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魏水華
頭圖 | 吃遍南寧
擅長燒烤的地方,大多都有著大開大闔、民風張揚的地域性格。
比如鮮辣跳脫的四川宜賓、尚武豪放的江蘇徐州、外向開朗的云南昭通、江湖市井的黑龍江齊齊哈爾、歌舞曼妙的新疆喀什。
但沒有一個省份,能如廣西一樣,把眾多的以燒烤聞名的城市囊括其中。不管是百色的烤豬眼、柳州的烤螺螄、桂林的烤田鼠、南寧的烤牛歡喜、龍勝的烤蝌蚪、玉林的烤蛇蛋、梧州的烤龍虱。它們的內在總是如此相似:在蛋白質的攝入面前,野、怪、奇、特,都不是問題。
陳曉卿曾在一次訪談中說:“廣西是中國飲食最復雜的地方”。末了,他又意味深長地加了一句:無毒大概就是廣西人對食材定義的唯一條件。
No.1 壹
神奇的廣西,從來沒有所謂的桂菜。相反,這片土地所孕育的形形色色的美味,卻一直被視作粵菜的一部分。
《中華食文化大辭典》說廣西飲食是“某種程度上粵菜的分支”;《老廣的味道》則一直把廣西各城市作為拍攝目的地之一。
事實上,廣西也確實不乏典型的粵菜料理,比如梧州的清蒸白鱔、邕寧的魚生、賓陽的白切鵝、北海的沙蟲粥。它們清淡、講究原汁原味、追求食材滋味融合,都能找到清晰的來自粵菜風格的脈絡。
但詭譎的是,到了燒烤攤上,廣西人卻一反粵菜系雍容端莊的面貌。喝啤酒、打赤膊、辣椒孜然揮灑、竹串鐵簽翻飛。看起來像或不像食物的東西,統統來者不拒。哪怕是忝列“四害”的蟑螂(甴曱)、臭屁蟲(椿象)、麻雀,也都可以在廣西燒烤攤上找到蹤影。
能讀風雅頌,也能扮古惑仔。
這種呈現在餐桌氣質上的一體兩面,究竟因何而生?
廣東和廣西,也許是中國版圖中關系最特殊的兩個行政區。與河南河北、山東山西、湖南湖北都不同,兩地沒有明確的山脈江河分界線,也沒有清晰的地理差異。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兩廣地區都作為整體出現。
公元219年,秦始皇征伐百越,為了大軍越過南嶺天險,秦軍在湖南境內的湘江上游和廣西境內的漓江之間,修通了著名的人工運河——靈渠。
這條毫不起眼的水道,歷史性地溝通了長江水系和珠江水系,秦軍得以溯江而上,占據富饒的珠三角。自此之后,南粵不再是羈縻之地,而是與中原王朝文化相通、人才交流頻繁的帝國領土。
所以,從秦漢時代開始,廣西就是中原入粵的門戶,文化、語言和食材交流的樞紐。因此,廣西復雜的人文現象背后,也總能整理出南北對照和交織:這里的方言,既有粵語也有官話;這里的戲曲,既有溫婉的南戲也有鏗鏘的唱板;這里的民族,則呈現出漢族與百越民族苗瑤壯侗交錯雜居、相互影響的風貌。
最有趣的是,廣西的飲食,也呈現出縱橫交錯的過渡區特點。包括老友粉、螺螄粉、桂林米粉在內的各具特色的米粉,都需要有粵菜風格明顯的、濃郁鮮美的骨湯和清爽整齊的澆頭;但這些米粉的調味,則秉承了湖南江西等地重油重色、香辣可口的特點。
而在廣西的燒烤攤上,也呈現出矛盾的統一:在麻辣的調料、煙熏火燎的烹制過程背后,哪怕是最市井最接地氣的店家,也會把肉塊精心切得大小如一、用鼻筋在竹簽上盤出漂亮的花飾、選擇大小如一的豬眼串到一起……
最野的燒烤,也是最精致的燒烤。
No.2 貳
嶺南地區的生物多樣性,在東亞大陸首屈一指。
相對封閉獨立的地緣結構,讓許多動植物的獨特品種在這里得到保存;炎熱的氣候,則孕育了快速更迭生長的自然環境。
這在無形中,讓嶺南人在食材選擇上有了更多的空間。
唐代,韓愈被貶廣東,寫下了著名的《初南食貽元十八協律》:“鱟實如惠文,骨眼相負行;蠔相黏為山,百十各自生;蒲魚尾如蛇,口眼不相營;蛤即是蝦蟆,同實浪異名……”
總結起來一句話:廣東人太可怕了,什么都吃。
即便到了一千多年后的今天,外地人也常常有這樣的印象:廣東人什么都吃。其實,廣西也一樣如此。
