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鮑已經有些慌了:“小張,這該咋辦?大清早就遇到搶劫案,咱哥倆能破這么大案子嗎?”
元宵節剛過,塞北小城還飄著雪花。我趕到小酒館,陳睿已經喝得微醺,桌上擺著冒著熱氣的燉菜小鍋和一只空酒瓶。
陳睿面色紅潤,見我到達,抱怨道:“知道你拿到了法律從業資格證,我立刻攢了這個局給你慶祝。今晚你是主角,咋到這會兒才來?罰酒罰酒!”
其他朋友開始起哄,我只得接過陳睿遞來的白酒杯一口悶,口腔和食道頓時火燒火燎,趕忙坐下吃菜。
“哥們兒,公安系統平均文化程度不高,又每天和那些罪犯盲流子打交道,戾氣太重。”陳睿很高興,趁著酒勁兒說出隱藏多年的話,“如今你也算知識分子了,辭職去當律師吧,這樣才能接觸有文化的人……”
認識他這么久,這才知道陳睿始終覺得‘警察沒文化”。我便有些生氣,反駁道:“犯罪又不看學歷,我抓過文化程度最高的罪犯是個碩士研究生,也是大學教師。”
“人民教師為人師表,怎么會犯罪!”陳睿眼珠子瞪得滾圓,“該不會是……高智商犯罪吧?”
我有意吊他的胃口:“低智商犯罪。犯罪嫌疑人還是你們學校的老師,你應該認識。”
陳睿充滿知識分子的風骨,算是少數把理想主義和現實完美結合的一類人,所以他聽到本校教師犯罪后,先陷入迷惑,旋即雙眼又透出震驚。
一
大概4年前,我被臨時抽調到基層刑警中隊參加“掃黑除惡”專案組,不久便又在中隊長的安排下脫離掃黑工作,與新調來的副中隊長老鮑搭檔,負責普通刑事案件的偵破。
案發當天,窗外下著小雪,濕冷的空氣沁人心脾。老鮑卻頂著個苦瓜臉:“小張,剛指揮室派警,轄區內的茅臺酒專營店被搶了一箱白酒,售價9000多元……這都啥年代了,掃黑除惡風頭正緊,咋還能出搶劫案?”
老鮑有7年警齡,可他入警后就從事刑事技術勘查,并沒有刑事案件的偵查經驗,升職到刑偵隊后遇到案子兩眼一抹黑,完全不知該從哪兒下手。
我曾經當過近4年刑警,算是老偵查員了,但聽到搶劫案也是一驚,趕忙照著指揮中心預留的電話號回撥過去。對面是個中年女人,帶著哭腔稀里糊涂敘述案情,大致總結下來:昨天清晨9時左右,她店里來了兩名“悍匪”,不由分說搶了箱6瓶裝的53度飛天茅臺就開車跑了。她反應過來拔腿就追,狂奔半里地后,發現兩條腿跑不過四個輪子。經過深思熟慮,今天決定便撥打110報警。
這案情聽著就不對勁,我問道:“昨天被搶,咋今兒才想起來報警?”。
對面答:“這……這不是怕麻煩你們人民警察嘛,想著自己在附近找找這倆‘悍匪’,但找了一天也沒找到,才打算報警……”
我哭笑不得:“遭到不法侵害了,您跟人民警察客氣什么!您記住‘悍匪’的車牌號嗎?”
“沒有。”
我又問道:“那車輛是什么型號,什么顏色,你總該有印象吧?”
“我……我都忘了……”女人很誠實,也很著急,“我當時太著急了,沒顧上留意看這些,只記得‘搶劫犯’是倆老男人。你們趕快過來吧!這箱酒如果找不回來,我要承擔損失!”
老鮑已經有些慌了:“小張,這該咋辦?大清早就遇到搶劫案,咱哥倆能破這么大案子嗎?”
這案情越聽越奇怪,八成不是搶劫,我便說道:“鮑隊,咱倆打賭,如果真是搶劫案,我請你喝茅臺;如果不是搶劫,你請我喝茅臺。”
老鮑見胸有成竹,從墻上取下警車鑰匙:“小張,我給你當司機,咱們出現場,如果能幫哥把這案破了,我請你吃烤全羊就茅臺都行……”
二
出警路上,我向老鮑解釋:“搶劫屬于‘八大類’案件,需要多警種聯合作戰,估計現在交警和巡警已經等待咱們的刑偵線索反饋,準備布控了……但如今全市治安狀況異常良好,連打架斗毆都少多了,倆劫匪竟然敢在大清早進店搶劫一箱茅臺酒,你不覺得這案情很詭異嗎?”
