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國際會議上，一些有意思的細節，常常引起人們的反復玩味和解讀。

比如下面這張照片：

有人解讀：“蘇丹”埃爾多安坐在C位上，侃侃而談，頗有領袖風范，周圍一圈人圍在一起，讓他有眾星捧月之勢。仔細一看，風云人物俄之“大帝”也在人群中，只不過相比往日的王者氣場，這次似乎低調了許多。

此前，也有一段視頻被反復解讀：在“蘇丹”與“大帝”的雙雄會中，普京等了埃爾多安近一分鐘，這一分鐘里，普京似乎被晾在那里，顯得無聊且尷尬，臉上小動作不停，直到埃爾多安出現，普京才切換微笑面孔。

如圖：

這些細節傳達出的意思無外乎埃爾多安狂妄自大，怠慢了普京，搶足了風頭，原因是俄羅斯深陷烏克蘭戰場，騎虎難下，普京昔日的光環黯然失色。

不管是拍攝角度問題，還是真的有這些內涵，各人有各人的解讀，高興就好。

從私人感情上講，我覺得埃爾多安和普京應該頗有惺惺相惜之感。

縱觀這兩人的權力軌跡和執政風格，實在有太多相似之處。

埃爾多安和普京

兩人都是國際著名狠人，對內對外以強勢著稱。在國內說一不二，在國際上誰都不鳥。為此不惜與西方翻臉，飽受指責依然我行我素。且兩人越強硬，在國內的支持率反而越高。

兩人都是政壇常青樹，在新世紀之初受命于危難之際，然后輾轉于總理和總統角色之間，不斷強化統治地位，按照當前趨勢，不出意外的話，兩人都可以干到干不動的那一天。

兩人都不滿足于二三流國家角色，想恢復本國的大國榮光，一個想恢復蘇聯或帝俄時代的影響力，一個想成為奧斯曼帝國那樣的世界性大國。這種“帝國懷舊”情節，讓兩人在網絡上分別獲得了“大帝”和“蘇丹”（奧斯曼帝國政教合一的領袖）戲稱。

普京就不說了，說說埃爾多安。

埃爾多安

這幾年來埃爾多安曝光率很高，媒體上經常能看到他懟天懟地，上躥下跳，四面出擊，到處搞事情犯渾，很多人都不明白他到底在下什么“大棋”。

2019年，埃爾多安在正發黨例行大會上提出了“讓土耳其再次偉大”的戰略目標。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這個口號抄襲了2017年特朗普的就職演說：讓美國再次偉大。

抄不抄襲不重要，重要的是這確實反映了埃爾多安的想法。

埃爾多安：不裝了，我攤牌了，我就想讓土耳其成為遜尼派伊斯蘭國家領袖，成為突厥語系國家的旗手，成為全球性影響力的大國。

02

土耳其地跨歐亞兩大洲，土耳其海峽連接地中海和黑海。

在大國博弈中，土耳其的定位是棋子、橋梁，是西方封堵俄國力量南下的戰略錨點。

土耳其也充分利用地理優勢，在大國間左右逢源。

冷戰開局，蘇聯陳兵邊境，威脅進攻土耳其，土耳其急忙向美國靠攏，拼命加入北約，獲得了北約的保護。

古巴導彈危機以及之后的希土戰爭，導致土耳其和美國關系鬧得很僵，土耳其的利益被美國忽視，這時它又開始和蘇聯親近，抬高身價。

整體而言，冷戰中土耳其兩邊通吃，既獲得了北約的保護傘以及美國的經濟、軍事援助，又獲得了蘇聯的巨額經濟援助——蘇聯經援套餐一般包括：重工業項目、貸款、技術顧問。

在美蘇兩強爭雄的年代，土耳其把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正，親美也好，親蘇也罷，不過是自保和討生活罷了，除了與希臘爭奪塞浦路斯而爆發戰爭外，土耳其一般不插手外國事務，周邊國家打來打去，土耳其冷眼旁觀，沒有跟著湊熱鬧。

80年代，美蘇對抗逐漸降級，土耳其迎來了發育機會，開始實行對外開放，憑借兩大超級大國之前打下的基礎，土耳其厚積薄發，實現跨越式發展，由經濟基礎較為落后的傳統農業國向現代化的工業國快速轉變。

時代呼喚巨人之際，埃爾多安應運上臺。

2003年，埃爾多安出任土耳其總理一職，他實行了大刀闊斧的經濟改革，發展私營經濟，開放資本市場，大力吸引外資，增強市場透明度，土耳其經濟發展狂飆突進，年均增長率保持在6%以上。

2011年土耳其經濟增長速度高達11.2%，2013年土耳其GDP總量9578億美元，人均GDP達1.26萬美元（給個參照：同年中國人均GDP為7000美元），成為世界第十七大經濟體。

