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佳

一次，異地書店，隨手翻起一本書。幾張照片，位于前頁，其中少女扶花，明眸善睞，精致美麗。如此端莊，如此靜美，如此和諧。陶醉于一張照片，買下一本書，而少女就是林徽因。

有人說，在最高意義上，一個人的外表便是他的人。尤其，一個女人的氣質和修養，是豐富內心的流露，也是與別人拉開距離的所在。

縱觀林一生的照片，氣質昭然若現——積極向上，充滿熱情，嚴肅認真。

一

個人品味的最直接體現，便是談吐和裝扮。

林徽因是善談的，對文學、藝術富有敏感的品位。她往往結合一張畫談到中西建筑的特點，東西文化的比較，從建筑到美學、哲學、文學無所不談。

上世紀三十年代，蕭乾第一次造訪太太客廳，由沈從文相陪。后來，他與林成為相伴一生的好友。晚年的蕭乾，提筆紀念林徽因——

這里，我再一次表示：她寫得太少、太少了。每逢我聆聽她對文學，對藝術、對社會生活的細膩觀察和精辟見解時，我心里就常想：倘若這位述而不作的小姐能像十八世紀英國的約翰遜博士那樣，身邊也有一位博斯韋爾，把她那些充滿機智、饒有風趣的話一一記載下來，那該是多么精彩的一部書?。?/p>

當下閃過一個念頭：沈從文與梁思成、林徽因夫婦相熟，是太太客廳的座上賓。為何他的妻妹充和，詩詞、書法、繪畫、昆曲頗精的才女，與林擦肩而過呢？

當然，沒有忘記李健吾所說，林的脾氣是：赤熱、口快、性直、好強，

幾乎婦女全把她當仇敵。

直到一天，讀到充和的小友，蘇煒先生的文章——

大家都喜歡的，我未必喜歡呀，（充和）老人突然冒出一個新話題，就像林徽因。在昆明的時候，她愛說話，永遠是眾人的中心，只要有她在，大家就得都聽她的，沒有別人說話的時候 ……老人突然停住了。充老平日很少在她的言談中臧否人物。

談話到此，戛然而止。

的確，林才華橫溢，又生得美麗，只是當著她的談鋒，人人低頭。

二

林融智慧美麗于一體，她的聰明和高傲，隔絕了她和一般人的距離。當然，思莊是一個例外。

思莊是思成的妹妹，與徽因在少女時期就相識，又一同在國外留學。由于共同接受了西方教育，她們之間，有很多共同語言，親如姐妹。

梁啟超曾寫信給長女思順——尤可喜者，是徽因待莊莊那種親熱，真是天真爛漫好孩子。

思莊女兒的荔明，覺得——除此以外，更重要的是她們互相理解，坦誠相待，才能建立真正的感情。思莊說徽因是“刀子嘴豆腐心”，別看她嘴巴很厲害，但心眼好。她喜怒形于色，絕對真實。正因為媽媽對徽因的性格為人有這樣深刻的認識，才能使她們姑嫂兩人始終是好朋友。

思順是梁啟超最疼愛的長女，徽因和思順不能和諧相處。荔明坦言，大姨也有很多獨特不容人之處。

結婚時，思莊身著徽因親自設計的白色結婚禮服，婚紗斜披在頭上，站在那兒，手捧著鮮花，如此端莊、美麗而高雅！家人看著照片，都會笑著調侃思莊：真好像維多利亞女王！

五十年代，思莊分到一處宿舍。林非常高興，贊揚說：“這房子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彼烷_始張羅，設計房間——窗簾單色的好看，如果是花的，最好是大花?；找蜻€用同樣的布，給沙發做了一個罩子，擺上兩個同樣布料的靠墊，和諧一致。

經過林的精心布置，客廳美麗舒適。她非常得意地對思莊說：“你看多cosy（舒適）！”