老鮑沒理解,在雪地上小心翼翼開著車,隨口回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萬一真遇到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搶劫的悍匪呢?”
“冒這么大風險,劫匪搶點啥不好,非要搶茅臺?”我說道,“這案子大概率不是暴力犯罪,很可能就是個糾紛,不然報警人怎么會在案發后次日才決定報警呢?”
很快來到了案發地,這是全市最繁華的大型商場樓下臨街底商,出門就是個廣場,不少潮男潮女在此地玩滑板,還有很多兜售小玩具的地攤兒,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好不熱鬧——沒有劫匪會傻到在這種地段實施搶劫。
果然,走進茅臺專營店,我沒發現絲毫遭受暴力犯罪的痕跡,店內還有不少顧客,一片祥和安然的景象。
報警的中年女店員見到警察就開始哭訴:“二位警官!被搶的這件酒如果追不回來,損失要我來賠……這可是我半年工資吶!”
這邊正在“哭冤”,站在一旁的年輕女店員便捂著偷笑。我疑道:“大姐,您說說吧,這倆‘悍匪’是怎么實施搶劫的?”
可能報警人也覺得店內目前的場景不像是被“悍匪”光臨過,于是改口說道:“昨兒上午我剛來上班不久,將1箱茅臺放在柜臺上,突然就沖進倆男人抱起酒箱子就跑。我反應過來,出門就追,但沒追上。”
按照這個敘述,這案子的性質應該是“搶奪”而非“搶劫”。
老鮑問道:“劫匪長啥樣子啊?”
報警人答:“是倆中年男人,細節我忘了……”
我指了指頂棚的監控:“你這攝像頭布置的比手術無影燈都全,作案過程肯定全程記錄了,你把錄像調出來。”
旁邊看熱鬧的年輕女店員插話道:“監控密碼只有店長有,但羅姐不愿意告訴店長這事兒,所以沒密碼,調不出視頻。”
報警人“羅姐”立刻怒目圓睜,沖著年輕店員喊道:“這有你什么事?接待顧客去!”
年輕女店員翻著衛生球眼離開了。
我發現羅姐的敘述和現場嚴重不符,問道:“照你所說,‘劫匪’是開車過來的,可最近的停車位在廣場西側外的小路邊,距你這店只有100多米。如果你遭遇搶奪后立即反應過來,追出去后能看到‘劫匪’正抱著箱酒靠兩條腿兒跑,而不是看到‘劫匪’上了車……所以,你還是通知老板,把監控錄像給我們看吧。”
老鮑這才終于意識到這案子不對勁,怒目圓睜:“老實說!究竟是怎么回事!”
羅姐急了,眼淚又掉下來:“你們不看監控就不能破案了嗎?這事告訴老板,怕會開除我!全家都靠著我掙錢呢!”
此前我在辦案時遇到過這種報警人死活不愿意讓民警看監控的情況——無一例外,報警人出于自身原因,都在有意隱瞞些與自身有關的“重大”情況。
我拽了拽老鮑,示意他語氣過激了,開始對羅姐做思想工作:“監控視頻是破案的重大線索,最起碼我們能夠知道嫌疑人的相貌。不然兩眼一抹黑,會耽誤破案進程,被搶的酒就遲遲無法追回來,到時候你想對老板隱瞞,也隱瞞不住了。”
羅姐欲言又止,內心開始松動。
老鮑立刻跟進:“要不這樣吧,我和你老板打電話說這個情況?”
“唉……我和老板坦白吧。”羅姐長嘆一聲,摸出手機,“豁出去了!”
