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不通，當下為什么那么多人如此仇視小孩？

作者/慧超

（一）

近年來，我愈發感受到一股令人遺憾的情緒彌漫于公共輿論之中：

即在互聯網上，討伐、指責、厭惡“熊孩子”，已經成為了某種政治正確。

在豆瓣、知乎等各類#討厭小孩#的小組和話題中，人們不厭其煩地交流著對“人類幼畜”的厭惡與嫌棄，時不時還會冒出來一個“我狠狠地報復了一個熊孩子”式的心理爽文，收割眾人的點贊。

且人們對何謂“熊孩子”本身的觀念滑坡，已達到令一個體面人瞠目結舌的地步。

最開始，尚有一些微弱的聲音審視“熊孩子”的父母，比如“沒有熊孩子，只有熊家長。”如今連這樣的聲音也開始凋零，人們對小朋友懂事的標尺，已嚴苛到3歲以下。

到什么程度呢？

一個不滿一周歲的小寶寶，如果因為不舒服而在公共場合大哭，這些網友會對其投以厭惡的眼神，連帶這個小寶寶的父母親一起，在內心里狠狠地標上“沒教養”的標簽。

怎么說呢，其實我能夠理解很多人厭惡“熊孩子”的心理情緒，小孩的很多行為的確會觸發成年人的厭煩。在某些時刻，小孩的父母都能被氣到情緒崩潰，更何況一個對其沒有任何感情的陌生人。

但問題是，我現在覺得社會上一些人厭惡小孩子的情緒烈度，已經遠超人們的共識。

那不是一種單純的厭惡，那是一種內涵復雜的仇視。

(某“厭孩”討論組的一篇帖子）

（二）

最近看了兩段視頻，每一個都讓我難受了許久，都是事關小朋友的可怕遭遇。

其中一件事發生在杭州地鐵上，綜合原視頻和車廂內旁觀者的事后描述，整件事其實很簡單：

大概就是一位奶奶帶著3歲的孫子坐地鐵，小朋友可能累了，看到座位上有個空隙就擠過去。

不過這個空隙并不是一個正常的座位，只是兩個人中間的縫隙（小孩確實是缺乏分寸和邊界感的，也因此會引起很多人的反感），孩子的奶奶覺得不合適，就去拉小孩起來，小孩不愿意起來，在掙扎的過程中，手不小心打到了涉事女子的胸部。

然后，女孩很生氣，接著就上演了針對這個3歲孩子，咆哮級別的人格羞辱和恐嚇：

整件事曾引發先后兩波針對性完全不同的網絡暴力。

在事件剛剛發酵時，針對小男孩及其奶奶的辱罵，恨不能將他們生吞活剝了。

因為，最開始某媒體的新聞標題是“女子稱地鐵上遭男童坐大腿搶座摸胸”。

“男童搶座摸胸”這樣的標簽，很自然地引來了所謂“女權主義者”的攻訐與謾罵，她們的言辭之骯臟粗鄙，真的達到不便于截圖展示的地步了。

媒體上來就把#摸胸#這樣明顯帶有性猥褻意識的標簽，按在一個三歲娃娃的頭上——我不是針對誰，我的意思是說這家媒體從審核、編輯到內容執筆者，都缺乏基本的新聞倫理。

當然，更可能的情況是，在傳統媒體愈發式微的當下，曾被媒體人奉為圭臬的審校流程和基本報道倫理，早已經被拋擲到故紙堆中，成為流量時代下可笑的迂腐。

當越來越多的人加入爭論和還原事實，整件事開始逐漸清晰，公眾也開始了解到，小男孩只有3歲。

“3歲猛男地鐵上當眾猥褻20多歲的幼女，這應該槍斃?。　?/strong>

于是評論區開始出現這樣的聲音。這當然是一句“老陰陽人”式的反諷。年僅3歲的年齡事實，實際上為互相撕扯的兩群人，提醒了一個基本的常識：

一名年僅3歲的男童，即便產生了“摸胸”的動作，也并沒有任何性猥褻的意味。

舉一個可能不太恰當的例子：

在一個電視上正播放歐布奧特曼和怪獸打仗的房間里，劉亦菲本菲默默地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這個小男孩但凡正眼瞧仙女脫衣超過3秒，歐布都得從電視里沖出來質問這個男孩：