經濟實力與軍事實力是水漲船高的關系。

2012年，土耳其擁有現役部隊64萬人，規模在北約國家中僅次于美國。

土耳其軍隊軍種齊全，建制完整，訓練有素，裝備了大量美、德、法先進武器，陸軍實力可排進前10，海軍力量在中東首屈一指，空軍力量在中東僅次于以色列。

此外，土耳其還有較強的科技實力和工業實力，鋼鐵和機械工業較為發達，是中東地區最主要的鋼鐵生產國和工程承包國。

之所以擺這些數字，是想說明一個問題：土耳其是中等強國和區域強國，雖然比起五強來差得遠，但在周邊小國面前稱王稱霸，它還是有這個實力的。

也正因為如此，埃爾多安才有懟天懟地、四處伸手的底氣。

埃爾多安和土耳其國父凱末爾的巨幅畫像

03

2011年，中東出現大變局，多個阿拉伯國家出現政局動蕩，土耳其不僅穩如泰山，還逆勢上揚，發展勢頭強勁，與那些爛泥扶不上墻的阿拉伯國家形成了鮮明對比。

誰說伊斯蘭國家不能走進現代化？土耳其不就是樣板嗎？土耳其如是想。

國際上，多元共處、東西兼容、教俗結合、和諧包容的“土耳其模式”，成了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

聯合國盛贊土耳其模式：當幾乎所有的阿拉伯國家都在經歷合法性和政府有效治理信任危機時，土耳其無疑給予了它們榜樣作用。

一些阿拉伯國家甚至還模仿埃爾多安的正發（正義與發展黨）黨，組建了類似的政黨，執行類似的政策。

這些現象似乎在告訴人們，中東國家不必摸著石頭過河了，埃爾多安已經為你們指明了發展方向。

除了“中東樣板”之外，土耳其還有一個閃耀的名片——“突厥語世界的領袖”。

突厥語系國家，主要是土耳其、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土庫曼斯坦以及阿塞拜疆。

這6個國家中，土耳其在政治經濟、科教文衛以及社會發展水平上都處于領先地位，是無可爭議的帶頭大哥，在這些國家中具有強大的號召力和凝聚力。

2010年第10屆突厥語國家峰會上，土耳其喊出了“六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口號。可見其志不在小。

國際風云變幻，風景這邊獨好，左手伊斯蘭樣板，右手突厥語領袖，埃爾多安覺得土耳其復興的時機來了。

前面說過，冷戰時代，世界主要大國對土耳其的定位是“橋梁國家”，連接歐洲和亞洲，連接北約和蘇聯。土耳其也很享受這個定位，從中獲益頗多。

冷戰后，經過20年高速發展，土耳其已不是當年模樣，世界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埃爾多安的巨幅畫像和凱末爾并列，可見其雄心壯志

埃爾多安已不滿足于“橋梁國家”的定位，他不想再做美俄歐的小弟，他要讓土耳其變成像當年奧斯曼帝國那樣的大國，在全球事務中發揮更大的影響力。

埃爾多安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世界不止有五個國家。潛臺詞就是世界上不止有聯合國五常，它們無權決定人類命運，五常之外的國家，要掌握自己的命運。

這話很狂，就像古惑仔里烏鴉叫板陳浩南：陳浩南，你以為灣仔你最大？我烏鴉就沒把你放在眼里。

具體而言，埃爾多安要積極插手周邊事務，不斷刷存在感，擴大影響力，他給自己劃定的盤子是從中東到巴爾干半島，從高加索到東地中海，從黑海到中亞。

用時任土耳其外長武特奧盧的話說：作為奧斯曼帝國的繼承者，土耳其將密切關注曾經由奧斯曼帝國統治的土地。

04

確定好目標后，埃爾多安開始四面出擊。

在中東和北非，土耳其軍隊介入了敘利亞內戰和利比亞戰爭，它支持敘利亞反政府武裝，打擊阿薩德政權，試圖在敘利亞北部建立安全區，又向利比亞政府軍提供軍事援助，企圖獲取利比亞國內和解進程的主導權。

在敘利亞的土耳其裝甲部隊

土耳其在巴以沖突中支持巴勒斯坦，頻頻抨擊以色列，它還向“非洲之角”地區提供經濟和軍事援助，積極派軍隊進駐紅海和海灣地區，支持卡塔爾對抗沙特阿拉伯。

在高加索和中亞，土耳其大力推動突厥語國家一體化進程，高調介入高加索地區納卡沖突，支持阿塞拜疆對付亞美尼亞，還與伊朗明爭暗斗，爭奪地區主導權。

在巴爾干和歐洲，土耳其與希臘爆發領土爭端和軍事對峙，利用敘利亞難民問題拿捏德國和法國，在爭奪地中海油氣資源和領海主權上咄咄逼人，與歐盟大打口水仗。

在黑海地區，土耳其反對俄羅斯在敘利亞的政策，還擊落過俄羅斯戰機，同時利用海峽控制權，制衡俄羅斯在黑海的影響力，出面調停、斡旋俄烏沖突。

2016年，土耳其爆發政變，埃爾多安認為是西方國家在背后搞鬼，與西方國家關系急劇惡化。為了自己鞏固統治，埃爾多安把政體從議會制變成了“超級總統制”，大權獨攬，西方國家又抨擊其開倒車，埃爾多安更加暴怒。