廣西人用于燒烤的甴曱、椿象,雖然看起來和平常司空見慣的蟑螂、臭屁蟲差不多。但深究它們的品種,都會有或多或少的特異性。或夾帶異香、或肉質肥美,本質上,都是物種多樣化所賦予的餐桌紅利。
著名的烤竹鼠,很多時候讓廣西人背負了“吃老鼠”的惡名。事實上,竹鼠在中國南方很多省份都有野生分布和人工養殖,但廣西能大范圍流行的原因,除了大規模的竹林資源之外,還與炎熱的氣候利于竹鼠繁殖有關。此外,廣西人在餐桌上勇于嘗試,也讓竹鼠很早以前就成為桂西北地區的常見食物:無論紅燜、清燉、香煎,竹鼠厚實Q彈的皮、細膩有嚼勁的肉,都能帶來極佳的口味。
燒烤,則是最能表現竹鼠滋味的烹飪方式之一。豐腴的肉質在緩慢的熏烤過程中帶上了豐富的煙熏香氣,滋滋冒出的油脂,則滋潤炙燒了竹鼠皮,讓它焦脆迸裂,入口化渣。
同樣因為豐富的竹林資源,竹筍也是廣西最具代表性的飲食標簽之一。包括麻竹筍、雷公筍、綠竹筍、方竹筍、大頭甜筍在內的各種味道、口感的筍,都在廣西有大量出產。為了消耗集中上市的竹筍,廣西人發明了濕熱環境下發酵的酸筍。
這種氣味怪異,入口卻有奇異酸鮮味的食物,在廣西菜的譜系中,占到重要位置。不管是鮮辣過癮的老友粉、螺螄粉,還是鑊氣四溢的酸筍炒肉,酸筍都是其中的靈魂配料。
而著名的百色酸筍烤魚,則把燒烤攤上的酸筍滋味拔升到新的高度。紅油、豆豉、雪白的魚肉、焦香的魚皮,在酸筍的濡染下,酸、鮮、甜、辣俱全。一口烤魚、一口啤酒,這是廣西夏夜的最直白、最生動的描述。
No.3 叁
明清之后,隨著封關禁海和泉州港的沒落,廣州逐漸成為中國唯一的對外通商口岸。今天的廣東,尤其是珠三角地區的“洋派”、西化,都由此而始。
具體到餐桌上,粵菜開始大量借鑒西洋烹飪技法,燒臘、起酥、烘焙、煎焗、油浸,這些在其他傳統菜系里極其少見的烹制方式,都成了粵菜的標配。
正是在這一時期,廣西與廣西的餐桌開始分道揚鑣:在西食東漸、西化飲食方式大量涌入南方的年代,隱藏在十萬大山深處的廣西,反倒保存了大量嶺南地區最傳統、最古早的飲食方式。
長相奇特又極具野性的烤豬眼,從分切開始,就有諸多的講究。除了眼球形狀完整大小統一之外,還要仔細留下眼球周圍的脂肪肌肉。用竹簽小心穿過肌肉組織,不刺破眼球,才能在烤熟之后,獲得一串外皮油潤入味,內里滾燙爆漿的尤物。
本質上來說,眼球和內臟一樣,都屬于極難標準化處理,需要人工細致操作才能獲得的美味。在工業文明眼中,它們是阻礙生產力解放的食物;但在農耕文明價值觀里,食用作物和家畜的邊角料則是物盡其用、不浪費所有勞動產出的行為。
烤木蟲所用的,其實是粉蠹蟲的幼體。這種昆蟲會把木材蛀成粉末,對于居住在木結構民居里的山區瑤族、侗族、壯族百姓來說,是一種危險的害蟲。
但長相酷似蠶寶寶的粉蠹幼蟲在燒烤后,卻能兼具螺貝類的鮮甜口味和蟬蛹的爆漿嚼感。刷上油、撒上香料,就是制霸廣西夜宵攤的又一神物。
中國農耕社會普遍存在動物蛋白攝入不足的問題,這種選擇性食用害蟲幼體的風俗,來自舌頭的選擇,更來自古老的民間傳統。
如果說廣東的精致粵菜是嶺南地區融入中國、面朝世界的一列快車;那么廣西的粗獷燒烤,則是一面折射出傳統、古老、真實嶺南的一面鏡子。
-END-
1993年,在闊別大陸近半個世紀后,白先勇回到了家鄉廣西。
在臺灣和美國幾十年的旅居,并沒有改變他的飲食喜好。嗦米粉,吃燒烤,是白先勇在桂林幾天里最熱愛的事業。按他的話說,“這是鄉愁引起的原始性饑渴”。
食物是人類技術迭代、文明進步的縮影。但從某些角度來看,食物也承載了社會發展的過程和每個人腦海深處的傳統生活方式。
看起來“野”的廣西燒烤,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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