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拉出走兩年后會怎樣?
頭頂著“58歲阿姨自駕游”標簽的蘇敏“回家”了。那個兩年前“拋夫棄子”“自駕游“的”58歲阿姨“又一次“火爆”網絡。
就像原本實用的房車披掛的榮耀會被城市的擁塞蒸發掉一樣,這一次,家庭的蛛網試圖一下子攥住蘇敏,想要坍縮掉她兩年來積累的自由與驕傲,穿梭在廚房、客廳、禮品店、副駕駛的她,看上去與千萬深陷家庭泥沼的中年女性不再有什么不同(這勇敢的“自曝其短”也是她再次“爆紅”網絡的原因)——不過這一次,蛛網沒能完全得逞。
無處安心。萬箭穿心。
“六零后”蘇敏1989年下崗后一直做著零工,跟相親認識的丈夫過著“AA”制生活,“我在他眼里一無是處”,”離家出走“前一年,蘇敏確診抑郁癥,第二年,她拿刀子捅自己的胸口,好幾次嘗試自殺,最終在這一年9月,幫襯女兒撫養外孫上了幼兒園后,蘇敏花光積蓄,買齊戶外裝備,開上自己的車,往溫暖的南方邁進,“你沒勇氣是生活沒把你逼到那一份上。”
▲圖:自駕游中的蘇敏
這并非一趟毫無爭議的旅程。
拋去現今在輿論場已無立足之地的”家庭責任“一說,人們會像過去質疑波西米亞式生活的年輕人一樣,質疑蘇敏的出走,質疑這在多大意義上是“有用”的,質疑這是否是一種逃避:逃出“婚姻絕望島”的蘇敏所去的“童話鎮”在多大程度上是塑形于自我,又在多大程度上是時代早已造好的“烏托邦”?
如果說兩年的自駕游讓蘇敏收獲了自信與底氣,那這證明波西米亞的生活并非夢境的“玻璃鞋”到底是如何得來的?現實生活中,又有多少跟蘇敏一樣處于“喑啞”地帶的女性?她們能否借由蘇敏的這次”爆紅“,不再戛然而止于80世代,從而延展生命的年齡區間?
01 解構“童話鎮”
“你沒勇氣是生活沒把你逼到那一份上。”
蘇敏32歲就與丈夫分居,壓抑到受不了的時候,她會躺在自己的床上,嘴里大喊”你對!你對!你對!你對!”,煽情的宣傳片用“有光的出口”來形容蘇敏的“出逃”,是準確的。
只是在故事最開始,這個“出口”怎樣與關涉自由的”自我“聯系上,值得商榷。在提到為什么會用自駕游方式”出走“時,蘇敏給出了很樸實的答案,”就是在網上看了幾篇自駕游的文章,覺得挺好的,我也能行。”
這背后是旅游產業長達三十年的發展鋪設,與夜以繼日、浩浩蕩蕩的宣傳攻勢。單拎出自駕游來,其中接近“流浪”生活的長途旅行,尤其是房車自駕,是能夠同徒步一起站上旅游界鄙視鏈頂端的。
比如, 從乍起惹人歡、繼而被群嘲的“世界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的世界”,到入選2015年度十大網絡用語的“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再到一眾在B站、抖音等視頻平臺以“旅行”作為記憶點的自媒體,它們聯動著朋友圈里曬出來的“到此一游”的精美照片,共同在我們的大腦里構筑起“旅游”與“自由”之間的等號。
▲圖:路上的蘇敏
于是看似偶然的點擊背后,其實并沒有那么偶然。
“58歲”“拋夫棄子”“追尋自由”,試著把這些光環與標簽輕輕放到一邊,從最初被它擊中的暈眩中清醒過來,跟隨著蘇敏南下的鏡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個專供游客“吃喝玩樂”的“小鎮街道”:青石板,雖各具特色但早已無人日常穿戴的民族服裝,夜市上雷同的網紅飲食...“童話鎮”商業的一面,與其說是用富有,不如說是用貧瘠松弛了此刻已一無所有的靈魂。
如果說漸趨成熟的旅游產業提供了“童話鎮”的樣貌,短視頻的興起則實實在在支撐著蘇敏這一條“波西米亞”式的探索之路。
2020年,蘇敏的出走之年,快手已經成立7年,而抖音也在向著它的第5個年頭邁進,流量作為一種財富密碼,人人所趨之若鶩,浪潮吹捧起它的寵兒,其中不乏“草根” 的身影,就是在這陣風中,蘇敏獲得了她的經濟與輿論支撐。
這里仿佛是一個與現實世界平行的“烏托邦”:打扮時尚的年輕人從遙遠的地方趕來,認真傾聽她的過去,向她詢問人生的建議;友好的攝影師抽取她瀟灑率性的身影,融入山河,呈遞一個追求自由的女性典型;旅游城市的宣傳單位、各路相關的品牌商陸續到來,緩解旅程經費的緊張...而最重要的,除了握緊方向盤的自由,還有從過往的勞動關系中解除出來之后,路上的陌生人可能是刁鉆的上司、沉默的同事,但是在這里,大家都恢復了朋友的身份,平等和友善才是主旋律。
“蘇敏式”神話的背后,是一個旅游產業和短視頻平臺商業帝國崛起,共同在現實世界搭建起來的“平行世界”,58歲的蘇敏,必須在這片人造的“應許之地”尋覓曾經“磨滅殆盡”的自信與底氣。
02 玻璃鞋能否穿越“波西米亞”
拋去灰姑娘故事里“公主-王子”的古老設定,玻璃鞋,是證明那場夢幻般舞會并非夢境的證物,或者說是,當早晨的陽光昭示著一切幻想被驅逐回腦際,臺階上竟然孤零零地落下一只玻璃鞋,閃著光,那是人從夢境里帶來的禮物。
八月十五這一次,蘇敏把鏡頭放到了客廳,“慘案”的事發現場。
這個時機總要到來,“止痛藥”發揮了它的功效,把這條命從“絕命鎮”中拖出來,現在,似乎到了可以去面對的時候了。“談判”的結果并不理想,丈夫還像以前一樣尖酸、刻薄,責問她是不是花了過路費,急著要算清這筆帳,絲毫沒有露出悔意,在面向公眾拍攝的視頻中,蘇敏也流露出了離婚的傾向。
然而真正重要的是,如果說蘇敏的第一次出走與勇氣無關,那么這一次直面“真問題”,做出判斷,并且能夠坦率地表達出來,則是勇氣與自信的象征。也許,就算是蘇敏自己回憶,也會覺得兩年前“逃生”的自己是慌不擇路,但是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不從空白出發,又能夠從哪里出發?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不從路上收獲抵抗的勇氣和底氣,又能從哪里獲得?
