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佳
都說女性的容顏,是她心靈的寫照。傾聽南開大學葉嘉瑩先生講解的詩詞,瞬間會被折服,感動于她心靈的美麗、氣質、談吐,還有思想……
一
葉家是旗人,本姓葉赫那拉,與慈禧太后相同,不是滿族旗人,而是蒙古裔旗人。蒙古文中,葉赫是大,那拉是太陽,葉赫那拉就是大太陽的意思。清初,葉家祖上就入關了。清朝滅亡,葉家就取葉赫那拉的首字,改姓了葉。
北京西城察院胡同的一處四合院,是葉家的祖宅。大門上方,黑底金字匾額,上有“進士第”三個大字;大門兩側,各有一個石獅,外邊是門洞。院子里,磚鋪地,大花盆里,種有石榴樹、夾竹桃。內院有大荷花缸,荷花和魚并養著。
當年,葉云鄉來過這所宅院,描述著——
一進院子就感到的那種寧靜、安詳、閑適的氣氛,到現在一閉上眼仍可浮現在我面前,一種特殊的京華風俗感受……
三歲時的葉嘉瑩與小舅(左)及大弟葉嘉謀(右)合影
1924年,葉嘉瑩就出生在這座深宅大院,小名叫荷,所以她對與荷有關的一切,情有獨鐘。
父親葉廷元,北大外文系畢業,在國民政府航空署任職。母親李玉潔,受過良好的舊式教育。婚前,曾在一所職業學校任教,婚后專心相夫理家。
嘉瑩姐弟三人,兩歲時,大弟出生;八歲時,又有了幼弟。
1941年高中畢業前攝于北平
在嘉瑩入學的年齡,家里請了一位家庭老師,就是母親的妹妹,姨母。嘉瑩父母有一種想法——兒童幼年時記憶力好,應該多讀些有久遠價值和意義的古典詩書,而不必浪費時間去學一些“大狗叫小狗跳”的無聊語文。
嘉瑩記得——每天下午跟姨母學習語文、數學和書法,上午是我和弟弟自修的時間。上午,我們做昨天的作業,昨天的《論語》讀到哪兒了,要把它背下來;昨天留的數學題,都要做完;大字、小字各應寫多少篇,也都要寫完。午飯以后,姨母就來了,再上新課。每天就是過這這樣的生活。課本是朱子的《四書集注》,姨母并不詳細講解那些注釋,只是說一個大概,然后讓我們去背。
1943年,葉嘉瑩(二排右一)與同學在顧隨(前中)先生家
幼學如刻。在記憶力最好的年齡,讀最經典的書籍,這也是古人的智慧所在。
嘉瑩感慨——好的作品,它有很豐富的內涵,你把它背下來,很奇妙的事情就發生了,它隨著年齡的慢慢增長,以及對人生體驗的逐漸豐富,每個階段都會有更深入的體會。
——直到今天,《論語》也仍是我背誦得最熟的一本經書,這使我終生受益。我確實因為讀誦了《論語》,而在性情方面有了很大的轉變,我逐漸體悟到了儒家思想中的柔順而堅韌的美德,因而改變了我以前的倔強急躁的脾氣。
人生有得有失。
家中只有嘉瑩一個女孩,管得很嚴,不許出去玩。小時候,她沒有蕩過秋千;冬天北平的北海、什剎海結了冰,許多男孩,女孩都去溜冰,她不會;女孩玩的抓子兒、踢毽子,她壓根沒見過。
嘉瑩說——我真是關在院子里長大了,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去讀書了。
1945年大學畢業獲學士學位
二
嘉瑩十歲,走出家門,就讀篤志小學五年級。一年后,考入初中,母親獎勵她一套開明版的《詞學小叢書》,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和納蘭性德的《飲水詞》,是嘉瑩的最愛。母親還買了一套所謂“潔本”的四大名著,《紅樓夢》中,諸姐妹吟詩填詞,嘉瑩是一讀再讀。
父親極其偏愛嘉瑩,因為她讀書用功,成績很好。不論中文,還是英文,不管是詩詞還是古文,她都喜歡背誦,而且是大聲地吟誦。
母親寬厚慈和,不失干練。對嘉瑩,家中唯一的女兒,母親教育她,不光讀書,而且什么都要學會,包括學做旗袍。學校有家事課,嘉瑩學過烹飪、縫紉、繡花、鉤針、織毛衣;在家中,母親教她倒扣針、明針暗縫、撬貼邊、盤扣子。后來,嘉瑩真的自己做了件旗袍,穿上了。
1948年結婚照
七七事變后,北平淪陷,嘉瑩十三歲,幼弟只有五歲。淪陷區生活,十分艱苦,家中的傭人都走了。父親隨航空署轉至成都,杳無音信。
這里,有一絲不解,梁實秋《槐園夢憶》中——抗戰期間,前方后方郵遞無阻,我們(梁實秋在北碚,妻子在北平)的書信往來不斷……
難道航空署是保密單位,不得隨便泄露地址?
