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小說《天龍八部》里,段正淳是個比較重要的人,因為很多事情都因他四處留情而起,他名義上的兒子段譽的終極痛苦,基本都是他造成的。
簡單說,段譽一旦想跟一個姑娘談戀愛,就發現這姑娘是自己的妹妹。談一個,是妹妹,再談一個,還是妹妹,而喜歡段譽的姑娘,當然也都是他的妹妹。讀者一度搞不清狀況,想問一問段譽,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
罪魁禍首當然是段譽名義上的爹段正淳。
按理說,有這樣一個爹,段譽臉上無光,簡直無臉見人。但段譽似乎也不在乎,習以為常。從無怨言,也不覺得慚愧。連段正淳的皇兄段正明,聽到了,遇見了,也只是微微一笑,甚至還替兄弟解圍。也沒覺得有什么。
江湖上有段正淳這號人,肯定是要被人瞧不起的。很巧的是,江湖人給喬峰和段正淳的評語一模一樣。同樣是八個字,“殘忍好色,忘恩負義”。喬峰是因為救阿朱,雖萬千人吾往矣,大戰聚賢莊。那自然是好色了,為了一個姑娘拚命,還能是什么?在江湖上,流傳著喬峰殺父殺母,弒師絕友的光輝事跡,那自然是忘恩負義了。
而段正淳的情人阮星竹也說段正淳是“殘忍好色,忘恩負義”,對女兒(阿朱阿紫)是殘忍,對其他女性好色,對她自己當然是忘恩負義了。
江湖有江湖的規則,在江湖里,好色,甚至談戀愛過于專注而忘了兄弟義氣,都會被瞧不起的。“見色忘義”、“重色輕友”的詞語我們到現在也經常說。《水滸傳》的英雄,甚至完全拒絕談戀愛,即便他們有家室,那也得冷淡閨閣,一味“打熬力氣”,半夜都在健身,“女色上不十分要緊”。
水滸魁首宋江就是極好的例子,他最初是在閻婆惜那邊住的,但半個月就不去了。施耐庵明明白白地寫“原來宋江是個好漢,只愛學使槍棒,于女色上不是分要緊”。
武松、魯智深等更不要說了。
在江湖男人的生存面前,兩性關系中的問題,處于尷尬地位。《水滸傳》干脆摒棄不要。宋江給王矮虎和一丈青說親,一丈青雖然是個女子,但也是豪杰呀,女中豪杰,豪杰就得講義氣,“一丈青見宋江義氣深重,推卻不得,兩口兒只得拜謝了。”
可見,即便是女豪杰,到了江湖中,也得講義氣。男色上得不打緊,至于嫁個什么鬼樣子的男人,完全不重要。也許這種女子覺得男人都一個鬼樣,跟誰不是跟,王矮虎跟華榮,看起來也沒啥差別嘛。都是男人,只不過一個個子高一個個子矮。
段正淳這樣的人,在江湖里是不是要被人瞧不起?別說瞧不起,簡直無容身之地,人人鄙夷。
但《天龍八部》的江湖里,似乎也沒人瞧不起段正淳。
即便英雄如喬峰,第一次見段正淳,也贊嘆不已——
“蕭峰望見這人一張國字臉,四十來歲、五十歲不到年紀,形貌威武,但輕袍緩帶,裝束卻頗瀟灑。”
喬峰首先覺得段正淳威武、瀟灑。這是觀其貌。
“蕭峰自在信陽聽馬夫人說出段正淳的名字后,日夕所思,便在找到他為父母報仇,決意教他吃足零碎苦頭之后,這才取他性命。但適才見他待友仁義,對敵豪邁,不像是個專做壞事的卑鄙奸徒。”
這是喬峰對段正淳的第二印象,待友仁義,對敵豪邁,不像是個專做壞事的卑鄙奸徒。這是觀其行。
后來,喬峰還對阿朱說,“我在見到段正淳之前,本曾立誓要殺得他一家雞犬不留。但見此人倒有義氣,心想一人做事一人當,那也不用找他家人了。”
這是對人品的評價,喬峰覺得段正淳有義氣。
喬峰是《天龍八部》里最講義氣的人,真正講義氣的好漢,“素喜結交英雄好漢”。
他覺得段正淳有義氣,豪邁,那就是真有義氣、真豪邁。
