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佳
一家世
俞樾,俞陛云,俞平伯,俞家三代皆為大師。
曾祖俞樾,淅江德清人,晚號曲園居士。當年他參加會試考試,在試卷中寫有一句詩“花落春仍在”,被曾國藩賞識,成為其門生。后來,俞樾致力于學術研究,被稱為清朝考證學的最后一個大師,也是章太炎、吳昌碩、陳漢章等人的老師。
父親俞陛云,才氣逼人,是名列第三的探花。
俞平伯生于1900年的臘八。出生前,母親夢中曾有和尚登門化緣,想他是高僧轉世,因此取小名為僧寶。先生十歲之前,家人不許他去寺廟,恐怕佛爺把他帶回去。
俞平伯出自名門,家有名師。據夫人回憶,他讀的第一本書是《大學》,到7歲時,所讀過的線裝書,摞起來比他的人還要高??梢?,俞平伯的舊學功底非常人所及。
二婚姻——兩次出洋
1917年,俞平伯與表姐許寶馴在北平結婚,賀客中有黃侃教授,還有傅斯年、許德珩等同學。表姐是杭州舅舅家的女兒,大他四歲,溫婉端莊,并通曉詩詞,諳熟《紅樓》。
1920年1月,俞平伯赴英留學,同伴有傅斯年、錢昌照等人。據說俞平伯要留學,家人不放心,直至他說與傅斯年同行,全家這才準允。傅斯年與俞平伯大四歲,為人處世較之俞平伯要老練得多。兩人既是北大同窗,又是同一個宿舍的好友,在家人看來,傅斯年就像俞平伯的老大哥,可以在異鄉處處關照俞平伯。
入學兩周后,俞平伯突然離去,這令傅斯年驚慌失措,四下尋找。直至在一艘輪船上找到了俞平伯,原來他是想家想得受不了。傅斯年苦勸朋友,繼續留在英國學習,但此時的俞平伯去意已決,傅斯年只好黯然作罷。
后來,傅斯年在致胡適(時任北大教授)的信中寫道——
他到歐洲來,我實鼓吹之,竟成如此之結果,說不出如何難受呢!平伯人極誠重,性情最真摯,人又最聰明,偏偏一誤于家庭,一成“大少爺”,便不得了了;又誤于國文,一成“文人”,便脫離了這個真的世界而入一夢的世界。我自問我受國文的累已經不淺,把性情都變了些。如平伯者更為長嘆。但望此后的青年學生,不再有這類現象就好了。
外孫長大后,曾就此事問過外婆。只見外婆淡然一笑:“那是因為沒有足夠的錢,哪里會是為我呢?“
總之,俞平伯興到即來,興盡即返,性格之灑落不羈可以想見。
三任教清華
季羨林回憶——
俞先生在清華講詩詞,很有吸引力。在課堂上他選出一些詩詞,自己搖頭晃腦而朗誦之。有時候他閉上了眼睛,仿佛完全沉浸在詩詞的境界之中,遺世而獨立。
只見了驀地睜大了眼睛,連聲說:“好!好!就是好!”學生正眼巴巴地等他解釋好在何處,他卻已朗誦起第二首詩詞來。
昔者晉人見好山水,便連聲說:“奈何!奈何!”仔細想來,這是最好的贊美方式。因為,一落言語,便失本意,反不如說“奈何”。
俞平伯個子不高,頭方而大,鑲金牙,戴深度近視眼鏡,穿一身褪色的藍布長衫。有一天,他忽然剃光了腦袋。眾目睽睽之下,他怡然自得,泰然處之,光著個腦袋,仍然在課堂上高喊:“好!好!就是好!”
