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案絕不是受害者的過失與錯誤,更無關性別,任何人都可能成為這種犯罪行為的受害者,所以別說‘你為什么會犯那種錯?’」
錯的,是利用人性弱點牟利、傷害他人的加害者。更和其他不公一樣,是法律的輕視、社會秩序漏洞,令受害者無處伸張,無力反抗,也使加害者愈加肆無忌憚。
撰稿|鮮 于
編輯|許 靜
校對|張 帥
出品|Figure紀錄片
某種意義上講,罪案紀錄片在奈飛平臺上成了流量密碼。懸案奇案,連環(huán)殺手,變態(tài)惡魔……奈飛幾乎每個月都會推出一部罪案紀錄片,以滿足排隊等待著的愛好者們。
最近一次,奈飛跟韓國本土影視從業(yè)者合作,帶來了一個證明如果新科技手段被人類惡意使用會有多么危險的真實案例:《網絡地獄:N號房現(xiàn)形記(Cyber Hell: Exposing an Internet Horror)》
只是這一次,主要犯罪并非加密貨幣欺詐或者「殺豬盤」,而是一系列性剝削,甚至是對未成年人的性虐待,以及相關色情圖像的交易。
紀錄片同時證明了,當媒體公信力仍然存在時,哪怕從業(yè)者微小的合力推動,也能如滾雪球般滾出個超出任何人想象的東西。
這樁在中國媒體報道中被稱作N號房案件的罪案,受害女性多達74人;涉嫌共享非法傳播物的用戶逾26萬人——韓國總人口約5200萬。
其帶給韓國人的震動之大,在2020年3月達到頂峰時,關注度甚至掩蓋了當時剛剛進入韓國的新冠疫情。
「這不是單獨某個人的罪惡行為?!箤а荽捩?zhèn)成(???)接受采訪時說,「任何韓國觀眾都會對N號房案略知一二。但看過這部紀錄片后,你會發(fā)現(xiàn)你所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p>
「韓國之恥」
「因為我很無聊,所以上網隨機找人聊天,但對方卻說,只要傳照片給他,他就會給我錢……然后事情就在一瞬間發(fā)生了?!?/p>
「我只是手頭拮據(jù),想找個高收益兼職,比如做服裝平面模特,但對方說需要評測我的表現(xiàn)力,然后就……」
當《韓民族日報》記者金浣在郵箱里看到舉報郵件時,最初只覺得又是偷拍、性愛視頻泄露之類,「已經是十幾年來的老問題,這種事還算新聞嗎?」
但仔細追查后,他改變了看法:這不僅僅是觀看、傳播色情影像,而是在實行殘苛的性剝削和性虐待。
作案「工具」是互聯(lián)網,或者更具體說是即時通訊社交平臺Telegram(電報)——主打群組秘密聊天和閱后即焚功能,2021年1月,其每月活躍用戶數(shù)目突破5億。
據(jù)N號房案受害者自述,她們有些是在聊天時誤點開了釣魚網站,造成個人信息泄露;還有一些,大多為在校女學生或是剛剛進入職場的新人,手頭拮據(jù),看到社交平臺上的兼職招聘廣告,就聯(lián)系「中介」應征,結果換來的是一場靈魂到肉體的PUA。
一旦受害者表現(xiàn)出興趣,中介便會拉她進入Telegram群組,而群組里另外一名對接人則開始誘導,先提出一些兼職要求——通常受害者此時并不會有任何警惕性——比如發(fā)10張露臉的照片,接著手、腳、身體、只穿著內衣的略性感照片……
他們顯得很「貼心」,主動提示Telegram有閱后即焚功能,勸慰受害者完全不用擔心,「不想保存的照片會自動消失」。
最后,對接人以確認身份和支付報酬為由,要求提供身份證照片和銀行卡號。當這一步驟完成,噩夢開始了。
利用Telegram的軟件漏洞,你以為已經自動刪除的照片,其實依然保存在對方手中。說好消失的照片再次出現(xiàn),還有群里暴風雨般的質問:「你的照片在我手上,你想完蛋嗎?」「我知道你的住址了,你想讓我的員工過去強奸或者殺了你嗎?」
從信息到電話,他們在短時間內對受害人輪番轟炸、施以高壓,「趕緊回消息」「快點快點」「10秒鐘之內拍下你的胸部發(fā)我,10,9,8,7……」讓受害人在慌張的情況下做出錯誤的決定。