甚至,喬峰在約段正淳比拚時,見段正淳英姿爽颯,便生惺惺相惜之意,若是尋常過節,便算是對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一笑了之,相偕去喝上幾十碗好酒。
喬峰沒有瞧不起段正淳,也沒鄙視段正淳,即便那是他覺得段正淳是他的殺父母、義父義母、恩師的大仇,他也想跟段正淳交朋友。
即便是段正淳的仇家,大對頭、四大惡人之首的段延慶,也沒有瞧不起段正淳。他也知道段正淳好色,但兩人一動手,段延慶心想:“聽說此人好色,頗多內寵,居然內力如此悠長,倒也不可小覷于他了。”
你看,對頭們都覺得段正淳不錯了。
而段正淳的情人們更過分,個個看起來恨段正淳,但實際上愛他愛得要命,最終甚至除了馬夫人之外,都為他丟了性命。
至于天下豪杰,自然也不覺得段正淳沒什么不好。
這很讓人想不通。
但其實很簡單。因為段正淳秉持著江湖里最重要的東西,對兄弟、對朋友,甚至對情人,其實都算過得去。
首先,段正淳是真的講義氣。他為了部下,可以拚命。同進共退,身死相依。
其次,別看段正淳是個大理的鎮南王爺,但段正淳是個純江湖漢子,不是個政治人物。
這一點,從喬峰比較重要的一戰——少室山大戰——可以看出來。
當時中原豪杰,如少林寺、丐幫等,江南幫派,如慕容復等,邪派高手,如星宿派等,都想要喬峰死。他們甚至不惜與邪惡的星宿派合作,要置喬峰于死地。
依照當時情形,喬峰處境極其危險,幾乎是必死無疑。因為人人都要殺他,但段正淳對自己的屬下們吩咐說,“這位蕭大俠于我有救命之恩,待會危急之際,咱們沖入人群,助他脫險。”
段正淳要幫喬峰。屬下們覺得對方人太多,根本擋不住啊,問主公有何妙策?
段正淳說了一句很感動人的話,他說,“大丈夫恩怨分明,盡力而為,以死相報。”
這就是真的講義氣,分得來是非黑白,真正的江湖規則。最重要的是,段正淳只守江湖規則,講義氣、恩怨分明。沒有別的心思,即便他是大理國的王爺,但絕不有政治對策之類的考慮。
我們對比一下慕容復,便知道段正淳的可貴之處。慕容復是一個投機分子,他們祖上幾代人,為了一個虛妄的夢,不惜活得很卑鄙無恥。恨不得江湖上血雨腥風,越亂越好,他們好趁機撈點便宜。
慕容復的一切行為,都是政治考慮。所以,他一看大家都要殺喬峰,嘿,好,我先替你們上,看我對你們多義氣。他為了收攏人心。
慕容復離當皇帝還差著幾十萬步,就這樣處處算計;而段正淳是真正的王爺,段正明把他立為皇太弟,就等著他回去接位為皇帝呢,立皇帝之位,可說是一步之遙。
但段正淳從不像慕容復那樣考慮問題。
僅憑這兩點,江湖上絕不會有人瞧不起段正淳。至于他好色風流,那不過私生活上有那么點不好聽罷了。在天龍八部所處的那個時代里,似乎也不算啥大事。何況,段正淳對那幾個情人都很不錯,他自己的解釋是,“不論和那一個情人在一起,都全心全意的相待,就為對方送了性命,也在所不惜,至于分手后別尋新歡,卻又另作別論了”。
那幾個女子其實也不錯,除了馬夫人之外,都沒什么野心,她們只是沉迷于自己的情愛中。
也就是說,在什么規則中,要講什么規則。在什么地方,就得講什么。做個人,要守人的規則,不能沒人性,性情混跡禽獸之列;生于中華,則以中華為榮,你不能生于中國,卻跟慕容復一樣,滿肚皮的算計,不守必須要守的規則。
那真要被人瞧不起了。遺憾的是,慕容復之流似乎越來越多,段正淳這種模板的風流好色之輩卻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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