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佳
中學語文課本,魯迅先生的文章是重點?!队浤顒⒑驼渚分?,有關北師大學潮,打筆仗,魯迅提及陳西瀅。魯迅不認可的人,與“反動文人”很近,離口誅筆伐不遠。學生時代的印象,總是很深刻。陳西瀅的妹妹陳汲,嫁與竺可楨。也就是說,著名科學家竺可楨,是陳西瀅的妹夫。
而陳西瀅的妻子,正是此文的女主人公凌叔華。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評價凌叔華的小說“很謹慎地,適可而止地描寫了舊家庭中婉順的女性……是世態的一角,高門巨族的精魂?!?/p>
歷史如同一張大拼圖,昨是而今非,到如今,也許就是“今是而昨非”了。
一
1900年3月25日,凌叔華出生在一個官宦之家。父親凌福彭,和康有為同榜中進士,點翰林,在清末民初,先后擔任過順天府尹、直隸布政使、北洋政府約法會議員等職,官運亨通。母親李若蘭,是凌父的第三房太太,生有四個女兒,叔華行三。凌父共有子女十五人,叔華排行第十。
如同生活在大觀園中的叔華,雖說沒有林黛玉初進賈府時的“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但大家庭的明爭暗斗,難免不會在她的心中,留下波瀾。她擅畫,像惜春;她平和,像迎春;她更像探春,敏感細膩,雖然庶出身份,但仍不屈不撓,努力爭得自己的一片天空……
多年后,女兒陳小瀅寫道——我看母親留下的那些文字,她的家庭,她的互相爭斗的姨娘們,還有那么多孩子彼此間的競爭,我在試著了解她,卻感到越來越悲哀。
二
凌父不僅為官,還飽讀詩書,愛好繪畫,交游甚廣。當時許多名流,如辜鴻銘、齊白石、陳衡恪等,都是凌家座上賓。
叔華七歲,凌父請來慈禧的御用女畫師繆素筠,為她啟蒙。叔華曾拜山水蘭竹畫家王竹林為師,后又從女畫家郝漱玉習畫,這使她的繪畫技術有了堅實的基礎。
叔華在后花園的閨房,被父親布置成畫室,她的《古韻》中這樣描述——我的房間布置得像真正的畫室,家具都是爸挑選的……面對紫藤的窗前擺放著一條黑漆桌案,光滑透亮,可以反照出美麗的紫藤花……一張紅漆桌案放在面朝紫丁香的窗前,這種紅漆是北平最好的,紅得發亮,看久了令人目眩,簡直妙不可言。
辜鴻銘曾任北京大學教授,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臘、馬來亞等9種語言,獲13個博士學位。第一個將中國的《論語》、《中庸》,用英文和德文翻譯到西方。他被圣雄甘地稱為“最尊貴的中國人”。
叔華師從辜鴻銘學習英語,清楚記得——年過花甲的他,背誦彌爾頓那首6100多行的無韻長詩《失樂園》,居然一字沒錯!
名師出高徒,叔華用英文寫作,其來有自。但她自言,生平用功夫最多的還是畫。
內承文化庭訓,外受名師熏陶,叔華的美,帶著豐富的內涵,賢淑文靜,淡雅秀麗。
三
凌叔華十九歲,入天津第一女子師范讀書,與鄧穎超是同窗,比許廣平高一級。
1922年,叔華二十二歲,考入燕京大學預科,與即將畢業的冰心同學一年,翌年升入本科外文系,主修英文、法文和日文,周作人任教"新文學"。許廣平考入北師大,體育教員是唐筼,而唐筼后嫁陳寅恪。緣份的天空,真是陸離,有機會寫寫,別有味道。一笑。
1924年4月,印度詩人泰戈爾訪華。此時的叔華,作為燕京大學的代表,與擔任翻譯的徐志摩、參加接待工作的陳西瀅,至此結緣。
一天,叔華舉行家庭茶會歡迎泰戈爾,作陪的有胡適、丁西林、林徽因、徐志摩、陳西瀅等。
叔華這樣描寫來到書房的詩人——抬頭見他銀白的長須,高長的鼻管,充滿神秘思想的雙目,寬袍闊袖,下襟直垂至地。
她頓時覺得自己是“神游在宋明畫本之中”,差點連“久仰久仰”都忘了說。叔華稱詩人“低沉的聲韻,不但不使人生厭倦,且能使人感到如飲醇醪及如聽流水的神味?!?/p>
那天,叔華和泰戈爾聊了許久,聊到詩歌和繪畫,她還得到詩人建議——多逛山水,到自然里去找真、找善、找美,找人生的意義,找宇宙的秘密。
四
此前,北京,泰戈爾與學生見面,三人(泰戈爾、徐志摩和林徽因)并立的合影,刊于報紙,人稱“松竹梅三友圖”。1920年10月,倫敦,留學劍橋的徐志摩,與花季少女林徽因初見。至此,志摩一直難忘徽因。
為此,泰戈爾留有詩句——天空的蔚藍,愛上了大地的碧綠,他們之間的微風嘆了聲:“哎!”