林的審美觀點，自己的家一定要cosy，反對復雜奢華。

后來，林還興致勃勃地帶著清華建筑系的學生來參觀。她帶大家參觀每個房間，從窗簾的色調，到家具的擺放，都講了自己的觀點——

小型住宅，房間較小，注意不要把空間割裂，以免使房間更小。墻壁上掛的畫和照片，不要掛得太高，頂天立地最難看，畫的位置要和房間的大小高度適應。有些畫或照片，掛得低一些，更有味道。

可以想象，林的風采，與當年太太客廳，別來無恙，依舊談笑風生，洋溢著意趣和友愛，充滿著真誠和激情，只不過聽眾，換作她心愛的學生……

三

一身詩意千尋瀑，萬古人間四月天。1955年4月1日，徽因走了。

有人說：造物主賦予林徽因驚艷的美貌，就不必再賜給她絕世才情；而賜予她絕世才情，就無須再給她光輝燦爛的凄艷之美。既然兩者兼而有之，則必假上帝之手設法令其不壽。天耶？命耶？抑或天命歟！

數年后，女兒再冰撰文，五十一歲的媽媽，過早離開人世，太短暫了。的確，林徽因，世間難得一遇的才情與生命，過早地凋謝了。

也許，對林來說，在那個時間點離開，也是種解脫。無法想象，如果林繼續活下去，又怎樣面對命運的沖擊？

錢鍾書、楊絳夫婦，在清華園，曾與梁林夫婦，比鄰而居。

文革中，楊絳“被揪出來”，專職打掃女廁，不是一天兩天，而是長期。

更有甚者，風暴之中的一天，在居住的宿舍大院，楊絳陪斗，被剃成“陰陽頭”（剃去半邊頭發，留半邊）。

錢鍾書急得團團轉，而楊絳，倒是兵來將擋，水來土埋。后來，用女兒當年的長發，費了一夜工夫，做出一頂假發。

真不愿想象，如果剃鬼頭，打掃女廁，發生在林身上……

1969—1972年，兆和（沈從文妻子）下放湖北干校，挑糞種田。繁重的體力勞動，以致腳趾變了形，走了樣。據說，還和冰心，結成一對紅。

這一瞬間的冰心，令人刮目相看。

總記得梁實秋筆下——抗戰期間，冰心那張龐大笨重的彈簧床，從北平搬到昆明，從昆明搬到歌樂山，沒有這樣的床，她睡不著覺！

福兮，禍兮，想必冰心，已是平和應對。而林呢，口快心直的她，如何面對？

林的靈柩安葬在八寶山公墓，墓體由思成設計。兩人曾有約定，后來者為前行者設計墓體。碑座是塊橫置的長方形漢白玉，它是林當年設計紀念碑的樣品，吳良鏞書寫“建筑師林徽因墓”。墓碑上的紋飾，與林給紀念碑設計的雕飾紋樣相同。

荒謬的年代，林的墓碑被砸，長眠地下，也未得安寧……

活著的親朋，丈夫思成，連同太太客廳里的座上賓，金岳霖，張奚若，陳岱孫，沈從文、蕭乾、卞之琳……，無一不受沖擊。

想到林寫過的詩句——人生最大的痛苦，就是看著身邊的人瀕臨死去，

而你卻沒有絲毫的辦法來救贖他。

文品出自人品，信仰是安頓靈魂的地方。病魔帶走了林，是幸運，抑或不幸？

“林徽因不但天生麗質，而且從容貌和眼神里透出她內心深處骨頭縫里的文采和書香氣息。我今生今世，認定了她是我所見到的第一美人。沒有一個人使我一瞬難忘，一生傾倒?！?/p>

這是女作家陳衡哲（筆名莎菲）的妹妹所言。

細節決定一切，看到歷史的細節，常常會反過來，讓你更加理解歷史的脈絡和輪廓。氣質是一個人的精神形象，包括情感，知識，智慧和愛心。而女人的氣質，更需沉淀人生閱歷。

只有內心的美，才是恒久的。難忘林徽因，世間難得一遇的才情和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