俞平伯一向不贊成將詩詞、古文一字一句地釋為白話,認為那種作法無助于對原著的理解。
他曾寫道——
詩詞于空里傳神處,吟誦有時比解釋更為切用。現在還是這個意思。杜甫詩云:“新詩改罷自長吟“,可見他的詩句從吟誦得來……
對治學也別無妙法,恐只有多看細讀。只有多讀,讀多了,自然就通了。俗話說“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想神,就得讀破萬卷書。
這番話,也許就是俞平伯成功的經驗之談。
四北平淪陷
1937年7月28日,北平淪陷,俞平伯因有年邁老人需要照顧,不能遠離。此后,日本人多次表示希望俞平伯與他們合作,均遭拒絕。若不是老師周作人從中周旋,他很有進班房的可能。
在北平文化界,俞平伯與周作人關系最密,在西南聯大的好友朱自清擔心他步周作人后塵,給他寫信,希望他潔身自好。其間,俞平伯一心幫助北平做地下工作的愛國人士,從不考慮自己的安全,全力相助。
妻弟回憶——此期間,兄淡泊明志,清操自持。周作人為偽北大文學院院長,后且出任偽教育督辦,與平兄師友至交,而始終未以一言相浼,蓋知之至深。
淪陷八年,俞平伯在私立中國大學任教,薪水微薄,家中生活十分清苦。屋漏偏逢連陰雨,家中又連續兩次失盜,衣物丟失殆盡。
妻弟記得——
余亦咸經濟困難,余婦乃有在家創辦交賣會之舉,取家中及親朋處之無用舊物標價售賣,酌取手續費。姐后亦仿行,古槐書屋曾為貨場,平兄且曾親為記賬。
東城的老君堂寓所,那是俞平伯曾祖俞樾、父親傅陛云住過的老屋。屋宇數楹,極為寬敞。滿庭古槐,綠蔭遍地,幽靜極了。此時,古槐書屋成了熱鬧之地,先生、夫人聯手操辦交賣會,實屬無奈之舉。
萬取千焉,千取百焉,其實皆什一也;以其所有,易其所無,豈曰小補之哉。
外孫韋柰問起外婆往事,外婆說:“那陣子可真難過,終日提心吊膽。給日本人做事,情況當然會好得多,但是,當漢奸則不可,你外公是對的?!?/p>
五女兒嫁外族
1943年,家中發生了一件石破天驚的“大事“。
女兒俞成自西南聯大畢業后,留在昆明工作,結識了一個葡萄牙小伙子——英國新聞處記者約瑟夫,不久在昆明結婚。
江南名門俞氏的千金,嫁給一個外國人,這可足夠轟動。
連當年的清華曲友,出任西南聯大教授的浦江清,在寫給妻子張企羅的家書中,也提及——平伯的女兒二人均在此,一人最近與一葡萄牙人結婚了。平伯有一外國女婿,恐怕做夢也想不到的。
的確,俞平伯先生也是大惑不解,所作《大女于歸》,詩曰——
女初入抱憂難堪,今擬于歸西海邊。
豈道神州無俊望,或與殊俗有前緣。
人言此事何須詫,愧我癡愚卻損眠。
蠻語參軍應不惡,只愁冰玉兩茫然。
女兒俞成給古老的中國家庭帶來了些洋氣,在其影響下,每逢圣誕節,家中擺上茶點,并有很好的蛋糕和香濃的咖啡。俞平伯特別喜歡喝咖啡,何時養成這一習慣卻無從考證。外孫常開玩笑說:“外公兩次出洋,都沒學會穿西裝,卻學會了喝咖啡。”
六批判紅樓
1921年春夏之交,俞氏夫婦住在在杭州城頭巷。歷時三個月,俞平伯寫了《紅樓夢辨》一稿。一天,他帶書稿出門去看朋友(也可能是去出版商那兒交稿)。傍晚回家時,只見神情發楞,若有所失。原來他乘黃包車,把書稿放在座上,下車忘了拿,等到想起去追,車已遠去,無處可尋了。夫妻二人木然相對,心里別提多別扭了。
事有湊巧,幾天后,顧頡剛(或是朱自清)來信,說一日在馬路上看見一個收買舊貨的鼓兒擔上赫然放著一堆文稿,不免走近去瞧,竟就是“大作”,驚詫之下,便花了點小錢收買回來。就此,書稿“完璧歸趙“。
憶及此事,俞平伯感慨頗多——若此稿找不到,我是絕沒有勇氣重寫的,也許會就此對紅樓夢的研究擱置。
生活本是一出戲,塞翁失馬,焉知非福。1954年,沒想到這部失而復得的書稿《紅樓夢辨》,加入俞平伯三十年來的其他論述,改名《紅樓夢研究》后,竟成了眾矢之的,遭遇了大批判。這是一次“所有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都受到極大震動”的政治運動,俞平伯也因此成為唯心主義的代表。
遠在嶺南的陳寅恪,對著來訪的北國友人,連連詢問俞平伯的情況。甚至連俞氏家族在蘇州的祖居是否還在也問到了。
陳寅恪與俞平伯是世交,陳的爺爺陳寶箴是曾國藩的幕僚,俞的曾祖俞樾是曾的門生。而七七事變前,陳寅恪與俞平伯又同在清華任教。
多年后,夫人偶爾對外孫韋柰提及當年的情況,也是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那時我和你外公都很慌,也很緊張,不知發生了什么事,連往日的朋友都很少走動。我很為他擔心。但總算還好,過去了。
實際上,夫人經過那次運動,始終心有余悸,多次勸俞平伯免談紅樓,甚至當家人聚談,丈夫興致來了大講紅樓的時候,夫人也總是念叨:“你就少說幾句吧!”