“你不相信光了嗎？”

3歲的小男孩是根本沒有性意識的，這不應該是一個疑問句，這是基于人類生理成長過程的基本常識。

這個年齡段的幼兒，沒有絲毫的性沖動和性欲望，甚至連基本的性羞恥心都不具備。

“他一屁股坐在我的大腿上，還摸我的胸！”

女孩這句尖厲的指責，不僅僅是一種行為動機上的污蔑，更帶有明晃晃的輿論侮辱的意義。

因為在輿論傳播中，“摸胸”從來僅僅是個動詞，在公共場合被陌生男性觸碰胸部，它自帶強烈的性猥褻意味。

指控一名3歲的小男孩性騷擾，其荒謬程度差不多相當于你要承認3歲的孩子，擁有性同意的能力和權利。

如果一個變態男對一名三歲的小女孩說：“你可以跟我做愛嗎？”而這個三歲小女孩點頭同意了——試問會有人覺得她就可以和小姑娘發生關系嗎？

不用說正常人，我想哪怕是個變態也明白，一個年僅3歲的小女孩，無論在法理上還是在倫理上，都是不存在所謂的“性自由”的。

因為這個年齡段的小朋友，無論男女，根本就沒有建立完整的性意識。

小男孩的行為可能確實令人反感，但所謂“摸胸”的指控與侮辱，對一個3歲的小朋友而言，顯然是極其過激的。

當然，我想當事女生心里也明白，只要將話題引向性騷擾，女性立刻便能夠建立起在公共場合的輿論優勢。

視頻中，可以清楚地聽到，小男孩鄰座的陌生老奶奶為他撐腰解圍的同時，也有另一位年輕姑娘在激烈地指責小男孩的奶奶“小孩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嗎？”

很顯然，這種陌生女性之間的溫暖互助，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涉事女生稱自己遭受了“摸胸”這樣的性騷擾。

很遺憾，事件的后續涌向了另一個極端，網友們調轉槍口開始針對涉事女子進行大范圍的辱罵攻擊。

這同樣令我感到不適，我個人旗幟鮮明地反對任何形式的網絡暴力。但我心中更大的困惑來自于下面這個問題：

就是一件這么小的事情，怎么就能激起一個成年女性內心里如此強烈的情緒，在現場咆哮地羞辱完那個三歲的孩子不說，還要將不打碼（原視頻）的視頻發到網絡上，試圖掀起一場針對這個孩子的，更洶涌激烈的網絡羞辱。

如果一個“熊孩子”的行為讓你感到不舒服，心生反感，那么你正色提醒，甚至大聲要求他道歉，都是可以理解的，為什么會選擇以污名其“性騷擾”的方式，來如此羞辱恐嚇一個3歲的幼童？

一個體面人做不出這樣的事，至少我真的很難理解?；蛟S，人和人確實是不同的。

（三）

同樣令我感到不寒而栗的，是另一段短促的視頻，在初次目睹這些畫面時，我對那個可憐的2歲寶寶產生了深深的憐憫，真想鉆進屏幕里好好抱著他安慰一番。

據報道，施暴的男人還是這個小男孩的姑父，小男孩只是將手中的玩具丟到姑父的身上，然后便遭遇了對2歲寶寶而言，近乎致命性的全力一擊，視頻中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一巴掌完全把小孩打得飛了起來。

我完全不能理解一個成年男性，怎么會對2歲幼童做出如此過激的攻擊？

真是既陽剛，又脆弱。

您要是跟我說，有的人就是很煩小孩呀！我是不能接受的。我覺得一個成年男性對2歲幼童做出這樣的攻擊，厭煩已是個太過于輕飄的詞匯了，這完全就是一種仇恨。

我覺得就是一個陌生人家的小孩，拿著打火機把我的書房給點了，我對一個2歲小孩都下不去這樣的狠手。

但就這樣的畫面，就這般如此力量懸殊的兩個身影，評論中依然有很多人在真誠地追問：

其實說來說去就是一句話：

“打人也許是實在忍不住了，這可能是個極度討人厭的熊孩子啊！”

