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俠小說中，義氣是一個很重要的元素。江湖，就是義氣聚集的大漩渦。

因為江湖是一個特殊的環境，你也不知道哪里是江湖，但它就存在。古龍被逼得沒辦法了，做了個總結，他說，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既入江湖，那就得義氣為先。至少，武俠小說里是這樣的。但主要是新派武俠小說。老派的武俠小說雖然也講，但似乎不是主題。《水滸傳》除外——《水滸傳》也可以算武俠小說。至于比較早的，如《唐傳奇》中那些俠客小說，比如金庸推崇的《虬髯客傳》，其實不說義氣之事。主要是寫人物，寫得很有特點，故事又有想象空間。

新派武俠小說，應該是受了《水滸傳》的影響。

《水滸傳》也是通俗文學，一般稱為俠義小說，俠和義并列。《水滸》里的英雄，既不愛美女，更不談戀愛，一味地打熬力氣，半夜三更都在健身。這是為了俠，行俠仗義，打抱不平，替天行道，起碼得有幾把刷子，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白臉是沒法行俠仗義的，做壞事都不夠格。就像小孩子只配吃奶，不配吃煎餅卷大蔥。

當然，跟人講義氣，也得有點本事。《水滸》里講義氣一般需要兩個本事，一個是身強體壯武藝高，別人不服，給他打服。本事若大，不講義氣，別人都會上趕著去講義氣，逼著你聚義，比如玉麒麟盧俊義。另一個就是有錢，不但有錢，還得會用錢，把錢用在刀刃上，比如宋江，典型的黑矬矮丑，無疑稀松平常，但錢用得好，便在江湖上大名鼎鼎、義薄云天，號稱呼保義、及時雨。

這就是江湖規則。

《水滸傳》既然寫江湖，寫英雄，那就得對江湖英雄做出定義。

義氣這玩意兒很奇怪，只能跟男人講，不能跟女人講。男人和女人講情愛，男人和男人，只能講義氣。一大堆老爺們聚在一起，要他們沒矛盾，無沖突，只能以義氣來約束，讓它成為生存根本，它讓這些漂泊的男人明白，在江湖上混下去，靠的是朋友或者兄弟，而不是情愛。

到新派武俠小說這里，梁羽生、金庸對義尤為看重，古龍其實也是緊隨其后的，他們認為，武俠小說，最重要的是俠義，而不是武。

金庸寫了很多形式的義，有民族大義，有兄弟義氣。有義薄云天、義無反顧的真俠純俠，比如胡斐。也有只講一點義氣，專靠坑蒙拐騙混跡廟堂江湖之間的，比如韋小寶。

而金庸小說中，最讓人感慨悲慟的莫過于大俠喬峰。一向人們都認為，如喬峰這種舍身為天下蒼生的俠，光芒無限，讓人動容。

但從沒人想過，喬峰的悲劇結局，其根本原因為何？

《天龍八部》這本書，我讀了好多遍，說二三十遍毫不夸張，但直到最近我才想明白這個問題。

這還是對照新修版《天龍八部》里金庸略微做的一些修改，才發覺的。

喬峰是個講義氣的人，他甚至把所有能講的義，都講了。而且，這成為了他內心中極重的一個負擔。甚至成為一個弱點。講義氣首先得有對象，否則無從講起。所以，講義氣的人愛交朋友。

而喬峰交朋友的方法極其潦草，他自己愛喝酒，那么能喝酒的就是大英雄、好漢子。這明顯過于潦草了嘛，連那個書呆子段譽都覺得恐怕不見得，而喬峰深以未然。

他追查殺害丐幫副幫主馬大元的兇手，在江陰長江邊上的望江樓頭飲酒，遇到一位中年儒生，居然一口氣連盡十大碗烈酒，面不改色。

他便贊人家“好酒量，好漢子”。

段譽聽得直搖頭，只能心里嘀咕，“原來大哥昨天晚上便曾跟人賭酒來著。人家酒量好，喝酒爽氣，他就歡喜，說人家是好漢子，那只怕也不能一概而論。”

他在去雁門關外的路上，小酒館里遇見邪惡的星宿派二師兄，他覺得這人陰毒，不喜歡，但一見人家連干兩大碗烈酒，便覺得這人也不怎么討厭。

他遇見跟他性格差不多，豪爽干脆的人，也覺得是好漢子。想跟人家講義氣。

走江湖靠義氣，這本來沒錯。

但喬峰太愛講義氣，而且在這年頭在他心里根深蒂固。那義氣未免就顯得沒那么重要了。

在新修版的《天龍八部》里，金庸做了點改動。原來的版本，親耳聆聽馬夫人爆出自己和白世鏡偷情而謀殺親夫馬大元的，大部分跟段正淳有關系，段正淳自己，段正淳的兩個情人——秦紅棉，及她的女兒木婉清；阮星竹，及她的女兒阿紫。另外有喬峰，喬峰的父親，還有白世鏡。

那么，真正知道喬峰冤枉的人很有限，甚至都不能出頭露面為喬峰昭雪洗冤。

新修版里面，金庸做了改動，聆聽喬峰冤屈的，另加了丐幫高層十多人，還能蹦跶地丐幫九袋長老都在。

這下喬峰總能洗雪沉冤了吧？

但事與愿違。

六大長老之一的吳長風，這人講義氣，一直維護喬峰，他說，“馬大元是你（指白世鏡）殺的，徐長老也是你殺的。可是咱們都冤枉了喬峰。這兩件事情，須得向眾弟兄們分說明白。本幫行事向來光明磊落，不能在這些大事上冤枉了好人！”