七文革到來——下放干校
1966年文革爆發。一個夏季的夜晚,淅淅瀝瀝的雨下個不停。紅衛兵的敲門聲、吼叫聲,響徹在老君堂寓所的門里門外。“俞平伯出來!”“打倒牛鬼蛇神!”抄家開始,所有的房間都被掀個底兒朝天,沒找到金銀珠寶,只是幾代人的藏書,像地毯一樣厚厚地鋪在地上,任“千百只腳”在上面踩踏。
俞氏夫婦被圍在院子中間,被推搡著,并要求交行罪行。此時,夫人的頭發已被剪得亂七八糟。
更難過的,俞平伯的母親已年近八十,被逼迫著穿上壽衣,并讓俞平伯夫婦跪在她面前,做出號哭的樣子。毀掉八旬老人的一口壽材,帶走家中的所有藏書及值錢的物品,紅衛兵這才揚長而去。
老母、俞氏夫婦被勒令搬到跨院的三間北房里,女兒俞成被攆至隔壁一個大雜院內不足11平米的小房里。
至此,俞平伯每天去單位接受批判、寫檢查;夫人在家,提心吊膽。街上的孩子又常來搗亂,往屋里扔石塊。
1969年11月,夫婦二人下放河南信陽羅山五七干校。
楊絳在《干校六記》中,提到當時的場景——
兩連動身的日子,學部敲鑼打鼓,我們都放了學去歡送。下放人員整隊而出;紅旗開處,俞平老和俞師母領隊當先。年逾七旬的老人,還像學齡兒童那樣排著隊伍,遠赴干校上學,我看著不忍,抽身先退……
妻弟趕來送行,六目相對,四顧凄然,不知今生是否還有重逢之日。
住在包信集,俞平伯經常要走20多里路到大本營所在地東岳開會。那段路,坑坑洼洼,無一寸平地,逢雨雪則是一片泥濘。俞平伯每去開一次會,往返路上就需近五個小時。
夫人回憶那段生活時,經常提到他夜走雨路的往事。她說:“走過東岳的泥路,方才知道什么是泥,粘得慢說拔不出腳,甚至棍子都拔不出。他那件大棉襖被雨水澆透,冰涼潮濕不說,且十分沉重。真是苦了他?!?/p>
楊絳曾描寫過息縣的雨——灰蒙蒙的雨,籠罩人間;滿地泥漿,連屋里的地也潮濕得想變漿,盡管泥路上經太陽曬干的車轍像刀刃一樣堅硬,害得我們走得腳底起泡,一下雨就全化成爛泥,滑得站不住腳,走路拄著拐杖也難免滑倒。
要知道,俞平伯比楊絳大上十歲,已是七旬的老人了。
幾經搬遷,俞氏夫婦來到東岳集,住在農民家一所簡陋的茅草房里。外孫韋柰去看二老,簡直被驚呆了。他描述:那間屋,長僅二公尺余,寬不足一點五公尺,有門無窗,四壁透風,門以蘆席為之,且關不上。
整整一年,俞氏夫婦生活在這里,用一個洋鐵皮鑄的小茶爐燒開水,拿著臉盆去水塘打水;賣柴、賣雞蛋的小販破門而入,不買不肯離去;房東散養著的豬,在他們屋里跑來又跑去……
即使這樣,俞平伯依然談笑風生,作《外孫韋柰來訪》一詩——
祖孫兩地學農田,北國中州路幾千。
知汝遠來應有意,欲陳英力起衰年。
1971年1月,俞氏夫婦回到了北京。俞平伯說,我們離開北京,就沒作再回來的打算,有老死他鄉的準備。顯然,能平安返京,實屬意外。
八結緣昆曲
俞平伯是個作學問的人,但并不是個書呆子。他喜愛昆曲,愛打橋牌,是個很有情趣的人。
俞平伯喜愛昆曲,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為著妻子。妻子許寶馴有一副好嗓子,演唱起來字正腔圓,很有功底。她不但能唱,還能譜曲。其弟許寶駒的昆劇《文成公主》中,“遠行”、“親迎”兩折的譜曲,就是她的作品。
夫人的喜好,自然也是俞平伯的喜好。其實,他并不擅長演唱,更多的時間是欣賞。當然,高興起來,他也會唱上一曲,蒼老、沙啞的聲音雖有點兒“五音不全”,但味道卻很濃。
1935年,俞平伯與清華大學愛好昆曲的同人結集“谷音社”。從此,他“曲不離口”,且潛心研究。學生吳組緗還記得,他請了一位年老的笛師,常常在星期日全家人都到圓明園廢墟去呆一整天。