有理??！仔細想想是這么個道理，2歲寶寶的傷害性可太大了，他手里扔出去的玩具完全可能把這個壯漢砸死。

要我說上面這些都是做宣傳的一把好手，怎么就沒人寫一篇《2歲暴徒持利器傷人，30歲大男孩勇敢反擊》的爽文呢？

我不能理解，一個體面的成年人怎么會做出這樣的事情，發出這樣的疑問。

是不是很多人已經全然忘記了，自己也是從吵鬧哭喊大小便憋不住吃飯滿地撒的“熊孩子”一天天長大的？是不是全然忽略了，自己有一天也會走向步履蹣跚小便失禁耳聾眼花的耄耋老年？

要求一個兩三歲的幼童懂事、安靜、有禮貌，可以熟知一切社會規范，擁有外交官級別的社交分寸感。

如果沒有，那就是熊孩子，熊家長，“不是普天之下皆你媽，你敢打擾我，下一個被抽飛的熊孩子就是你！”

要求殘障人士和老年人擁有健壯成年人的行動力、學習力和對數碼產品熟練度。

如果沒有，那你就應該擁有“罪人般”慚愧內疚的心，“老老實實在家待著，出來給社會添什么亂？”

毫無疑問，很多人正在迅速褪去共情的能力，不僅對他者的苦難視若無睹，而且連一個體面人基本的容忍和悲憫都快消失殆盡了。

孩子們在一個粗鄙的，冷漠的，充滿戾氣的環境中成長，觀察社會，理解什么是對，什么是錯，理解突如其來的洶涌惡意和厲聲侮辱，學習做人的準則和處事的邏輯……

如果我們的孩子日復一日地，在這般粗鄙的環境下長大，試問，我們又是哪里來的信心，奢望一代強過一代，寄希望于明天會更好呢？

（四）

是的，體面。這個當下已鮮被提及的古老詞匯。

體面已經成為一種愈發稀薄的向往。人們向往權力、地位、性高潮和財富自由。但對于“體面”一詞，我們甚至已經缺乏了基本的共識，還記得那個至今仍令我感到驚愕的微博熱搜嗎？

#該不該跟外賣小哥說謝謝？#

嗯，君子溫潤如玉，挾才以為善，但該不該跟外賣小哥說聲謝謝，卻是需要權衡的大問題……

在這樣的話題標簽下，一個體面的人，恐怕是恥于談起我們數千年的文明積淀與傳承的吧？

您說這叫個什么事兒？

我想表達的是，在一個共情逐漸褪色的社會，原子化的個體將不可避免地滑向更冷漠的可怖境地。

“你與我無關，我既不關心你的悲慘，更不會對你的困境施以援手。如果你是強者，你侵犯了我的利益，那么我詛咒你！如果你是弱者，哪怕僅僅只有2歲，哪怕是無足輕重的打擾，我也會讓你見識到我能力范圍內，最大的報復和惡意?！?/strong>

我上面所寫下的這一段“內心素描”，恐怕在我們的社會中，已非形單影只的個人心境，而早就形成了一個逐漸彌漫的群體意識了。

然而吊詭的是，這些人在“我毫不關心他人”的同時，卻要求這個社會上的所有人，包括2歲的寶寶、8個月的孕婦和90歲的老人，能夠處處給予自己的處境以高度的共情，“要照顧我的情緒，體會我的壓力，理解我的疲憊，諒解我的煩躁易怒”，整個邏輯格外分裂。

一些人甚至會對他人遭受的苦難產生某種“興奮感”，這不是一種單純的幸災樂禍，這是一種粗鄙、自私、冷血的自我麻痹和鈍化。

面對他者的無助和不幸，在“興奮”之余，轉而服膺于一種與己無關的強權敘事，逐漸蛻化為徹頭徹尾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者。

對他人的經歷與不幸，喪失基本的痛感，“原子”與“原子”之間僅剩的共識與合作，只能是漠然地手挽手，一同走向萬劫不復的地獄。

這里是思維補丁，謝謝你的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