三
沒想到羅姐這個電話打了半個多小時,我為了照顧她的情緒,只能拉著老鮑和那名年輕女店員閑聊,竟問出了完全不同的案情。
這名年輕女店員是附近大專學院的學生,趁著寒假來打工,她對身材高挑長相帥氣的老鮑很有好感:“警官,羅姐在說謊。昨天早上大概9點的時候,我正在店里掃地,也沒注意有人進來,只看到羅姐把1箱酒放在柜臺上。沒過多久,這箱酒就不見了,我當時也沒多想。到了昨天下午4點多的時候,羅姐突然尖叫一聲,便開始哭,我問她出了啥事,羅姐告訴我說,上午擺在柜臺上的那箱酒被搶了,說完她就出門四處尋找附近店鋪的監控來看,今天發現沒戲了,這才報警。”
老鮑問:“意思是昨天案發的時候你都在?”
“我8點半來店里上班,就沒出去過。”女店員的性格很開朗,努力回憶,“昨天上午,大概陸續來了5、6波客人進來購買飛天茅臺,但因為沒貨,問了一下也就走了。羅姐是店長,我和她待了整天,從上班到下班,都沒出現過任何異常,更別說有‘悍匪’了。”
我發現了事情的盲點:“店里沒飛天茅臺?那怎么還能有整箱飛天茅臺被‘搶’?”
女店員掩口小聲解釋:“嗐,現在沒關系誰能買到飛天茅臺啊?我店里每次進新貨之前,早就被老板的熟人預訂光了,每瓶加價400塊都供不應求。所以‘被搶’的那箱酒,多半是給內部預留的酒——羅姐把老板朋友的酒搞丟了,她肯定不愿意告訴老板嘛!”
原來如此。我瞟了一眼躲在門外打電話的羅姐,說話時滿臉愧疚,想必是對這份工作無比珍惜。
老鮑聽得滿腦子漿糊:“這箱酒擺在柜臺上,就憑空消失了?這是‘盜竊案’吧!莫不是燕子李三重出江湖了?”
我指了指躲在門外打電話的羅姐:“估計這案子連‘盜竊’都算不上,真實案發經過只有她知道了。”
此時羅姐推門進來,滿頭雪花,將手機遞到我面前:“警官,老板要和您聊聊。”
老板是個南方口音的男人,語氣儒雅平和:“警官,酒被騙這事就全權委托給羅姐處理,您讓她不要有思想負擔,配合你們工作就好。監控密碼是6個8,破案后我送您瓶茅臺嘗嘗。”
這案子性質在接警時所述是“搶劫案”,到現場后轉化為“搶奪案”,中途又成為“盜竊案”,最后老板說這是“詐騙案”——不到半個小時,這案件性質轉化4次,變得猝不及防,風馬牛不相及。
我把手機還回去,頗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覺,說道:“羅姐,你老板是個好人,求你不要多想了。老實說吧,酒是怎么被騙的?”
“這能是騙嗎?這是搶!”羅姐沒了思想負擔,這才開始說實話,變得啰里啰嗦,“前天晚上老板發微信囑咐我,早上會有個‘劉先生’過來拿箱飛天茅臺,錢已經付過了,到時候直接給他就行。于是昨天上午我上班后就從后面庫房拎了件酒放到柜臺上。也就大概過了10分鐘,倆老男人走進店里,直接要買飛天茅臺……問題是,現在這酒普通人根本買不到啊!這上來就直接問有沒有,所以我自然認為他們是‘劉先生’……”
老鮑反應過來,果斷羅姐的絮叨:“然后這兩名男子承認自己就是‘劉先生’,你就把這箱酒給了他?”
“對對對!”羅姐沖著老鮑豎起大拇指,“神探!當時那倆人沒怎么說話,抱起酒就走了,我也沒懷疑。直到昨天下午,老板發微信告訴我,‘劉先生’有事沒來,酒要今天才取,我才反應過來,昨天那倆人根本就是來搶的!”
我走到柜臺后的監控主機上開始調閱監控,果然案情與羅姐敘述的完全相同,兩名穿著黑色風衣文質彬彬的男人走進店鋪,其中那名沒戴眼鏡略有謝頂的中年男人與羅姐進行短暫交流后,在小本本上簽了字,便抱著柜臺上的那箱飛天茅臺離開店鋪,向西南走去,消失在監控視野中。
整個詐騙過程相當絲滑,全程用了不到3分鐘,這箱售價9000多元的茅臺便到手了。
羅姐盯著監控錄像,把后槽牙咬得咯咯作響:“對,就是不戴眼鏡的那個老男人!他說自己是劉先生,外邊看著文質彬彬的,咋能辦出這種事!人面獸心!”