「如果不按照他們說的話做,感覺他們馬上會找過來,感覺會把我殺掉……」一位受害者回憶自己當時的心理活動說。
短短一個小時內,受害者會在要求下發(fā)布50到60張照片,這一個小時也被稱為「沒有回頭路的一小時」。
新的裸露照片、視頻,被加害者們以「將照片視頻公開」「發(fā)送給你父母、學校」為要挾,成為進一步套在受害者身上的繩索,將她們拉入深淵。
「為什么受害人會遭受威脅呢?因為她們很清楚,那些影像外流之后,她們會遭受多么嚴苛的責難,那樣的恐懼讓她們只能屈服于威脅?!埂毒W絡地獄:N號房現(xiàn)形記》中說道,「人們看待受害人的眼光,也是構成暴力的要素之一。」
但害怕?lián)p失的人. 往往最后損失最大。
在房間(聊天群組)里,她們被當作商品,不能發(fā)言,不能退出,舉起小拇指拍下奴隸視頻認證,用筆甚至是美工刀在自己身上刻下「奴隸」一詞。
房間成員們欣賞著受害者們的影像,仿佛參加一場派對,「視頻多發(fā)點」「我們去強奸她吧」「可以在這里公布前女友的嗎」……
侮辱性詞匯的狂歡里,他們給受害者的「任務」不斷加碼:赤裸著身體在公共空間或野外自拍,下體塞入各種異物……有些甚至與性無關,比如有十幾個女孩被要求舔洗手間的地磚,「面帶笑容」。
由于話題的敏感性,《網絡地獄:N號房現(xiàn)形記》全片帶著沉重的壓抑感,觀者跟隨著被拍攝者敘述,逐漸了解受害者的痛苦經歷,陰郁的色調、強對比的光影和駭人的動畫則加深著窒息感。
「過于韓劇」,是此片受到的最主要差評。韓劇式元素,比如空鏡頭的頻繁運用,比如緩慢的敘事節(jié)奏,能讓觀者明顯感覺到拍攝者是在刻意煽情、催淚。
但這也讓屏幕外的觀者對受害者的痛苦能有更深的共情,因為,它是真實發(fā)生的故事。
在74名受害者中,有16名尚未成年,不僅有初中生,還有小學生;至少有兩名女性被實時線上直播性侵,其中一位當時只有15歲。
「韓國之恥」,2019年9月,金浣將關于「N號房」的報道發(fā)在《韓民族日報》頭版頭條,想要引起韓國民眾的關注。
但新聞曝光,并沒有阻止「N號房」,由于信息慣性,社會大眾覺得只是普通色情影片制播案件案件,甚至覺得媒體在頭條刊登這類新聞是在浪費公眾資源?!?strong>整個韓國社會中都隱藏著一種強奸文化,而且現(xiàn)實是,我們的社會對這種強奸文化等閑視之。」《南方周末》在一篇報道中引用被采訪者原話寫道,「他們不認為這是痼疾,似乎更傾向于是‘微小的偶發(fā)事件’。」
更有甚者,很多原先并不知道「N號房」的人,在看了新聞報道后,開始試圖加入「N號房」。
「N號房」的成員們也更加囂張,不僅在群組里不斷「人肉」著金浣記者的個人信息、家人信息,還把一位受害者的代號改成「《韓民族日報》受害人」,以此挑釁。
基于網絡的隱秘性,這些罪犯有恃無恐極度囂張?!付切┳粉櫵麄兊娜耍脖任覀兿胂蟮囊獌疵偷枚唷!箤а荽捩?zhèn)成說。
看見惡魔
制作角度上說,《網絡地獄:N號房現(xiàn)形記》充斥著炫技:案件場景還原,大量使用動畫,甚至連紀錄片中常見的當事人采訪,其布景都特意與人物身份契合。此外,如果你喜歡2018年電影《網絡謎蹤 (Searching)》的話,還會覺得片中用聊天軟件對話框模擬還原當事人對話的方式很貼心。
但罪惡紀錄片的核心,其實只有兩個環(huán)節(jié),發(fā)現(xiàn)秘密與尋求正義。
在這兩個環(huán)節(jié)處理上,《網絡地獄:N號房現(xiàn)形記》是有瑕疵的,即全片可以說沒有任何施害者的主觀講述,受害者出鏡也近乎為零,有的只是各路調查者、觀察者——或者可以說,這部紀錄片骨子里是個「英雄片」。
作為傳統(tǒng)媒體人,報道沒能第一時間引起大眾關注,金浣并未氣餒,他展開了進一步的追查,并且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孤軍奮戰(zhàn),他找到了在韓國最早將這樁性剝削案揭露的人,由兩名女大學生「火」與「丹」組成的小團隊「追蹤團火花」。
「追蹤團火花」