不過,泰戈爾對志摩直言,叔華較之徽因,有過之而無不及。
1924年7月,梁思成、林徽因去美國留學。此時的志摩,心灰意冷,心無所寄。
意想不到的是,叔華竟肯答應做志摩的“通信員”,枯索期的溫潤知己。
半年通信,七八十封,幾乎兩天一封,再加上聚會,顯然超出一般友誼。
徐志摩,除了詩歌,忘不了他的愛情,但他絕對不是常人眼中的紈绔子弟。給梁任公做門生,與胡適為膩友,為泰戈爾做通譯,一般人是做不到的。
《師門五年記》的作者羅爾綱(曾在胡適家中做學生,整理胡適父親日記,兼任胡適兒子的家庭教師),記得——在胡適家中往來的名流們,能以朋友對待我,這個處在卑微地位的青年的,只有他(徐志摩)一人!
梁實秋回憶——我數十年來奔走四方,遇見的人也不算少,還沒見到一個人比徐志摩更討人歡喜。討人歡喜不是一件容易事,須要出之自然,不是勉強造作出來的。其人本身充實,有豐富的情感,有活潑的頭腦,有敏銳的機智,有廣泛的興趣,有洋溢的生氣,然后才能容光煥發,腳步矯健,然后才能引起別人的一團高興。志摩在這一方面可以說是得天獨厚。
此時的志摩,需要朋友,需要有展露自己思想的安全空間。叔華性格內斂,不愛多言,也正是得天獨厚的“紅顏知己”。她最懂徐志摩,深知徐深深地愛著林。當年為了與林在一起,無情地與懷孕的發妻張幼儀離婚。叔華心靈剔透,她深深地被徐吸引,但她不愿作林的替代品……
1983年,垂暮之年的叔華寫信給陳從周(陳的岳母,是徐的姑母)——說真話,我對志摩向來沒有動過感情,我的原因很簡單,我已計劃同陳西瀅結婚,小曼又是我的知己朋友,況且當年我自視甚高……
愛與不愛,不是做給別人看的,而是做給自己的心看。
四
1924年6月,叔華從燕京大學畢業,以優異成績獲該校金鑰匙獎,任職北京故宮博物院書法繪畫部。1926年7月,與陳西瀅結婚。
陳西瀅原名陳源,字通伯,“西瀅”是他的筆名。民國初年,他受表舅吳稚暉的鼓勵,赴英國求學。在英國,他修完中學課程后,先進愛丁堡大學,繼而轉入倫敦大學,研習政治經濟學,最后以博士銜學成歸國。
叔華成為西瀅的新娘,眾人大跌眼鏡。
愛一個人,就像在被窩里玩手機,總會有星星點點的光露出。但無人看出,兩人在談戀愛。戀愛中的女人最美,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容光,也許叔華沒有。
有一個版本,志摩父親徐申如,中意叔華,希望兒子與之聯姻。陰差陽錯,成為徐家兒媳婦的是陸小曼。
志摩,不愧是叔華的藍顏知己。叔華結婚兩個月,徐就看出夫婦二人有矛盾。他給胡適寫信——叔華、通伯(陳西瀅,字通伯)已回京, 叔華病了已好,但瘦極。通伯仍是一副“灰郁郁”的樣子,很多朋友覺得好奇,這對夫妻究竟快活不,他們在表情上(外人見得到的至少)太近古人了!