1956年,在俞平伯的倡議下,成立了北京昆曲研習社,他出任社長。作為一個民間組織,它集結了眾多曲友,張允和就是研習社的聯絡組長。
允和回憶——
平伯先生和瑩環大姐(許寶馴,字瑩環),他們無論是為人,還是做學問,研究昆曲,都讓人欽佩得五體投地。平伯先生不但是我們曲社社長,也是我的最后一位循循善誘的老師,是我最尊重的恩師。我們每一次演出的說明書,他都要我查這折戲是哪一個朝代,哪一個作家,萬一查不到姓名,不可不查清朝代,姓名要寫上無名氏。
周有光是張允和的丈夫,他總是陪著妻子參加曲會。他說,俞平伯跟我們家交情好得很。俞平伯很有學問,家學淵博,三代都很有學問。他的風度真是沒有話說,這是中國傳統的仁人君子,高尚學者的風度,待人好極了。俞平伯在曲會里常常講他的研究成果,等于大學里上課一樣,非常深入,那真是有水平!
外孫韋柰總結,在外公、外婆的影響下,我們一家人,也諳熟昆曲。妹妹韋梅十幾歲便登臺表演,有《游園》、《驚夢》、《思凡》、《下山》等拿手好戲。她曾在康有為之女康同璧舉辦的賞太平花會上表演,外公由此寫下“人宜擊壤太平歌,雛娃舒絳袖,霜鬢興婆娑 ”的詩句。
每年的夏秋轉折時節,康同璧所住的東四十條庭院散發出馥郁的草木氣息,幾棵枝干舒展的老樹,綻放出潔白的花朵。這些開著白色花朵的樹木,是御賜太平花,是當年皇上(光緒)賞賜給康有為的。所以,每年的花開時節,康同璧都會準備茶點,請來張之洞、張勛、林則徐以及愛新覺羅等家族的后代,共賞院中秋色。
俞平伯出自江南名門,曾祖俞樾曾任咸豐年間河南學政,作為后人,家在北京,自然也在邀請之列。
1964年,昆曲研習社宣布解散。十五年后,當研習社再度成立時,俞平伯堅辭社長職務,張允和被選為社長。此后,夫人生病,俞平伯的昆曲興趣也隨之低落了。
1982年,夫人逝世,家中再也聽不到唱昆曲的聲音了。
1985年,紀念湯顯祖誕辰四百三十五周年的大型昆曲演出在北京舉行。張允和遠在美國的大姐元和和四妹充和都回來了。《游園驚夢》中,元和演柳夢梅,充和演杜麗娘。俞平伯看到兩人的一張劇照,稱這張照片是“最蘊藉的一張”。
允和想,除了大姐、四妹的表情身段外,可能還有更多的含義。
的確,允和是敏感的,或許俞平伯想起了如潮的往事……
1987年4月清明,俞平伯寫給張允和的信——
允和姊:久未晤,極念。自82年初百事俱廢,不僅心身二者。86年兩度開會、出游,只敷衍耳,知我者必能諒察也。
九攜手橋牌
早在30年代,夫人的七弟從一本外文書中學會橋牌,從此便在家中推廣開來。夫人甚好之,至老不衰。家在清華園時,常在一起打牌的還有朱自清。
外孫韋柰記得——
以后搬入老君堂寓所,只要許氏兄妹們來,一定要打上幾局。就這樣,橋牌在我家打了幾十年,沿襲四代。
牌戲是二老極好的消遣。外公和外婆有時作為伙伴,親自參戰,有時則各據一方,為我們的場外指導,那場面既和諧,又親切,至今難忘。
打牌本是一種游戲,而外公卻很認真。他所記的“Bridge賬”,每人有一欄,勝、負分均有詳細記錄,每個月要結一次“賬”,拿給大家看,說從中可知哪個人失誤最少,牌藝最精。
我們打完牌,很快便丟在腦后;他卻不然,經常是在第二天早晨,有時甚至在夜晚,把我叫去,評述某一手牌,誰叫得好,誰又出錯了哪一張牌,大談更好的打法該是如何如何。他的驚人的記憶力,令人驚訝。
“有總結,才會有提高”,我永遠牢記著他的話。我知道他的這句話絕不僅指牌戲而言,相信正是有了這樣一種孜孜不倦的精神,才造就了他這樣一位學者。
