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自己」可能是這世上迷惑性最強的口號之一。當你真的去付諸實踐時，才能發覺：每個人的自我發現之旅，都是獨特的、艱難的，甚至可能是一場失大于得的「賭博」。

到了那一天，你會后悔嗎？

撰稿｜鮮 于

編輯｜許 靜

校對｜張 帥

出品｜Figure紀錄片

里奧·貝克（Leo Baker），世界頂級滑板選手。但在大眾和同行們看來，他是萊西·貝克（Lacey Baker），全球最出色的女性滑板手。

是做真正的「他」，還是做資本打造出來的「她」？

當滑板運動被列為2020年東京奧運會正式項目時，這個長久困擾里奧的問題，變得更加尖銳。為了「自我」放棄已經到手的奧運資格，放棄見證滑板運動的歷史，甚至放棄可能成為歷史上首位在奧運會上奪得金牌的滑板運動員的機會，值不值得？

由美國導演尼古拉·馬什（Nicola Marsh）和喬瓦尼·瑞達（Giovanni Reda）執導的紀錄片《里奧·貝克：逆風滑板手（Stay on Board: The Leo Baker Story 下簡稱：逆風滑板手）》，記錄了這位傳奇滑板手在職業生涯與性別焦慮的雙重壓力之下，最終自我實現的旅程。

這是對一位跨性別者出柜經歷的坦誠審視，也是很多性少數者們的共同經歷：他/她們選擇成就真正的自己，往往意味著改變世界對他/她們的看法，也改變他/她們在世界上的位置。

「改變是困難的。」里奧·貝克說。

「他們給的太多」

《逆風滑板手》的誕生某種程度上算是巧合。最初，導演喬瓦尼·瑞達想拍攝不同滑板手的故事。與里奧接觸之后，兩方達成共識：記錄一位酷兒（Questioning 性身份疑惑者）滑板運動員參加奧運會的全過程。

于是，片子有個相對傳統的開始，與絕大多數體育人物紀錄片并無多大差別，由主人公里奧的一些舊視頻切入——比賽奪冠視頻，或是和其他滑手閑聊——然后在同行、朋友的夸贊聲中，鏡頭帶著觀者來到東京奧運會美國國家女子滑板隊名單宣布式現場，也是主人公里奧人生最閃光時刻之一。

2020東京奧運，滑板終于成為正式比賽項目。對于這項25年前還被視作非主流的運動來說，這是一座意義深遠的里程碑。

「我要爭取參加奧運會了，有這樣一個機會真是太不可思議。」在鏡頭中，獲得參賽資格的里奧充滿了可以參與歷史的自豪和信心。

里奧熱愛滑板運動，是滑板「救」了他的命。

「我爸媽是在戒毒所認識的，也是在那里懷上了我。」

里奧的父親是個小有名氣的地下搖滾明星，但在里奧幼年就死于毒品和艾滋病，媽媽在生下他不久就再次染上毒癮。

年幼的里奧被送去寄養了一年半。幸運的是，「媽媽竭盡全力振作起來，她做到了，戒了毒，有了工作，把我和哥哥姐姐都接了回來」。

在寄養家庭，只有三歲的里奧看到養兄弟們在后院的迷你坡道上練習滑板，一看就是一整天。

回到母親身邊，里奧得到了第一塊滑板。「當我尖翻（kickflip，滑板動作）落地成功的時候，我的整個世界像爆炸了似的，那種感覺真是太好了。」

他是個天才，第一次參加成人比賽，2008年馬洛夫金錢杯，就贏下冠軍和2.5萬美元獎金。從此，里奧成為一家人最主要的收入來源。

找到自己的天賦點無疑是幸運的，但在少年里奧心中，卻有一個更大的困擾。

大約9歲的時候，里奧就知道自己的心理性別是個男孩，但卻不得不以自己的生理性別，一步步成為女子滑板界的一段傳奇。「萊西·貝克，是我周圍的世界生造出來的一個人，我必須成為那個人，然后將我所有的夢想建于其上。」

成年后的里奧不敢回看自己13歲到18歲的比賽視頻，因為視頻中是那個金發飄飄的「她」，而不是「他」。

但市場和贊助商們更喜歡留著長發的萊西·貝克。「大家覺得我有市場推廣的價值，要我穿女性服裝，就為了銷售產品。我當時那么年輕，能懂什么呢？而且他們給的確實太多了」。

2014年，萊西·貝克在夏季極限運動會上奪得金牌，并在2017年成為唯一一位獲得ESPY最佳女子極限運動運動員提名的滑板手。

萊西·貝克的職業生涯有著清晰的目標，就是參加奧運會并爭取獎牌。為此她不惜追求風險更大的動作，那些沒人會在比賽中嘗試的動作。

現在，「她」如愿以償拿到了入場門票，但「他」卻不想再做「她」了。

「我做萊西·貝克夠久了」

《逆風滑板手》的制片人之一梅麗莎（Melissa），是里奧的女朋友。

回憶兩人剛剛相識的時候，梅麗莎提到一個細節：「我問用哪個代詞稱呼，‘她還是他？’里奧緊張地快速回答說，‘她’。」

「過了很久，他向我敞開心扉，告訴我他是跨性別者（transgender）。他已經知道了很久，但是壓抑著……」梅麗莎說，「因為他的事業，他不可能出柜。他不得不在二者之間作出選擇：做真正的自己，還是選擇努力成就事業。」