蘇雪林提及西瀅——喜說俏皮話挖苦人,有時不免謔而近虐的,得罪好多朋友,人家都以為他是一個尖酸刻薄的人。
叔華也說過——以前與他(指西瀅)出門做客,真是窘得很,不熟的人還以為他很驕傲呢。
最明顯的是,叔華夫婦,婚后不在同一書房寫作。叔華創作時,總是對丈夫"保密",生怕這位批評家,在她的作品尚未發表時,用冰冷的水,將她的文思和創作激情之火澆滅。而西瀅寫好文章后,也不給妻子看。只有文章發表,兩人才彼此相示。
梁實秋說,西瀅筆下如行云流水,有意態從容的趣味;才女蘇雪林則贊其文筆晶瑩剔透,無半點塵渣繞其筆端。
多年的留學經歷,使西瀅習慣了英國文化的理智和有序,也使得他對當時中國的一切,帶有幾分偏見。
清官難斷家務事,叔華甘苦寸心知。
數年后,冰心見到叔華,開起玩笑——叔華,你知道俗語說的,江陰強盜(冰心丈夫吳文藻為江陰人)無錫賊(陳西瀅為無錫人),咱們倆命真苦,一個嫁了強盜,一個嫁了小偷。
一旁的西瀅,苦笑。
五
1931年11月19日,志摩飛機失事,遇難。之后,叔華成了一樁事件的女主角。
志摩去世后,留下一批文稿和日記,有他自己的,也有小曼的,裝在一個箱子里,稱作“八寶箱”。
1925年,徐去歐洲,臨行前,將箱子交與叔華,其間開著玩笑——如果自己在國外出了事,叔華可以箱子里的書稿為材料,為他寫一部傳記。
沒有信任,就沒有友誼。叔華,是志摩相信的知己。
后來,徐取回箱子。來來去去,“八寶箱”——志摩的遺物,叔華成為保管人。
不過,箱子是小事,想看的人,卻都是“人物”。內有《康橋日記》,徽因想讀;涉及為志摩出全集,胡適需要留存文稿;小曼作為家屬,更應該擁有……總而言之,叔華將八寶箱,交與胡適,情非得已。
但問題在于,有人懷疑,叔華未交出全部日記。叔華生氣,作為遺物的保管人,手中已無一物,竟被人如此相逼。
不滿胡適將八寶箱交與徽因,而不是小曼。叔華的回信,也頗具回味——
算了。只當我今年流年不利罷了。我永遠未想到北京風是這樣刺臉,土是這樣迷眼,你不留神,就許害一場病。這樣也好,省得總依戀北京。
叔華最犀利的話,不過如此。
公說公的理,婆說婆的理,但叔華與徽因,至此不見。而叔華與小曼,多有來往。在叔華的周旋下,徐父答應給小曼一些資助。陳半丁曾指導叔華作畫,叔華介紹小曼結識陳師,再習繪畫,從悲傷中解脫……
1933年,徐父請托吳其昌,請他托叔華為志摩題寫詩碑。志摩的朋友中,俊彥若干,而徐父獨請叔華。叔華愿意。
林黛玉“冷月葬詩魂”,叔華易一字,“冷月照詩魂”,用于志摩,貼切自然。碑立了,但后來,橫臥泥中……
六
1929年5月,武漢大學校長王世杰,聘陳西瀅為教授,后接任聞一多為文學院院長,叔華也到武大執教。叔華與同在武大的女作家袁昌英和蘇雪林,過從密切,結為好友,三人在文學創作上盛極一時,有"珞珈三杰"之譽。
1935年秋,相貌英俊的英國詩人朱利安·貝爾,被武大聘用。初期,由陳氏夫婦負責招待他,在給母親的信中,朱利安說——整個下午我都和文學院院長一家待在一塊,有他的妻子,還有他六歲的女兒——非??蓯勖匀说男∨?。我們談話的方式很自由——簡直是內地的劍橋。
很快,在給友人的信中,朱利安承認愛上了叔華——她敏感而細膩,聰慧而有教養,有時還有點使壞,最愛那些家長里短的故事。她不算漂亮,但是很吸引我。
叔華也投入其中,不能自拔。
東窗事發,朱利安離開中國,回到英國。后又來到西班牙,負責開救護車運送傷員,意外遭伏擊,身亡,年僅二十九歲。