但傳功長老呂章說，冤枉好人了嗎？我看沒冤枉吧，喬峰難道是好人嗎？

他的理由很簡單，因為冤枉喬峰是事實，但這個事實不能公開，一旦傳出去，江湖上知道丐幫窩里反，為了馬夫人這么搞小妖精，殺了一個副幫主，趕走了自己的幫主，德高望重的元老級徐長老，執法公正鐵面無私的執法長老白世鏡，能干有才的八代弟子全冠清，全毀在了馬夫人的床上。

這要是傳出去還得了，別人不孝掉大牙了？丐幫一百年都未必能重振雄風咸魚翻身。

不能傳出去怎么辦？

那就說明喬峰不是好人。冤枉他？他是契丹胡人，總沒錯吧？誰冤枉他了？

這邏輯很要命，基本盤的邏輯向來如此。更要命的是，除了吳長風，丐幫高層眾人，竟然“齊聲稱是”。因為他們都覺得丐幫的聲名要緊，大事為重，私事為輕。要講大義，不講小義。

大義就是掩蓋事實，保證丐幫面子上的光亮。小義就是喬峰冤枉了算個屁。

你看，他們竟然把這種枉顧事實真相和是非的玩意兒叫作“大義”。

而且，基本盤一旦躁動起來很恐怖，吳長風雖然不服，但不敢說話了，因為他只有一個人，弄不好命都丟了。人家都商量好了，這些“家丑”不能泄露，否則“白刀進紅刀子出”。

喬峰那時候萬念俱灰，心中空蕩蕩地，什么江湖道義、品格節操，原來都是狗屁。只覺江湖中人重利輕義，全然不顧是非黑白；只覺什么“武林義氣”、“天理公道”，全是一片虛妄，死著活著，也沒多大分別，父母恩師之仇報與不報，都不是什么要緊事。

但喬峰只傷心了一會兒，幾十碗酒下肚，就什么都忘了。

在關外，又跟耶律洪基講起義氣來，而且還結拜了。此后為了這位大遼國的皇帝義兄，出生入死，刀山火海。最終卻落得個人家要殺他。殺他的原因是，不聽皇帝義兄的話。

這也是喬峰的悲劇。喬峰也曾要想明白其中緣由，但是沒有結果，他首先想，丐幫素稱仁義為先，今日傳功長老竟說國事是大事，幫會事也是大事，私人的交情義氣不過是小事。那么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良心？做人該不該講是非公道？他們人多，就把白世鏡殺了，并不是因為他害死馬大哥、徐長老，犯了重罪這才該殺。他們雖然人多，仍打不過我，如果是我殺了馬大哥、徐長老，就應該了。誰的“武功強，誰就是對的，誰武功不行，誰就錯了，這跟猛虎豺狼有甚分別？只因我是契丹人，什么罪名都可加在我頭上，不管我有沒有犯了這些罪行，如此顛倒黑白，這‘大義’當真狗屁之極。”

喬峰畢竟是個江湖漢子，不是政治人物。而他所結交的，無論是丐幫、中原群雄，還是他心心念念的慕容公子，或者他所維護的皇帝義兄，多多少少有點政治氣息。每個人各有目的，他們是不在乎義的，他們只看利。

有利則合，無利則成仇敵。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為了殺喬峰，俠義道的丐幫甚至可以和邪派星宿派合作。

這跟喬峰本身所堅守的規則完全背道而馳。所以他只覺世上不公道的事情委實太多，思涌如潮，卻又想不出一個結果。

這也是喬峰最感動人的地方。江湖上，雖然人人都嘴上說義，但真正去做義的很少。《水滸》里的好漢，所處之地要么叫“聚義廳”，要么叫“忠義堂”，離不開義。但義字大旗下的好漢們其實心里也清楚，啥叫義。船火兒張橫第一次見宋江，就說出了其中的秘密，他唱了一首《湖州歌》來，其中兩句是——“老爺生長在江邊，不愛交游只愛錢。”

有錢的宋江，聽到之后嚇得腿都是軟了。

別說武俠小說了，即便現實中，每個人身邊，那些動不動口宣義氣的哥們兒，你見過幾個真講義氣的？

可惜喬峰一條好漢，以為真正的俠義英雄，最終被逼得自殺。

他最終臨死之前，還在想什么是義，他想不明白。他是契丹人，曾與耶律洪基義結金蘭，卻威迫陛下，成為契丹的大罪人，既不忠，又不義。而中原又沒他的容身之地，昔日兄弟，皆成仇讎。他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間？

他只能自殺。

其實，以喬峰的本事，未必要死。誰也不能把他怎么樣，他可以去虛竹的縹緲峰喝酒打架，了此一生，也可以去段譽的大理國逍遙快活。這兩個把兄弟還是夠兄弟的。

但是，耶律洪基懂喬峰啊，他用“義氣”逼喬峰，人家放了他，他臨走之前還冷言冷語的說，“蕭大王，你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祿，指日可待！”

這擺明了說喬峰是個重利好貴輕義的人。

喬峰受不了這個。

中原群豪更搞笑，他們圍著那個救了千萬大宋生靈的喬峰的尸體說，啊，原來外國人（契丹人）也有英雄好漢呀。另外一幫人說，呸，外國人哪來的英雄，他是咱們漢人中長大的，我們教他，滋養他，教育他，他才學到了漢人的大仁大義。

嗚呼呵呵！

那時候，只有唯一的還講點義氣的吳長風捶胸大哭，高喊：“喬幫主，你雖是契丹人，卻比我們這些不成器的漢人英雄萬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