這一期間,嘉瑩得了肺積水,母親寢食難安,操持一切。
丈夫音信隔絕,女兒一場大病,母親心懸牽掛,郁郁成疾,身體日漸衰弱。
1941年,經西醫診斷,母親得了惡性子宮瘤,要在天津動手術。就在那一年,嘉瑩考上了輔仁大學。
當時,大學剛開學,嘉瑩要求同去。母親堅決不同意,說她小,只讓舅舅陪著。兩天后,舅舅來電,母親開刀后,情況不妙。但她堅決要回北平,連夜坐火車,住進一家西醫醫院……等通知嘉瑩趕到時,母親與她,已是陰陽兩隔,年僅四十四歲。
抗戰勝利后,父親回到北平。此時,母親已離世四年之久。父親寫下悼亡詩,擺放在母親遺像前。
母親過世,這是嘉瑩遭受的第一次人生打擊。
1956年,在臺北,葉嘉瑩為孩子們上課,教主日學
從此,嘉瑩姐弟,相依為命。
所幸,他們有好伯父、好伯母,慈愛關照,視為己出。
伯母燒飯,嘉瑩要幫忙,伯母不肯,總要嘉瑩專心讀書。家中人人穿的布鞋,也是伯母親手做。
伯父狷卿公,年輕時在日本早稻田大學留學,因父病回國。民國初年,曾擔任過公務員,后辭職回家,研讀醫書,做了中醫。伯父醫德醫術很好,很多疑難病人,都來找他看病。
嘉瑩一直覺得,伯父有很多地方像王國維,都留著辮子,都是早年去日本留學,一個是因為父病回國,一個是因為自己有病回國,回國后,都對民國初年的政治現狀,感到失望。
伯父喜歡藏書,特別是收藏家賣出的古書,只要看到,盡量買下。家中的五間南房,三間做了書房,跟圖書館一樣,一排一排都是書架,那時輔仁大學的很多老師、同學,都喜歡到葉家來找書、查書。
1965年與臺大中文系畢業生合影,第一排,左六為戴君仁,左八為臺靜農,左十為毛子水,右二為葉嘉瑩,右三為許世瑛
嘉瑩說——我也喜歡看書,常常是我想起來看什么書,就跑到書房搬來一套。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套《辛稼軒詞集》,是元代大德年間的木刻版,字特別大,看起來很舒服,那種感覺我現在還記得。
伯父舊學底子深厚,尤其喜歡詩詞、聯語。嘉瑩十一歲,伯父就教她做詩。平常家居,伯父與嘉瑩談起詞人別號,各種掌故,了然于胸。
一次,伯父說起清朝詞人陳維崧,別號“迦陵”,是中國詞人中寫詞最多的。而迦陵頻伽是佛經里一種鳥的名字——山谷曠野,多有迦陵頻伽,出妙聲音,若天若人,緊那羅等無能及者。
這讓嘉瑩覺得有趣,記憶猶新。大學時,顧隨老師拿嘉瑩習作,去發表,叫她起個別號。“迦陵”與自己的名字“嘉瑩”很相近,就用了。
這就是《迦陵詩詞稿》、《迦陵雜文集》等書中,“迦陵”一詞的由來。
1970年與父親在溫哥華海濱合影
三
1941年秋天,嘉瑩開始大學生活。
輔仁大學是一所教會學校,不受當時日軍及敵偽的控制,一批有風骨的老師,都在此任教。校長陳垣,文學院長沈兼士。
一次,陳垣和幾位師生在樓上看書畫展。偶在樓欄處往下看,只見日軍趾高氣揚走過。陳垣沉默不語,后來低吟“登臨獨恨非吾土,不為城關畫角悲”,語畢眼含淚水。
沈兼士,1922年在北大,曾創辦研究所國學門。因與其兄沈士遠、沈尹默同在北大任教,有“北大三沈”之稱。在日寇侵華的最猖狂時期,沈兼士送了學生一幅用甲骨文寫的楹聯——九有無人御虎兕,萬方今日競龍蛇。