里奧過著分裂的生活，在親朋好友、酷兒群體間是「他」，而工作或者參加比賽時是「她」：「我知道自己在哪里是萊西，在哪里可以做自己。」

「為什么不誠實一點，你怕有不好的后果？」導演在鏡頭外問道。

里奧沉默了，眼睛逐漸濕潤，起身退出了采訪。

《逆風滑板手》將絕大部分視角集中在里奧個人身上，但影片上映時正值美國LGBTQ人群的艱難時刻：保守派政客對這些人的敵意越來越不加掩飾，許多州通過了專門針對跨性別社區和跨性別青年的立法——從「禁書令」到佛羅里達州的「不要說同性戀」法，再到限制跨性別者參與學校體育運動……

為了參加奧運會，里奧不能做變性手術。

奧運會一直堅持性別二元化的原則，只分女子或者男子項目。為了參賽，跨性別運動員必須選擇一個性別。但如果要做去女性化的變性手術，里奧需要服用睪酮——一種被奧運會明令禁止的興奮劑。

「如果我要參加女子比賽，我不能服用荷爾蒙，而且很難安排手術，因為我的比賽意味著我沒有時間恢復。」里奧說。

他也嘗試用委婉地方式出柜，比如在社交媒體上寫下「能否請大家正確對我使用代詞？用‘他’」，然后迅速被惡評淹沒……

導演沒有刻意呈現這個階段的里奧有多痛苦、承受了多少壓力，但鏡頭前的些許片段，仍足以讓我們了解跨性別者面臨的日常「侮辱」，哪怕這種傷害源自無意識，甚至是善意。

在里奧入選高中名人堂的頒獎儀式上，一位年長的男子走過來祝賀：「我們很幸運，擁有了如此一位杰出的女性代表。」——這位先生可能以為是在恭維。但他剛轉身，里奧就忍不住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嘆了口氣小聲說：「被稱為女性，我真是太尷尬了。」

災難性的social現場

他只能勸服自己：奧運會還有八個月左右舉行（原定于2020年舉辦），再堅持一下，「很近了，已經很近了，我已經強忍了這么久……」

乳房切除手術日期已經預定好了，就在從東京回來之后。「我還可以安排疤痕的外觀，選擇奶頭尺寸等等。」

盡管不停給自己做心理建設，但里奧已經無力忍受個人真相和公眾形象之間越來越大的分歧。

「我做萊西·貝克太x媽久了。」他說，「我x媽究竟是誰？」

「去x媽的奧運會」

紀錄片相比劇情片，最大的魅力差異在于拍攝時對未來的不可預測，生活永遠是最偉大的編劇。最好的紀錄片，往往以出人意料地方式，發展成與攝制初衷相差十萬八千里的故事。

里奧說：「我在鏡頭前剛好到達了人生中的關鍵時刻，‘它’恰好被攝像機拍到。」

2020年1月，他給美國奧運代表團發送了一封電子郵件，內容是：「即時起，本人退出美國女子奧運隊。」

導演最終沒能拍到奧運大家庭接納跨性別、非二次元性別運動員參賽的體育人生，卻得到了一個跨性別者成為自己的精彩故事。

「知道什么比參加奧運會更酷嗎，在輕易可以參加的時候，說‘去x媽奧運會’。」酷兒朋友們回憶起里奧的選擇，仍然興奮不已，「里奧為很多人做出來榜樣，這才是真正的代表，讓大家感覺到有權做自己。」

里奧終于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新冠大流行造成的隔離，給他和他的性別轉換提供了完美的時機。在他宣布退出后不久就宣布推遲一年舉辦的奧運會，和銳減的贊助收入，不知道哪個更令他遺憾。

但如主人公自己所言，里奧·貝克是一個快樂、充實的普通人，只是恰好也是跨性別者而已。

本片是一個自愛與自我實現的故事。如果里奧的故事，能說服你去追求真實的自己，那么就值得分享。

「因為人生如此短暫，不要再浪費時間。」

結尾彩蛋：《里奧·貝克：逆風滑板手》結尾時與字幕一起播放的，是里奧·貝克自己創作自彈自唱的單曲《Hold Me Till We're Home》

資料參考：

《Pro skater Leo Baker quit the Olympics to come out as trans. He’s living his best life now》

《Stay on Board: The Leo Baker Story Review: Dilemma of Identity in a Gendered World of Sports》

《‘I Couldn’t Keep Putting Myself on Hold.’In Missing Out on the Tokyo Olympics, Skateboarder Leo Baker Found Himself》

《Leo Baker Left the Olympics Behind. Now He’s Making Space for Trans Skateboard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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