的確,這兩名男子的氣質絲毫不像是詐騙分子,從骨子里散發出很難模仿的知識分子氣息,更像是教師或是公務員——當抓獲犯罪嫌疑人后,印證了我這個偵查思路相當正確。
言歸正傳,隨后我向羅姐要來了犯罪嫌疑人簽過名的本子,是“酒水銷售提貨單”,上面寫著個龍飛鳳舞的“劉”。
“警官,你們能找到這個嗎?”羅姐問道。
其實刑警偵查員最忌諱給被害人明確希望,如果后期偵查出現失誤,可能對被害人產生意想不到的后果。但以我的經驗,這就是個臨時起意的詐騙,兩名犯罪嫌疑人都可能有正式工作,甚至接受過高等教育,便說道:“您放心吧,應該很快就能找到線索。”
“他要判多久?”羅姐還在糾結這個問題,“搶劫會判得很重吧?”
鮑隊長聽罷向羅姐解釋搶劫罪和詐騙罪的構成要件,也不知她聽懂了沒有。我趁這段時間拷貝監控,見系統提示還需要10多分鐘,便獨自走出店外觀察地形,發現犯罪嫌疑人離開的方向正是廣場東側小路,而戴眼鏡的犯罪嫌疑人手里還拎著只汽車鑰匙,證明這嫌疑人是駕駛車輛來的,機動車就停在小路上。
奈何受制于監控清晰度,實在是無法辨認嫌疑人手中是什么型號的車鑰匙。
東側小路只有一個入口,連著城市主干道,交匯處有兩個交警探頭,應該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經過的車輛。
老鮑拿著存有案發經過視頻的U盤出來,問道:“小張,咱下一步的偵查方向是什么?”
我說道:“先讓羅姐去中隊做報案筆錄,咱們查一查附近的監控,然后再去趟交警指揮中心,試著找出嫌疑人的車,然后順著車輛信息去找人。”
四
由于嫌疑人出了茅臺專營店后,直接來到廣場上,附近底商的監控都看不到——但詭異的是,嫌疑人明明朝著路邊車位的方向走去,我和老鮑在交警指揮中心調閱了小巷口案發前1小時和案發后3小時的高清監控,愣是沒發現嫌疑相貌的人駕駛車輛離開。
自譽是“老刑警偵查員”的我竟一時不知該從哪兒查,老鮑說道:“小路末端是個高檔小區,會不會嫌疑人就住在這個小區,他抱著酒直接回家了?”
“不可能啊!”我分析道,“如果嫌疑人步行離開,他倆大概率要走路邊狹窄的人行橫道,幾乎所有底商門口監控都能看到人行道,但咱倆把沿路的底商監控都看了,沒發現這倆人的蹤跡啊!除非再去排查調閱這個小區的監控了。”
旁邊的交警隨口說道:“如果嫌疑人壓根兒就沒開車呢?”
這句話對我如醍醐灌頂,立刻想到:這是臨時起意進行的犯罪,嫌疑人既然來到這家店,應該是對這家店比較熟悉,他很可能就住在附近的這小區里,完全可以不駕駛車輛地到達案發現場。
不過還有一種可能:嫌疑人確實有車在案發現場附近,但車突然出了狀況,導致嫌疑人無法駕駛。
我對正在調閱監控的交警戰友問道:“你能查出案發前后附近道路有什么異常嗎?”
交警點進指揮系統看了一眼,立刻說道:“嗯?昨天上午9時22分,轄區交警中隊接到報案,有個追尾事故。”
我很興奮:“麻煩把涉案車輛和人員信息調出來!”
交警把電腦屏幕扭過來:“報警人名叫許秋亮,駕駛后面的黑色奧迪轎車,因為下雪路滑,追尾了前面的白色大眾途觀,前車的車主信息是女人,名叫湯璐。”
照片上的許秋亮是個90后,不是涉案嫌疑人;而湯璐是名34歲的女子,看著更不可能和案件有關聯。
老鮑問道:“這案子最后怎么處理了?”