意思是九州大地淪喪,一任虎兕橫行,竟然無人能駕御;整個世界都在龍蛇相爭,天下大亂了。
兕原旨犀牛,這里用為野牛的意思,指日寇。這要是讓日本人認出來,可是掉腦袋的事情。
1972年與家人在次女婚禮上,左一左二為長女夫婦,右一右二是葉嘉瑩夫婦
而對嘉瑩影響最大的,還是顧隨老師。1942年秋季,大二那年,顧師教唐宋詩課程。
嘉瑩自覺上過顧師的課后,“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內的飛蠅,驀見門窗之開啟,始脫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萬物之形態。”
——一般的老師講的只是書本上的知識 ,而顧先生給我的是心靈的啟發。顧先生不僅有著深厚的中國古典文化的修養,而且具有融貫中西的襟懷,加上他對詩歌有著極敏銳的感受與深刻的理解 ,所以他在講課時往往旁征博引,興會淋漓,那真的是一片神行。
——顧先生講詩還有一個特色,就是他常常把學文與學道、作詩與做人相提并論。
一次,他在黑板上寫了三行字,第一行:自覺、覺人,是說自己覺悟,也使別人覺悟;第二行:自利、利他,是說自己得到好處,也使別人得到好處;第三行:自度、度人,是說自己得到度化,也使別人得到度化。
1979年初抵天津與南開大學諸教師合影
初看,這只是講為人為學的一種修養,但顧先生卻由此引發出許多論詩的妙義——
有人認為,顧先生講課是跑野馬,沒有知識或理論可以遵循,因此上課時不做任何筆記,但我卻認為顧先生所講的都是詩歌中的精華,而且處處閃耀著智慧的光彩。顧先生講的是詩歌的生命,是詩歌里那種生命的感發。所以我在聽課記筆記的時候,那真是心追手寫,一個字都不肯放過。凡是老師說的話,我都要記下來。
我深知先生所傳述的精華妙義,是我在其他書本中所絕然無法獲得的一種無價之寶。古人有言“經師易得,人師難求”,先生所予人的乃是心靈的啟迪與人格的提升。
李霽野先生
顧師教詩詞,也要求學生習作。嘉瑩從小就背詩詞,從初中起就學著作詩了,可以說輕車熟路。
當年,給母親送殯回來,嘉瑩寫了一首小詞《憶蘿月》——
蕭蕭木葉。秋野山重疊。愁苦最憐墳上月,惟照世人離別。
平沙一片茫茫。殘碑蔓草斜陽。解得人生真意,夜深清唄凄涼。
后來拿給顧師看,顧師在詩稿上批了幾個字“太凄涼,年輕人不宜如此。”
中國的傳統都說,詩是見靈性的。從小孩子脫口而出的詩句,就大概可以看到他的性格,看到他一生的遭遇和命運。
十一歲的馬一浮,其母去世。卒之前日,為考孩子學業,她指庭前菊花命作五律一首,限麻字韻。馬一浮應聲而就,詩云——我愛陶元亮,東籬采菊花。枝枝傲霜雪,瓣瓣生云霞。本是仙人種,移來處士家。晨餐秋更潔,不必羨胡麻。
母親聽后喜道:“兒將來不患無文,但詩乏煙火味,則少福澤耳。”
一首小詩,讓馬母看到了命運的玄機。“詩乏煙火,少福澤”,成了馬一浮一生的真實寫照。
嘉瑩的命運,又是怎樣呢?