從這個角度來說,恰恰是“止疼藥”讓蘇敏走了下去,而在路上的一系列不期而遇,讓她有了獲得“解藥”的開始。
▲圖:蘇敏的自駕生活
而當我們挨個梳理蘇敏一路走來所拍攝的視頻,里面流露出的細枝末節也向我們說明著她能夠從波西米亞式的流浪生活中帶回“玻璃鞋”可能的原因。
不可忽視的一點是,正如蘇敏自己說的那樣,這次上路她有著自己的資金來源——雖然微薄但是能夠定期發放的退休金,而且當被問到是否會寂寞的時候,除了每天開車、做視頻足以充塞路上的時光,她還提到每天都會跟女兒視頻,偶爾外孫也會來看望,“孩子們”與她情感上的紐帶也是支撐這趟旅程進行下去的重要因素。
在一個專為品牌露出拍攝的戶外用品科普視頻中,蘇敏熟練地介紹了她賴以為“生”的帳篷、廚放用品、食物水源和戶外能源,在其他視頻中,也可以輕易看出蘇敏平時的勤快與強大的生活自理能力——這是同樣在很多家庭婦女身上具備,而且同樣在家庭生活中會被忽略的本領。這種本領曾一度被她的丈夫列為”毫無價值“,現在,它從家庭中被解放了出來,成為蘇敏一路前行的得力助手。
經濟獨立、情感支撐再加上生活技能的純熟,仿佛基石,支撐著身體,使其安身于旅途。
03她們已經太“老”了
當帶來新生也帶來煩惱的春風吹來的時候,她們似乎已經太“老”了。
何況這春風似乎只與高樓大廈相生相長,只吹到婚齡,再蔓延到育齡,網上熱火朝天地討論屬于她們的戀愛、結婚、生育困境,燈光暗處,回到現實生活,自己仍舊原子一般深深地嵌入現實生活之中。
她們更廣泛地分布在各市、各縣、各村,區別于現今仍在話語場活躍著的各類”高知“女性,她們是工人、農民,或者像蘇敏一樣,打零工維生,一絲不茍的進行著人生軌道:相親、結婚、生子,不過由于固有的家庭觀念,通常并不能、也不會把人生重心放在工作上,當然也很難有長線的職業發展與規劃。
她們跟隨丈夫與孩子波動,擔任著家庭的核心,”一個女兒,一個母親,一個妻子“,在這些社會角色里”奉獻“前半生。此后,她們的孩子開始步入職場,現代城市生活撫養孩子的養育成本提高,“雙職工”成了標配,于是她們常常不得不再次“犧牲”自己,進城幫助子女帶孩子。
▲圖:央視《半邊天》報道主角劉小樣
其中自然有幸福的,于是可以以一個“慈母”的身份安頓后半生,她們是“媽媽喊你穿秋褲”“總有一種冷是媽媽覺得你冷”里的母親們,但是這當然不是全部,合情面的幸福說得出口,人生走過大半,翻盤的籌碼所剩無幾,人情復雜,忍耐則成了大多數中年女性應對“不幸”的慣常策略。
“改變”,對于她們來講是沉重的字眼,“做自己”,只是一種浮于真實生活之上的太遠的聲音。
時代在指數前進,誰也無法保證自己不陷入增長裂痕里,無法保證自己的選擇可以一直被新世界所理解,從而獲得輿論支撐,無法保證“要往哪里去”的疑惑僅僅發生在少年或者尚且剛健的中年危機中,無法保證自己竟有一天深刻體驗到,自己的困境能夠被拿到公共領域中討論與演說,原來是十分幸運之事。
“我知道很多人都像我這樣,只是真的做到我這一步的并不多。”
旅程大半,蘇敏不再只能躺在床上大喊著發泄來應對難題,她平靜地總結自己在婚姻中的境遇,有時候,所謂啟蒙,雖好看,卻像謊言,是把匕首,會傷人,頂好的就像蘇敏這樣,出來為自己說話,過程是曲折了些,但少聽些風涼話,大膽往前走,這樣的聲音,從自己的喉嚨里,發出來,這是靈魂的吶喊。
作者|熊毅韌
編輯|胡展嘉
運營|陳佳慧
出品|眾面(ID:ZhongMian_Z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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