交警點開警情信息說道:“9時50分許,民警到達現場處置時,因為事故本身很輕微,雙方已經達成和解了……大概10時40分左右,雙方責任劃分完畢,后車全責,保險公司也到了現場進行取證,民警就離開了,11時05分左右,兩車先后經過探頭離開小路順著主干道向東行駛。”
我和老鮑一無所獲,回到中隊,發現羅姐做完筆錄出去買了箱砂糖橘,抱著橘子坐在值班室外的長椅上等著,執意要送我們。
我沒好意思說自己一無所獲,便拒絕了砂糖橘敷衍了幾句,沒成想羅姐理解錯了,以為我不想專心辦案,便哭訴道:“全家就靠我掙錢,兒子還在上大學,如果老板讓我承擔這箱酒的損失,相當于半年工資……求求你們,盡快幫我找到‘搶’酒的人!”
在非暴力侵財類刑案中,這起詐騙案值不大,自然無法享有更多的刑偵資源,店內監控比較清晰,只能靠發協查這種最笨的方法,尋找嫌疑人蹤跡,短則10天,長則半月——可對于被害人來說,這十天半個月,事關一家老小的生存。
羅姐見我不回話,很失望,轉身離開了。
我回到辦公室,暗暗覺得昨天那起輕微交通事故和詐騙案嫌疑人離奇消失有關聯,便進入公安內網檢索交通事故涉案人員信息,卻一無所獲。
正在失望,我突然發現前車的車主湯璐的住址就在案發店鋪南邊的小區,并在去年有過報警經歷,顯示其家中被入室盜竊,被盜物品中有兩瓶茅臺酒。于是我進一步查詢家庭成員信息,立刻興奮不已——湯璐的老公名叫柯旭光,正是出現在案發現場中的那名戴眼鏡的男子。
更令出乎意料的是,柯旭光的職業登記信息在本市某專科學院,這廝還是個大學老師!還沒到開學季,柯旭光應該不在學校,便立刻拉著老鮑冒充熱力公司員工,以“供熱回訪調查”為名,敲開了柯旭光的家門。
接待我們的是湯璐,她對“供熱公司職工”身份沒有絲毫懷疑,很熱情地沏了茶,坐在客廳沙發開始吐槽供熱問題,我很順利把話題拐了個圈兒:下雪需要加大供熱力度——積雪容易造成交通事故——您有車嗎——這么好的車,您丈夫是做什么工作的?
說起這個,湯璐就想起了昨天的交通事故,事無巨細都說了出來:原來在昨天清晨,柯旭光在學校的同事過來串門兒,同事表示需要買“飛天茅臺”送禮,就開著車出去買酒。二人出去后,湯璐單位臨時也有事,需要用車,便給老公打了電話。
柯旭光表示,他和同事就在廣場上,已經買到酒了。湯璐和老公約定在廣場見面,去取車鑰匙。
“車前天晚上就停在路邊了,我拿到鑰匙后剛上路,就被追尾了,倒霉透了!幸虧問題不大,只是掉了點油漆。”湯璐很奇怪,“您問這個干什么?”
“昨個我路過小區門口看到追尾事故,這不想起來了嘛!”我說道,“您真是有錢,買酒都要茅臺。”
湯璐自嘲道:“我老公當個大學教師,其實沒什么錢的,他同事‘老尚’買酒也是為了‘送人情’,這個飛天茅臺好像很難買到,不過‘老尚’人脈廣,很輕松就買到了整箱。”
“這個‘老尚’有購買飛天茅臺的關系?”我裝作興奮,“您有‘老尚’電話嗎?我也需要買幾瓶茅臺,可現在茅臺太緊俏了,需要憑身份證購買,還不一定買得上……”
湯璐性格很好,她雖然沒有“老尚”電話,但可以提供老公的電話,讓我委托她老公柯旭光找“老尚”買茅臺。
我對著湯璐千恩萬謝,拉著老鮑走出了樓道。
老鮑已經對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小張,你這在刑警隊4年真不白干!化妝偵查都不帶打怵的。”
我問道:“剛才我讓你裝作工人以檢查暖氣為由在湯璐家閑逛,查找涉案茅臺酒的蹤跡,找到了嗎?”