1981年與繆先生(中)、金啟華(右)攝于杜甫草堂
四
1945年夏,嘉瑩大學畢業,在北平的佑貞女中,開始了教學生涯。因為她自身對中國古典文學的熱愛,使得聽課的學生,也產生了對國文課的熱愛。于是,陸續有人請她去兼課。其間,嘉瑩同時教了三個中學五個班的國文,每周三十個小時。因為和同學們對國文課的共同熱愛,如此沉重的工作量,嘉瑩居然絲毫沒有感到辛苦。
1948年,嘉瑩離開北平,去上海結婚。
嘉瑩從小在舊家庭長大,比較保守、古板,沒有談過戀愛。趙鐘蓀,是嘉瑩初中英文老師的堂弟,因為嘉瑩成績好,所以特別喜歡她。其妹妹,與嘉瑩是同學,同級不同班。父親見了趙,心中并不滿意,認為他“學無專長”。但因為嘉瑩答應了他,父親也就不說什么了。
如果嘉瑩母親健在,可能不會讓女兒嫁與趙。可月下老人的紅繩,誰又說得準呢?
父親在航空公司工作,嘉瑩是乘飛機去的。覺得很快就回來,只帶了隨身衣物。可顧師的八本聽課筆記,嘉瑩倒是隨身攜帶。
1948年3月29日,嘉瑩結婚,沒有舉行什么儀式,只是男方的姐姐請吃了飯,并且照了幾張結婚照。婚后,嘉瑩在南京的一所中學教書。
國共內戰,時局變換。1948年11月,嘉瑩夫婦隨趙的姐姐一家,乘船來到臺灣。
從此,嘉瑩與家人,天涯一方。
在臺大工作的許世瑛先生,曾租住嘉瑩老宅的南屋。嘉瑩寫信給他,請他幫忙介紹工作,于是嘉瑩來到了彰化女中教國文。
1949年12月24日平安夜,嘉瑩的女兒剛剛四個月,丈夫從工作所在地左營,來看母女二人。次日凌晨,丈夫因“通匪”,被抓走。
1990年當選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接受證書
1950年7月初,彰化女中的校長及五名教師被抓,嘉瑩也在其中,并要將他們送到臺北憲兵司令部。
嘉瑩帶著吃奶的女兒,找到彰化警察局局長,告之——我先生已被抓起來了,我一個人帶著吃奶的孩子無親無友,把我送到臺北,舉目無親,萬一有事怎么辦?這里至少還有我的同事和學生,有什么事還有他們照顧著,你就把我關在這里吧,反正我也跑不了。
不久后,嘉瑩被放出,其他人真就送到了臺北。后來聽說,局長是輔仁的校友。
無奈之下,嘉瑩帶著女兒,投奔左營,先生的姐姐家。房子很小,無處可榻,嘉瑩就在走廊打地鋪。很早起來,收拾干凈。
遙想北平老宅,窗明幾凈,如今,連一處安榻,都不可得!
