到達(dá)醫(yī)院的時候,桑桑蘭已清醒過來,但神情極其憔悴。我去過蘇蘇溫家里,明白她的后事只能由我來主持,費用也會落在我的頭上。
我拿錢要蘇擺和小李去買一口中等的棺材,我和桑桑蘭則去買了一套鮮艷的特敏。
回到醫(yī)院太平間,桑桑蘭幫蘇蘇溫穿上新衣,將頭輕輕地靠在她的瘦臉上,輕聲地抽泣著。
良久,桑桑蘭直起身,擦了擦淚痕,退到一邊。我抱起輕飄飄的蘇蘇溫放進(jìn)棺材里。我們幾人立在棺材旁,低頭默哀了一會,然后將棺材蓋蓋上。
蘇擺打電話叫來一臺貨車,出了三倍的價錢,司機(jī)才答應(yīng)我們送蘇蘇溫的棺槨回她家里。
按照緬甸的風(fēng)俗,不管年老人還是年輕人,死了都要在家放個三五天,請和尚不分晝夜地念經(jīng),超度亡靈。
但蘇蘇溫家里實在沒錢,我們只有星期天休息。我要蘇擺請幾個和尚,當(dāng)晚為蘇蘇溫念經(jīng)超度,我們幾個徹夜守靈。
而蘇蘇溫的父母,仿佛不相干的人一樣,看著我們做這一切,我不知他們是不是木頭人。
我已經(jīng)極度地痛恨貧窮,貧窮讓人的所有感情都麻木了,連悲傷的能力都失去了。
第二天上午,我們將蘇蘇溫埋在她家的屋后。她家沒有地,只能埋在自家屋后。
喪事辦完,我們幾個將桑桑蘭送回她自己的家。這期間,我叮囑蘇擺寸步不離地跟著桑桑蘭,哪怕她上廁所,也要守在茅房前。桑桑蘭的精神快崩潰了,我怕她出事。
八
將桑桑蘭送到家,看到她家的真實情況,我明白了她的感情轉(zhuǎn)變。
桑桑蘭家的情況雖好過蘇蘇溫的家,但也屬于窮人。她奶奶六十來歲,不能出去做事,靠孫女養(yǎng)活。
當(dāng)初她之所以刻骨銘心地愛前男友,是因為已把他作為生命的依靠。前男友拋棄她,對她造成了很大的打擊,使得她對男孩產(chǎn)生了極深的抗拒感。
其實桑桑蘭是很會照顧人的,前男友之所以離開她,是因為看到她家窮,又還有個要照顧的奶奶。
可桑桑蘭不知道這些,還一直以為真是她不會照顧人,才使得前男友離去的。
知道這些情況后,我決定要將桑桑蘭從那種絕境里拉出來,這么好的一個女孩子,是值得人去愛去珍惜的。
星期一上班,我安排完工作,要小李找來蘇擺。我沒有拐彎抹角,直接問他是不是喜歡桑桑蘭。
這幾天,我看出來,蘇擺是真心喜歡桑桑蘭。但我要蘇擺親口說出來。
蘇擺躊躇一下,說他是真的喜歡桑桑蘭,從她還沒和前男友在一起時就喜歡,一直到現(xiàn)在都喜歡。
我問他,你也長得不差,家里條件也可以,為什么不表白。
蘇擺說他從小就不敢和女孩多說話,長大了更是如此,所以只能在心里喜歡,不敢當(dāng)面追求。
他說和我接觸這么久,看到我對桑桑蘭的關(guān)心,和在蘇蘇溫病逝前后的付出,很是感動,說我是個好人。
蘇擺還請求我告訴桑桑蘭,他喜歡她。他說只要我去說,她一定會答應(yīng),因為他看得出來,桑桑蘭信任我。
我心里沒把握,只能說不要急,要等一個合適的機(jī)會。我還不知道桑桑蘭心里真實的想法,她和蘇蘇溫畢竟做了這么久的“女同志”。
其實蘇擺人還不錯,勤勞踏實,不多言多語。我打定主意,尋找一切機(jī)會把他倆往一起湊。每個月,我都請他倆去市區(qū)吃飯,有時星期天還帶他倆出去玩。
剛開始,桑桑蘭基本不說話。蘇蘇溫病逝后,她的話更少,工作時就拼命地做,停下工作就發(fā)呆。我知道她的情緒很不好,想用工作忘記哀傷。
這種情況,我無法安慰,只能靠她自愈。我唯一能做的,是盡量多給一點關(guān)懷和溫暖。
后來,桑桑蘭慢慢開始說話了,臉上也開始有了笑容。我感覺青春的活力,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九
4月,潑水節(jié)到了。這是緬甸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和中國的春節(jié)一樣重要,緬甸全國會放九天假,工廠也不例外。
我想利用這個節(jié)日,帶桑桑蘭和蘇擺好好出去玩兩天。我感覺時機(jī)已經(jīng)成熟,到了打破天窗的時候。
小李要回緬北老家,不能和我們一同去玩。為了避免尷尬,我要蘇擺帶上他二十歲的妹妹,這樣一來,有蘇擺妹妹作伴,桑桑蘭也會自在很多。
我選擇去緬甸著名的景點,西南海岸的維桑海灘游玩。
去之前,我告訴桑桑蘭,潑水節(jié)我想請她和蘇擺,還有蘇擺妹妹去維桑海灘玩,問她愿不愿意。她想了一下,答應(yīng)了。
4月11日,我們租了一輛小車,帶上零食和其它物品,向維桑海灘出發(fā)。