老鮑回道:“沒有,我趁著你倆聊得火熱,把廚房和書房所有柜子都看了,只有幾瓶‘五糧液’和‘海之藍’……張神探,下一步咋辦?”
我直接摸出手機給湯璐提供的號碼撥了過去:“喂?柯老師,您在哪兒呢?”
對面先是一愣,隨即說道:“我在XX中心開會呢……您是哪位?”
“這會開到啥時候?”我沒回答,而是繼續問,“‘尚老師’在哪兒?”
“您說的是‘老尚’吧?您找他有事?”柯旭光明顯懵了,但又不好意思繼續追問我是誰,“我倆在一起呢,這個會要開到下午6點多……”
“好的,事情不急,等您和‘老尚’回來再說。”我直接掛斷電話,對老鮑匯報,“嫌疑人在城北區XX中心。”
老鮑已經被我這套騷操作震得說不出話來,眼珠子瞪得滾圓。
五
到達XX中心后,已是下午17時許,天已經快黑了。柯旭光臨時有事已離開,但“老尚”還在,正站在走廊和某企業單位領導談話。
我直接表明身份,給“老尚”上了手銬帶到警車里,那位企業領導從震驚中緩過神來,非要拉著老鮑詢問,我也沒阻攔,開始獨自在車里對“老尚”開始問話。
我舉著執法局記錄儀:“你的姓名,職業,年齡。”
“我叫劉建業,在XX學院工作,今年46歲……”‘老尚’被銬在后座,滿臉委屈,“警官!我這是怎么了?”
我反問道:“你姓劉,為啥外號‘老尚’?”
“我這不是快謝頂了嘛,同事說禿了像和尚,漸漸就有了個‘老尚’的諢號……”劉建業十分慌張,“警官,我這是什么事啊?”
我正要回答,老鮑回來了,坐進駕駛室就說道:“劉建業,你人緣很好啊!那個領導得知你的事,已經打電話給你請律師了。”
“丟人吶!”劉建業真心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這是學院和企業的合作會議,我被警察帶走這事估計合作方的高層都知道了……”
我說道:“你也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還在大學工作,雖然不是教學崗,也算是大學老師。你作為知識分子,肯定明白這個道理:主動說,比問出來要好。”
劉建業立刻回道:“您說的是那箱茅臺酒吧?我以為是那店員送我的!”
“誰他娘的直接送你一箱茅臺酒?”我被氣笑了,“人家給你,你就拿啊!”
可劉建業眼珠子滴溜亂轉:“那女售貨員問我是不是‘劉先生’,我姓劉嘛,就承認了,她就指著柜臺上的這箱飛天茅臺說‘你拿走吧’,我覺得就是給我的,我就抱走了。”
等回到中隊進行正式訊問,劉建業也始終不承認自己主觀上有詐騙的想法——畢竟讀書多,懂些法律的基本原理。
我見思想工作無用,打算出示監控視頻,意外發現,劉建業在作案時故意用左手寫字,但他并不是左撇子,這樣做是想到了公安機關可以鑒定筆跡,用左手可以迷惑偵查制造偽證。
“你都能想到隱藏筆跡,咋就想不到滿天花板的監控呢?”我哭笑不得,拿出錄像給他看,“寧愿和明白人吵架,也不與糊涂蛋說話,以你的知識水平,能明白這監控代表了什么。”
劉建業蔫兒了:“好吧,我承認,就是一時鬼迷心竅。那女售貨員問我是不是‘劉先生’時,我就已經反應過來,她是認錯人了,我就將錯就錯,把這件酒抱走了……后來,我還安慰自己,茅臺酒只有那些達官顯貴,有關系,有門路的人才能喝到,而我買茅臺酒,卻是為了拉關系,還是為了公家的事拉關系,既然如此,茅臺酒那些貪官污吏能喝,我也能喝……白來的這箱茅臺酒,也算替天行道了……”
老鮑問:“贓物現在哪里?”
“我昨晚喝了1瓶,送人4瓶,還剩1瓶在我車后備箱。”
我跟進訊問:“昨天和你一起去店里的柯旭光,在本案中是什么作用?”