無處話凄涼。
1990年在中華古典文化研究所大樓前合影
父親在航空公司工作,1949初,先撤退到臺灣,在臺北任職。聽說女兒住在走廊,就提議嘉瑩,住到他在臺南的宿舍。那時,嘉瑩沒有工作,只身一人,帶著女兒來到臺南。
一次,嘉瑩生病,臥床不起,身邊除了吃奶的女兒,無一親人。女兒吃奶,但嘉瑩根本無力起床。就這樣,母女二人,躺在床上好幾天,嘉瑩才慢慢好起來。
天佑嘉瑩。
之后,堂兄介紹嘉瑩,到臺南光華女中教書。孤身女子,帶著一個孩子,時間一長,大家都很奇怪,怎么不見你家先生?嘉瑩無法解釋,也不敢說先生因“匪諜”被抓。直到1953年底,先生被放出來。
嘉瑩身心俱疲,這一期間,只留下兩首詞,一首詩。
嘉瑩回憶——來到臺灣,等待我的都是憂患的日子。我真正是把什么都放棄了,只能茍延殘喘地活著。我一個人真是千辛萬苦,歷盡了多少精神上、物質上的苦難,人只能是活下來就是了,除了活下來,以外的事什么就不用說了。
90年代于攝于北京大學鄧廣銘先生家門前(左起:劉乃和、葉嘉瑩、鄧廣銘、啟功)
五
1948年,嘉瑩跨海來臺,寫信告之恩師顧隨。顧師回信告之——他的友人臺靜農、鄭騫和李霽野均在臺大任教,務必拜訪。直到1949年,嘉瑩有機會去臺北,方與上述師長,有了一面之緣。
1953年,嘉瑩從臺南來到臺北二女中任教,至此,一家四口與父親住在一起。
嘉瑩到臺大拜望許世瑛(許壽裳之子)和戴君仁(葉嘉瑩當年在輔仁就讀的老師)兩位先生。當年,就是許先生介紹嘉瑩去彰化女中教書的。因為丈夫被抓,怕牽連他們,也就斷絕了聯系。
兩位先生,聽了嘉瑩的遭遇后,都很同情。正巧那時,臺大招收一批華僑學生,想找一個普通話講得好的老師教國文,兩位先生就推薦了嘉瑩。
在聘請嘉瑩時,中文系主任臺靜農說——
葉嘉瑩是戴(君仁)先生介紹的,當時我對她的情況并不清楚,只是看了她所作的舊詩詞,實在寫得很好,我們系里需要一位真能作舊詩的先生來教詩選,就請了她,沒想到她這么會教書。請來以后,大受學生歡迎。
1992年冬與楊振寧在南開大學專家樓敘舊
1954年秋,嘉瑩進入臺大任教。那時的她,剛從患難中走出,特別喜歡悲觀的作品,尤其喜歡把人生寫到絕望、痛苦、什么希望也沒有的作品,如王國維的詩詞。
其實婚后,嘉瑩就發現:丈夫與她在本質上相差太遠,不是一類人。
在生小女兒時,推出產房的嘉瑩,問丈夫“現在幾點”,因為見是個女孩,丈夫二話不說,掉頭就走。第二天,嘉瑩高燒,身體虛弱,染上氣喘。當年同在二女中執教的同事,甚至不敢碰她,生怕拉斷她的手臂。
丈夫被關三年后釋放,內心有許多牢騷憤怨,嘉瑩總是格外忍讓,對一切咆哮欺凌,默然承受。
后來,因在許多學校(輔仁大學、淡江大學)兼課,工作繁忙,嘉瑩胸部隱隱作痛,肺部的氣血好像耗盡,每呼吸一下有被掏空的感覺。
好的感情,可以持久滋養一個女人,而糟糕的感情,卻會加速衰老。
2002年攝于葉赫古城遺址
嘉瑩回憶——
我甚至想過,一個人真的絕望了,哪種自殺的形式最好呢?我真的認真地考慮過,想來想去覺得煤氣是最好的,沒有什么痛苦,人在不知不覺中就完了,可以我那時真的是很悲觀。不過我沒有那樣做,我還是很堅強的,因為我有孩子,有責任。
多年后,嘉瑩一家四口去美,留在臺北的父親,與照顧他的施淑女(嘉瑩的學生)談起,僅是點到為止——
女兒的命不好,遭遇了這么多的不幸,而且整個家都是靠女兒支撐……
1971年,父親在溫哥華突發腦溢血去世,享年八十歲,無緣回到故鄉,無緣再與兒子相見。
耄耋之年,嘉瑩也只簡單地說了一句——
我所遇到的人是一個完全無法理喻的人,是你們一般人所難以想象出來的一種人。
2002年與席慕蓉在葉赫河畔合影
六