桑桑蘭這天特開心,穿上了久違的特敏,頭上戴了一頂白色的遮陽帽,鼻梁上架著一副茶色的太陽鏡,陽光青春,活脫脫一個美人胚子。
蘇擺也不錯,格子T恤,牛仔褲,頭戴美式牛仔帽,瀟灑清爽。
蘇擺的妹妹我第一次見,這女孩話多愛笑,還有點古靈精怪,和桑桑蘭剛一見面便熟了,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惹得桑桑蘭抿著嘴直笑。
我心里開心,預(yù)感這一次維桑之行,蘇擺和桑桑蘭一定會結(jié)成正果。
我們上午七點出發(fā),到達(dá)維桑海灘已經(jīng)快中午十一點。下車后,我們在海邊的私人海景房,租了二樓兩間房,我和蘇擺一間,桑桑蘭和蘇擺妹妹一間。
中午太熱,不適宜游玩,我們吃完飯,在房里休息到四點,才準(zhǔn)備下海暢游。
維桑海灘 | 作者供圖
維桑海灘屬伊洛瓦底省,連綿十五公里,是緬甸的十大海灘之一,海水清澈透明,天空碧藍(lán)幽遠(yuǎn),是傳說中的最美海灘。
在海水里浸泡著,享受著天然的溫柔,我們身心放松極了。夜晚,我們四人坐在陽臺上,邊吃零食邊欣賞夜晚的海景。微風(fēng)輕輕吹過,不遠(yuǎn)處海浪輕輕追逐,一切是那么的和美、溫馨。
這時,蘇擺妹妹叫著桑桑蘭的名字,我打斷她,故意說應(yīng)該叫嫂子,不應(yīng)該叫名字。聽我這樣說,蘇擺緊張地低下了頭,眼角卻掃向桑桑蘭,看她是什么反應(yīng)。
桑桑蘭似乎沒有聽見,嘴里喃喃地說,海多美,如果蘇蘇溫在就好了。眼里有一層霧在流動。
我們知道她又想起了蘇蘇溫,那個嬌小柔弱的女孩。我們都陷入了沉默,蘇擺妹妹也少有地安靜下來。
從維桑海灘回來,第二天,我特地去了桑桑蘭家里,當(dāng)著她奶奶的面,找她好好地聊了一次。她奶奶十分贊成我的話,希望孫女找個好男孩,早點嫁了。
談到最后,桑桑蘭說,她會好好想想,假期結(jié)束上班給我回復(fù)。
我知道她還沒有從蘇蘇溫的感情中完全走出來。她和蘇蘇溫?fù)碛械氖且环N特殊的感情,我們沒經(jīng)歷過,不會理解的。
但我相信,桑桑蘭一定會走出來。
十
假期很快過去,工廠又恢復(fù)了常態(tài)。
第一天上班中午休息的時候,桑桑蘭來到我的辦公室,有點害羞地對我說,她考慮好了,答應(yīng)和蘇擺開始交往。
我向她伸出大拇指,夸她是最堅強(qiáng)的女孩,一定會幸福的。她聽后羞紅了臉。
我把好消息告訴蘇擺,他高興壞了,說晚上請我和桑桑蘭出去吃飯,再叫上他妹妹,我們四人好好慶祝一番,并說他會永遠(yuǎn)記著這個日子。
桑桑蘭和蘇擺交往得很順利,兩人都是踏實的年輕人,沒什么花花腸子。剛開始,桑桑蘭心里有點抗拒感,前男友的陰影始終都在。時間長了,蘇擺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和關(guān)懷,讓她慢慢打開心防,接受了蘇擺。
從那時開始,桑桑蘭留起了長發(fā),衣著也在改變,不再穿那有洞的牛仔褲,也時不時地穿起特敏上班。
今年四月潑水節(jié),又一年紫檀花開,四月十二日,是蘇擺和桑桑蘭的大喜日子,我應(yīng)邀參加了他們的婚禮。
那天,蘇擺穿著白色緬式上裝(無袖對襟長袖短外衣),下穿筒裙籠基,頭戴緬式崗邦帽(用細(xì)藤編胚,再用白色或淺黃色紗布裹扎而成)。桑桑蘭發(fā)髻高聳,身穿傳統(tǒng)服裝特敏,外披透明紗衣大披肩。
一個英俊帥氣,一個美麗溫柔。真正是天生一對,珠聯(lián)璧合。
結(jié)婚前兩天,蘇擺將桑桑蘭奶奶接過來同住,說他會像照顧自己的奶奶一樣,照顧好桑桑蘭的奶奶。
桑桑蘭找到了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人,我真替她開心。
婚禮后第三天,一對新人專門請我(小李作陪)去勃生最合中國人味口的機(jī)器人餐廳吃飯。
蘇擺向我敬酒,感謝我對他們夫妻的照顧,感謝我對他們婚姻的幫助。
桑桑蘭也向我敬酒,說遇到我,是她的幸運(yùn)。她感謝我為她做的一切,更感謝我為蘇蘇溫所有的付出,她會永生不忘。
臨了,桑桑蘭說,等疫情過后,她一定要和蘇擺去中國看看,去我家做客……
我將所有的酒一飲而盡,我終于幫我的“女同志”下屬,走進(jìn)了幸福的婚姻生活。
我從心底里感到高興。
作者 | 夜的眼,車間總管
編輯 | 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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