“柯旭光始終不知道那箱酒是詐騙來的,他還夸我有關系,有門路,在茅臺一瓶難求的時候,我竟能買到整箱。”劉建業要了根煙,深吸一口,這才說道,“可他越說,我心里越慌,生怕有一天警察會找來,我如果被判刑,我的編制和職稱可就都沒了……可……可第二天,你們就來了。”
隨后劉建業詳細敘述了案發經過,他當時抱著酒和柯旭光走出茅臺專營店,柯旭光就接到妻子湯璐的電話,表示要用車,于是柯旭光就站在路邊等,劉建業心里惴惴不安百爪撓心,生怕售貨員追出來,但他又不好意和柯旭光說明真實情況,只能抱著酒和柯旭光在路邊等。
但神經大條的售貨員羅姐直到下午才發現被騙,案發后根本沒想著出去看看。
就這樣過了10多分鐘,湯璐才姍姍來遲,劉建業見柯旭光將車鑰匙交給妻子,立刻拉著柯旭光拐到了北邊的大路上打車離開。
這也解釋了劉建業和柯旭光出門就消失在監控中的原因——這路線都是監控盲區。
隨即我們打電話傳喚柯旭光來中隊做筆錄,他所說的情況和劉建業完全一致,這位同樣儒雅的大學教師表示,雖然很鄙視劉建業的行為,但還是懇請警方對其從輕發落,畢竟現在是劉建業事業上升的關鍵期。
此時中隊長和老鮑的手機就接到了不少教育系統各級領導的電話,表示劉建業是個很好的人,只是不小心犯了錯誤,請求從輕發落——估計是柯旭光做完筆錄后,就向單位通知了他被抓的消息。
不過這也證明,劉建業的人品似乎真的不差。
過了不久,劉建業所在學校的高級領導和轄區派出所的所長竟親自來到中隊找到中隊長詢問案情,由于他的事業單位干部身份,辦案單位也有義務釋明。我不想和這些“領導”見面,就躲在訊問室和劉建業閑聊。
劉建業已經心灰意冷,像是敘述,又像是自言自語,不停地說著自己的人生經歷:家境并不算好,早年辛苦考上大學,又讀了研,被分配到這所大學工作,兢兢業業20年,眼看馬上要干出成績,現在因為一念之差,前程盡毀,進了局子……
對于嫌疑人的這套“悔罪”的說辭,我聽過無數次,耳朵都出繭子了。
六
原本打算呈請對劉建業申請刑事拘留,但法制大隊看過案情后,認為劉建業沒有前科,是初次犯罪,并且也算是積極配合供述,真心悔罪,沒有再犯危險,可以辦理取保候審。
隨后他的上級領導作為保證人將取保候審手續辦完了。劉建業不知為何對我和老鮑連連致謝,明確表示要向被害人羅姐賠償損失。
第二天上午,我見到了從警以來最“融洽”的諒解賠償現場:劉建業帶了5萬元現金,羅姐也是個老實人,表示不用這么多。最后雙方協定賠償數額14000元,羅姐給劉建業寫了請求司法機關對劉建業從輕處罰的刑事諒解書。
后來我才知道,被詐騙的那箱飛天茅臺,如果轉手賣掉,差不多也是14000元左右,劉建業相當于用“市場價”買了這箱酒。
此案過后不到半個月,檢察院認為劉建業犯罪事實輕微,主觀惡意較小,真誠認罪悔罪,又積極主動聯系被害人賠償,獲得了被害人諒解,決定對此案酌定不起訴。
也就是說,劉建業不用面臨審判,他的工作保住了。
“這個‘酌定不起訴’是不是劉建業的‘好人緣’起了作用,我就不知道了,因為我把案卷移送到檢察院后沒幾天,就結束借調,回到了原單位,再也沒見過劉建業。”我把酒杯舉起來,意味深長看著同樣是大學教師的陳睿,“你知道了吧,知識分子也是會犯罪的!”
陳睿說道:“雖然我不認識劉建業,但我前幾年聽說學校里有個老師被公安抓了,可能就是這個事。唉,雖然工作保住了,但畢竟是學校,他以后升遷絕對沒戲,哪怕是做科研,也會被邊緣化的……就因為箱茅臺酒,你說他圖什么?”
“有些人見了茅臺就像瘋了似的,無法理解。”
我說完,舉起杯里的紅星二鍋頭,一飲而盡。
作者 | 城南巡捕,前刑警
編輯 | 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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