臺大與美國的密西根州立大學,有互相交換老師的計劃。1965年,嘉瑩作為交換教師,帶著兩個女兒來到美國。因為嘉瑩英文不是很好,之前就與校方說好,用中文授課。學生都是學過中文的研究生,聽得懂中文,也能講一些。嘉瑩的課很受歡迎,一年期滿,校方要與嘉瑩延期兩年,因她要與哈佛的海陶瑋先生合作研究,只能婉拒。
嘉瑩來到哈佛,一年的聘期結束,已是1968 年的秋天,此時先生也來到美國。
海先生堅決要嘉瑩留在哈佛,并說——你們的政府對你們那么不好,把你們關了那么久,我們繼續聘你,就不要回去了。
嘉瑩解釋——雖然政府對我們不好,可臺大、淡江大學、輔仁大學的老師們,都對我很好。開學了,我說不回去了,我不能那樣做人!況且,臺灣還有我的老父親……
嘉瑩一人,回到臺灣。
1969年,她接到哈佛聘書。意料之外,因簽證拒簽沒能成行(丈夫和女兒三人在美,有移民傾向)。臺大一方也認為,一年之后,又要走,好像不回來的樣子,不大滿意。
此時的嘉瑩,已四十五歲,丈夫和兩個女兒均在美國,指望著她……
于是,嘉瑩輾轉來到加拿大,在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任教。
校方要求嘉瑩用英文授課,為了養家糊口,嘉瑩別無選擇。
后來,一家四口在加拿大團聚。不久,嘉瑩也把父親,從臺灣接到身邊。
嘉瑩每天,抱著詞典,備課至夜深,并擔心第二年的工作,沒有著落。
丈夫閑居在家,幫不上忙,倒是大發威風,顯示夫權。
一邊是年邁的父親,一邊是心愛的女兒,嘉瑩只有忍氣吞聲。
獨木危傾強自支。
也許嘉瑩天生是吃教書飯的,說著笨拙的英文,仍想把深愛的詩詞中,一種感發生命的力量,盡力表達出來,學生們都喜歡聽她講課,從十幾人增加到六七十人。半年后,嘉瑩拿到了終身聘書,生活算是安定下來。
但嘉瑩講課,像顧師一樣,喜歡跑野馬,上天入地的,用英文講,真的是放不開,沒辦法發揮。
初到加拿大,她寫下一首《鵬飛》——
鵬飛誰與話云程,失所今悲匍地行。北海南溟俱往事,一枝聊此托馀生。
表達著當年被環境所迫,不得不留在海外,而且要用英文教書,那種孤寂的心境。
天涯漂泊。
七
1970年,中國與加拿大建交。于是,嘉瑩給北京的弟弟,寫了一封信,終于與家人,取得聯系。
每依北斗望京華。尼克松訪華,家里特地買了一臺大電視。大家都想看一看北京,看一看故鄉。
終于在1974年,半百的嘉瑩,獨自回到久別的故鄉。從廣州飛往北京的航班,一入北京上空,嘉瑩的淚,止不住的流。
二十六年的等待,莫疑此景還如夢,今夕真知返故鄉。
四合院成了大雜院,“進士第”的匾額不見蹤影,石獅子的頭被砸爛,大批藏書,茫然無存。
當時,還處于文革中,親人們也不敢說受沖擊的事。
最盼望見到的伯父和顧師,已隨風而逝。嘉瑩特想把這些年的成績,像交卷一樣,讓伯父和老師,看上一看。
時不我待。
在上海,嘉瑩看到大字報,還在批孔批儒,只覺自己所學的詩詞,在國內,是沒有用武之地了。
但祖國的一切,仍讓嘉瑩很興奮;兩個月的停留,欣然寫下一首《祖國行》,以示紀念。
本計劃1976年再次回國,因唐山大地震受阻。可就在這一年,嘉瑩的大女兒言言夫婦,因遭遇車禍,雙雙離世。這是嘉瑩遭受的又一次打擊。
三天前,嘉瑩從溫哥華來到多倫多,見到長女、女婿。女兒還張羅給媽媽做吃做喝,帶媽媽各處走走。三天后,物是人非,從此不見。
事后數十天,嘉瑩把自己關在屋里,不肯見人。她不愿哭哭啼啼,接受眾人的安慰。那只會讓她更加悲痛,于事無補。
又是詩歌,為她抒解,陸續成詩十首。其中——
平生幾度有顏開,風雨逼人一世來。遲暮天公仍罰我,不令歡笑但馀哀。
相當長的時期,嘉瑩悲苦自哀。
八