但自夫人走后,俞平伯從此罷手。打橋牌,要有好搭檔,而他失去了最好的搭檔——一生相依為命的伴侶……
十夫人離去
妻弟回憶,吾姐生平為人,練得一種耐性,無論逆境順境,從不急躁使性。晚年自號耐圃。在北平淪陷八年期間,兄生計困難自不待言。而兄既樂道,姐亦安貧……
夫人晚年取號耐圃,俞平伯也有所解釋——
圃,古稱從事園藝工作的人,她喜愛園藝,盡管后因年齡和生活環境所限,她并沒有做什么,但她是熱愛勞動的。僅講圃字還不夠,更重要的是耐,她身體不好,也沒有什么能力,但她卻有毅力,有韌性。沒有她的那種耐力和她的支持,我很難說能經受得住“文化大革命“的沖擊。其實在那時,我受的罪比她多,但正因為有了她,我才能堅持住。
1976年3月,夫人入院治療。這是在俞平伯中風之后,因行動不便,不能常去醫院探望,只能鴻雁傳書。他的信,從詢問病情,到家中吃飯、來客等瑣事,無所不談,便更多的是“悄悄話“——
本不擬作長書,不知不覺又寫長了。昨日半夜里夢醒之間得詩二句,另紙寫奉。我生平送你的詩不少,卻總說不出你我二人感情之實況,因這我總不愜意,詩稿或有或否也毫不在乎。這兩句用你的口吻來描寫我,把我寫像了(我想是非常像,你道如何?)就把這“雙感情“也表現出來了。近雖常和圣陶通信,卻不敢寫給他看,怕他笑。只可寫給您看看,原箋請為保存。上面的款識,似青年時所寫,然已八旬矣……
——潤民談你近況已悉。早辦手續,早些出院,就是我的希望。此外別無所囑。你前信說“度日如年“,我現今當說,一日三秋盼君如歲矣!
兩個月后,夫人出院回家,俞平伯終于長出了一口氣,終日服侍,不離左右,端茶遞飯,以至倒便盆,也由他包攬。看他拖著行動不便的腿走來走去,兒女們真想上前去幫一把,卻根本插不上手。
1982年2月7日,當夫人平靜地離去時,俞平伯就在她身邊。他在日記中寫道——
高齡久病,事在定中。一旦撒手,變出意外。余驚慌失措,欲哭無淚形同木立,次晨火葬,一切皆空。六十四年夫妻,付之南柯一夢。
幾十年,夫婦二人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已成了習慣。即便是在夜深人靜時,也常從他們的臥室傳出談話聲。俞平伯夜談的興致很高,往往是夫人熬不過,先他而睡著,方肯罷談。
夫人的離去,令俞平伯落落寡歡,也只能呆對著安放在臥室里的骨灰,默默無語……
1986年11月,俞平伯赴香港講學,刮起一陣“旋風”。有人建議平老寫回憶錄,老人不允。“歷歷前塵吾倦說,方知四紀阻華年?!彼幼⒄f:“十二年為一紀?!?/p>
從1954年對《紅樓夢研究》批判算起,俞平伯正是華年受阻,到“文化大革命”,則更是不堪回首。他留存的有關紅樓夢的全部資料、筆記,半生心血毀于一旦。
待一切平復之后,他已經老了、倦了,相信他不是無話可說,只是倦說罷了。
俞平伯曾說——老實講,我還有很多想法,例如我一直想搞的紅樓夢一百問,還有過去所談的也有許多不妥之處,應予糾正。但手頭沒有資料了,還搞什么!
在他心中,華年受阻,再多的不平與不甘心,現已年近九旬,還能做什么,說什么呢?
學生張中行曾撰文——
我總是覺得,俞先生,放在古今的人群中,是其學可及,其才難及。
1990年10月15日,平老走了。
如今,俞氏夫婦二人合葬在北京西山腳下,滿園桃樹的福田公墓,上面是俞平伯生前親筆擬好的碑文——“德清俞平伯杭州許寶馴合葬之墓“。
大師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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