數年后,朱利安與母親的通信集結出版。一段不被人所共知的戀情,浮出水面。
1968年,叔華的女兒小瀅,從朱利安的書信集中,得知往事。一次出行,女兒問父親:“發生了這么多事情之后,為何仍然在一起?”父答:“她是才女,她有她的才華?!?/p>
沒有再多的話,也無法再進行下去……
女兒說——父親其實是個很含蓄的人,他很少說什么,從不說別人的壞話。
倒是叔華,經常“告誡”女兒一句話——女人絕對不能向一個男人認錯,絕對不能。
七
1946年,西瀅被民國政府,任命為駐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首任代表,常駐巴黎。
1947年春,叔華準備帶女兒出國,與丈夫團聚。上海,趙清閣為叔華餞行,小曼作陪。
巴黎昂貴的生活費用,西瀅菲薄的薪金,無奈之下,只好搬至倫敦。只有在開會時,陳才到巴黎。
為了補貼家用,叔華兼事"鬻文和賣畫"。
叔華的畫,充滿文人情趣。朱光潛先生稱贊——一個繼承元明諸大家的文人畫師,在向往古典規模法度中,流露出她所有的清逸風懷和細致的敏感??此漠?,我們在靜穆中領略生氣的活躍,在本色的大自然中找回本來清凈的自我。
客居異國,叔華先后在巴黎、倫敦、波士頓等地,舉辦個人畫展。也許在畫中,她可以夢回故鄉。
196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與法國建交。翌年,法國政府令陳離開巴黎喬治五世大街11號。
1970年3月29日,陳因病在倫敦去世。漸入老境的叔華,愈發難忍倫敦多雨的天空,空曠的寓所,陰暗的客廳。
他鄉不是故鄉,叔華思念著北京。
從1960年起,叔華多次回到北京,觀光、訪友,也曾背著畫板,寫生。
1985年9月,冰心丈夫吳文藻過世,叔華寫給冰心的信——
人生本來如夢如客,希望你在這茍酷無情的日子里,多想想快樂的往事,目前苦惱,努力忘記它吧!
以前,我每次回國,總是一次比一次朋友少了,好比秋風落葉,一回相見一回稀了。
好了,你已經夠難過,我不應再招惹你了!我現定十月二十左右回國,回到北京后,第一個要見的朋友是你,希望你可以撥冗見我。我倆可以瞎聊一番,五六十年前的老話、乃至于目前有趣有見解的閑談,都沒有關系吧!
寫到這里,我真想立刻飛回北京,同你瞎聊一些往事,以解心頭悲戚。好在現在已經十月了,還有十幾日便可相見。希望我住到復興路大樓七層后,可以多多相見。我在此一肚子苦惱,誰也不要聽,只好憋著氣,過著慘淡的時日!
終于,1989年末,叔華坐著輪椅,飛回祖國。遠方游子,安居北京。叔華為漂泊的心,找回了故鄉。
1990年5月16日,叔華在擔架上,一望北海白塔,再別舊居老宅……
六天后,春暖花開的日子,叔華病逝。與丈夫的骨灰,一同葬在無錫陳家墓園,葉落歸根。
叔華自己的房間,任何人不得進入,里面有她的秘密。她走后,家人什么也找不到,顯然她已處理了,正如女兒所言——母親一生都把自己包裹得緊緊的。
生命中,有些人,是用來陪伴的;有些人,是用來懷念的;有些人,沒有在一起,也好。
愛的,不愛的,一直在告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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