1977年,嘉瑩夫婦和幼女言慧,回國探親旅游。在去西安的火車上,看到一個年輕人,讀著《唐詩三百首》,嘉瑩高興得不得了。參觀長城,嘉瑩買到一本不公開的《天安門詩抄》,就覺得——中國真是一個詩歌的民族,歷經劫難,還是用詩歌表達自己。當地的導游,一邊解說一邊背誦古人的佳句名篇。
這一切,都讓嘉瑩感到,自己用所學,還可以報效祖國。
回到加拿大,嘉瑩就寫信給國家教委,表示利用假期回國教書,這是1978年的春天。
申請信寄出后,嘉瑩關注著國內報紙上教育的動態。
一日,她看到有許多老教授,已被評反,李霽野的名字,令嘉瑩喜出望外。1949年在臺大,嘉瑩與其有一面之緣。之后,李師回到大陸。于是,嘉瑩立刻寫信,問候李師。很快收到回信,得知文革已過去,高考已經恢復。
1979年春天,嘉瑩得到教委同意,安排在北大教書。結束在北大的短期授課,嘉瑩應李師邀請,來到南開。
與南開的情誼,始于那年春天。
在李師的關照下,中文系師生,給嘉瑩帶來家人般的溫暖——
我之所以能夠從這樣的悲痛中(失去長女)跳了出來,是因為從1978年開始我就申請回國教書,1979年得到批準,我就來到了南開。從那時起,我就把我的感情和精力都投入到為國教書這件事情上了。
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
正是女兒去世這件事,讓嘉瑩下定決心,為生命找到一個新的支點。
嘉瑩講授“漢魏南北朝詩”,轟動南開園——
那時在國內,大家上課都是聽傳統的講法,很少有從國外的人講課,我就按我自己的習慣,想怎么講就怎么講,所以大家都覺得很新鮮的。同學們聽得非常認真,反應非常熱烈。三百人的階梯教室,到處都是人,連我走進教室和步上講臺,都很困難……
三十余年,彈指一揮間。如今的嘉瑩,已在南開組建了一個古典文化研究所,帶出一批碩士、博士。她用半數退休金(十萬美元),設立“駝庵獎學金”和“永言學術基金”。前者是顧師的別號,感念恩師。后者是取長女言言和女婿永廷,各自名字的一個字,以示紀念。
九
晚年的嘉瑩感慨——回想我平生走過的道路,是中國的古典詩詞伴隨了一生。
幼女言慧說,我母親一輩子都在和詩詞談戀愛。
知母莫若女。
由于對詩詞的熱愛,嘉瑩只要打開書,就會召喚另一個靈魂來與她對話,他們的生活,他們的精神,他們的品格,一下子鮮活起來,沉浸其中,自得其樂。
有學生問過嘉瑩:中國古代這么多詩人詞人,你覺得有哪一個你愿意跟他交朋友,跟他一起生活呢?
嘉瑩想了半天,答案是稼軒。
她解釋道——杜甫這個人,他的詩忠愛纏綿,很了不起,可是這個人好像古板一點;李商隱的詩我一直很喜歡,可是李商隱的詩我可以欣賞,但是這個人又太憂郁了一點;所以想來想去辛棄疾這個人不但詞寫得好,而且這個人在生活上也是個很有情趣、很有辦法的人。你看他寫的詞里邊,他所居住的地方,要栽什么花啊,種什么樹啊,什么地方蓋房子,什么地方開窗子都安排得多好!我當然愿意跟稼軒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
嘉瑩反問一句:你呢?
學生想了想,我也喜歡稼軒。
莫逆于心,相視而笑。
如今九十二歲的嘉瑩,依然耕耘在杏壇。她說——
我的生活并不順利,我是在憂患中走過來的,詩詞的研讀并不是我追求的目標,而是支持我走過憂患的一種力量。我親自體會到了古典詩歌里邊美好、高潔的世界,而現在的年輕人,他們進不去,找不到一扇門。我希望能把這一扇門打開,讓大家能走進去,把不懂詩的人接引到里面來。這就是我一輩子不辭勞苦所要做的事情。
儀表是一種心情,更是一種力量。
祝福葉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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