2019年7月,為參與深度報道比賽,同是新聞系學生的「火」與「丹」在網絡上搜集有關「非法拍攝」的素材時,偶然見成為了N號房中的臥底。
「就在我們國家,和我們生活在同一時代的人做出了這樣的暴行!」本來只是為了完成比賽文章的兩人,一步步深入黑暗角落,將實際解決此事作為更大的目標。
在與警方取得聯(lián)系后,她們潛伏在N號房內,協(xié)助收集證據(jù)?!妇街牢覀冊谧鲞@樣的事情,并且我們收集到證據(jù)就會馬上傳給警察。」「追蹤團火花」說,安全并不是最擔心的問題,相反是精神承受了巨大的壓力:因為收集證據(jù),不得不觀看一些視頻,「常常會在觀看完視頻后吃不下飯」。
一度她們想將Telegram卸載,一了百了,但最終沒有這么做,「如果選擇漠視,內心可能會更加不安」。
正是基于她們的犧牲,N號房的隱秘才得以解開,「N號房的管理者們把30多名未成年人的性剝削視頻分別放進8個不同的聊天室,房間從1號到8號,每個房間有3名以上未成年的視頻,最多的房間有將近11名未成年人的視頻。因為房間多,所以稱為N號房?!?br/>
事實上,大眾和相當多媒體報道的N號房事件,其主要犯罪并不是發(fā)生在N號房,而是博士房。
N號房,由用戶Godgod「嘎嘎」創(chuàng)建,沒有加入門檻,匿名用戶在不同房間分享不雅視頻。而博士房,則是由用戶「博士」在N號房基礎上進一步發(fā)展出來的。
博士房分作免費房、市民房以及上流階層房三級,收取價值分別為20-25萬韓元、70萬韓元、150萬韓元(1萬韓元約等于53元人民幣)的虛擬貨幣作為會員費。每天,在不同等級的房間內,傳播著各種對受害者的性剝削影像,上流階層房內甚至可以開展各類實時「游戲」。
博士手下有幾十名運營者維護著房間,甚至發(fā)展了公務員下線,通過政府平臺來獲取受害者們的個人信息,進一步加以控制。
這些犯罪者,平日里道貌岸然,擁有幸福的家庭和體面的職業(yè),是學生、軍人、公務員……甚至還有的是教師,到了線上,借助科技的掩護,他們的獸性被欲望控制,放出了心中的惡魔。
與「追蹤團火花」聯(lián)系上之后,金浣繼續(xù)不斷發(fā)表著有關N號房的報道,但整個社會依然對整個事件近乎無視,直到電視媒體找上門。
巧合的是,韓國最大的民營無線電視臺SBS與有線電視臺JTBC,兩家電視媒體的新聞節(jié)目編導,近乎同時看到有關「N號房」的報道,都決定繼續(xù)深挖,希望通過輿論影響力將「N號房」的真相揭開。
不知為何,或許是長期未被發(fā)現(xiàn)真身帶來的狂妄自信,也或許是腦子短路,得到消息的博士,突然直接與電視臺制作人聯(lián)系,并挑釁稱如果節(jié)目制作播出,他會操控某個「女奴隸」從SBS電視臺樓頂跳下自殺。
但是他并沒有想到,正是這次現(xiàn)身,給警方追查找到了突破口。
一直以來,由于是數(shù)字犯罪,沒有有效證據(jù);并且網絡罪犯經常更換IP,身份信息不明,韓國警方事實上很難對網絡犯罪正式立案,更遑論定位、抓捕。
但這一次,警方直接通過對比視頻中受害者的照片,在現(xiàn)實中找到了受害者作為證人,進而證實博士人身傷害罪行屬實。
電視節(jié)目的播出,也終于喚醒了韓國民眾的憤怒——從這一點上說,電視媒體確實比紙媒影響力大得多——2020年1月,韓國開啟「為了解決N號房間的國際共助搜查·青瓦臺國民請愿」。
N號房事件逐漸在韓國乃至全球引發(fā)重大關注。
當公權力開始發(fā)力,大多數(shù)問題都不再是問題。迅速地,韓國警方通過調查N號房背后的資金運作,在虛擬幣交易平臺的指證下,很快鎖定了博士真身。
在跟蹤比對之后,2020年3月22日,韓國警方在其公寓附近順利將真名趙周彬的「博士」抓獲,沒收非法所得現(xiàn)金一億零八百萬韓元。
隨后,時任韓國總統(tǒng)文在寅下令徹查,N號房被迫關停,嘎嘎(真名文亨旭)等犯罪嫌疑人亦被逮捕。最終,以制作并傳播淫穢作品、強制性性侵兒童、組織犯罪團伙等罪名,趙周彬被判處42年有期徒刑,文亨旭被判處34年有期徒刑。