與此同時，經過長期高速發展，土耳其經濟增長開始放緩，經濟一不行，各種社會問題就來了，民眾開始不滿。

為了提升支持率，轉移國內困境，埃爾多安更加依賴民族主義這張牌，對內復興奧斯曼帝國的遺產，喚醒民眾對奧斯曼帝國輝煌歷史的回憶，激發民族自豪感，對外更加強硬和好斗，在原奧斯曼帝國領域范圍內肆意指手畫腳。

這些政策的好壞不重要，重要的是土耳其人就吃這一套：奧斯曼帝國的子孫，需要一個強大的領袖來復活偉大帝國，埃蘇丹威武！

埃爾多安的支持者

目前，土耳其在周邊12個國家都有駐軍，包括敘利亞、利比亞、伊拉克、阿塞拜疆、索馬里、卡塔爾、阿爾巴尼亞、黎巴嫩、波黑、北塞浦路斯、科索沃、蘇丹。

這些軍隊，有的是土耳其實行軍事干涉派過去的，有的是進行軍事援助派過去的，還有的是響應北約派過去的。憑借強勁的軍事擴張，土耳其在這些地區的影響力和話語權大大提升。

明年是土耳其的大選之年，也是其建國100周年，埃爾多安為了連任，只能表現得更強硬和霸氣，一點都不能慫。

人設這種東西，一旦建立了，就很難改變，否則，既是背叛自己，也是自絕于粉絲。

從這個角度講，埃爾多安其實有點騎虎難下了——沒有誰能一直強硬霸氣，尤其是當實力支撐不了強硬霸氣時，強硬霸氣就成了可笑的窮橫。

埃爾多安

05

當年，埃爾多安領導土耳其低調發育的時候，其外交原則是“與鄰國零問題”，發誓要做一個人畜無害、人見人愛的溫和國家。

世事多變，初心難守。

一路走來，埃爾多安來了個180度大轉彎，從“與鄰國零問題”變成了“與零國零問題”，土耳其成了人見人嫌的國家。

土耳其幾乎把阿拉伯國家得罪了一個遍，現在除了卡塔爾之外，它沒有一個阿拉伯朋友。埃及甚至公開呼吁阿拉伯國家聯合起來對付土耳其這個禍患。

非阿拉伯國家的以色列和伊朗，也看土耳其很不爽。

地中海國家希臘、塞浦路斯、意大利、法國與土耳其關系也很緊張，法國多次推動歐盟制裁土耳其。

美國不用多說了，多次制裁土耳其，要不是看在北約成員國的面子上，都想對它動手了。

俄羅斯恨它恨得牙癢癢，只是暫時顧不上它。

另一方面，土耳其看似強大，其實弱點不少。

從2014年開始，土耳其經濟連年下滑，GDP人均和總量雙降，失業率和通脹率雙高。

庫爾德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刺激相關國家的神經，這是土耳其的心腹大患。

安全上土耳其嚴重依賴北約，經濟上它70% 的直接投資來自西歐，高端技術依賴西方，能源上，它超過一半的天然氣來自俄羅斯，近一半的石油來自伊朗。

如果美國和歐洲下定決心把土耳其踢出北約，進而對其實施全面制裁，埃爾多安肯定扛不住。美國和歐洲之所以沒把事做絕，是因為埃爾多安也沒把事做絕，它沒有徹底單飛或背叛，還有利用價值。

別看埃爾多安四處得罪人，其實他火候掌握得很好，知道哪些人不能徹底得罪，哪些人可以表面得罪，哪些人可以真得罪。

這就是埃爾多安的厲害之處，如果換個人駕馭這種局面，很可能因為掌握不好力度而翻車。

回到前面的問題，埃爾多安能帶領土耳其再次偉大嗎？

中國古代有一句話是這么說的：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力小而任重，鮮不及矣。

意思就是說，一個人德行淺薄卻地位很高，智慧很少卻圖謀大事，力量弱小卻擔負重任，這樣的情況很少有不招致災禍的。

埃爾多安的智慧和德行如何，不好做評論，但土耳其的中等國家力量，肯定支撐不了復活奧斯曼帝國的迷夢。

海報：埃爾多安和奧斯曼帝國的穆罕默德二世、阿卜杜哈米德二世，

埃爾多安再這么作下去，遲早翻車，土耳其再四面出擊，必定透支國力，被鄰居圍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