在事情鬧大就會立法的韓國,《N號房防治法》也不例外地登場:持有、儲存非法性影像即獲得處罰,未成年性自主決定權從13周歲提高到16周歲,以及將參與性暴力犯罪的嫌犯身份信息公開等決定。
但在超過26萬的參與者中,N號房犯罪案件共計拘提調查3757人,其中只有245人被收押,獲刑者更是寥寥……
甚至,雖然趙周彬落網了,但那些受害人們自始至終都沒聽到博士的道歉,反而聽到了一句道謝,「非常感謝各位,為我結束這不能自拔的惡魔人生。」
「他自稱惡魔是為了吹噓,比起壞人,惡魔的形象似乎更高貴,他幫自己塑造出一種天生惡人的形象。」金浣的助手,《韓民族日報》記者吳蓮敘氣憤地說。每一個人都可能成為惡魔,只視乎有沒有這樣一個機會,以及真正面對機會時的選擇。
「地獄之門」
「N號房就像一道地獄之門,地獄一直存在,而我們卻總是視而不見?,F(xiàn)在地獄之門開啟了,社會開始意識到問題存在……但我認為目前的改變還不足夠?!埂傅ぁ乖谄咏Y尾時說道。
按大眾的認知,博士房解散,主犯判刑,N號房事件應該算圓滿結束了。
可能么?
受害者依然活在恐懼之中。因為有太多人看過她的影像,一位受害者不得不轉學、搬家,但仍然有很多人轉傳影像來騷擾她,詢問是不是她本人拍的。她說爸媽擔心她會自殺,所以老是盯著她……
那些影像仍然在被生產、加工和傳播,觀看者也并未有多少負罪感,「我太委屈了,都睡不著覺了。我又沒有犯罪,只是付費觀看成人視頻而已,這有錯嗎?如果要處罰N號房的參與者,是不是應該先處罰那些上傳淫穢視頻的女人?如果她們不上傳這些影像,也就不會讓26萬人成為受害者。我們付了錢,結果房間沒了,她們才是詐騙犯。」
《網絡地獄:N號房現(xiàn)形記》結尾,女教授直言不諱地說,「N號房案件不是單獨犯罪,是所有人伙同犯案。如果沒有消費者愿意買單,如果社會上沒有那種需求,這起案件根本不會發(fā)生!」
「人們都認為微不足道的行為累積起來后,其所造成的問題,就會帶來無法挽回的傷害。摧毀受害人的日常生活,只要點擊一次鼠標就能輕易做到?!?/p>
但《網絡地獄:N號房現(xiàn)形記》僅此而已,點到即止,這也是全片最大的問題,隔靴搔癢。
它似乎講了個好看的故事,有受害者的悲慘,有媒體和警方的堅持,有罪犯的邪惡,但好像又什么都沒深入觸及,為什么科技愈加發(fā)達,個人隱私卻越來越得不到保護?是什么讓人們眼中的優(yōu)秀生、乖孩子趙周彬,還是個高中生的文亨旭,變成毫無人性的罪犯?為什么本案中受害者逐漸偏向低齡?
甚至攝制團隊都不愿或者是不敢去回答,為什么會有這么多加害者?是不是因為社會對此一直缺乏應有的問題意識,才造成了數(shù)碼性犯罪橫行的局面呢?
大象就在房間里,每個人卻都視而不見,于是,就沒有答案。
為保護受害者,《網絡地獄:N號房現(xiàn)形記》模糊了她們的真實信息,但我們知道的,她們并不只存在于韓國一地,她們也可能是從我們身邊擦肩而過的,正在通勤、工作、上課的任何一位女性,還有可能是我們的朋友或者家人,也代表著我們自己。
「蕩婦羞辱」「受害者有罪論」……不該是你們傷害女性、傷害任何人的借口,更不是你們的脫罪理由。
關于N號房還有很多事要講,但我們得等到下次再聽。也許,我們不想再聽。
資料參考:
《‘Cyber Hell’ Review: When Chat Rooms Become Sites of Exploitation》
《‘Cyber Hell: Exposing an Internet Horror’ on Netflix: Your Guide to This Deeply Disturbing Case》
《N號房事件兩周年回顧:數(shù)碼性犯罪曝光后》
《<網絡地獄:N號房現(xiàn)形記>,她們真的走出房間了嗎?》
《操控與虐待,是誰揭開了‘N號房’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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