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不會讓人共情，苦難才會。感覺到疼痛，才會與人共情。這是人類的本性所決定的。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人本質是一種社會生物，群體化生存策略讓人類綿延至今。看到危險，面臨威脅，人們都會發出尖叫，給其他人示警，讓整個族群能夠做好準備，應對前來的挑戰。在生存競爭中，人類沒有獅虎的利齒，沒有牛馬的腿腳，但卻勝在對信息的共享和媒介技術的運用，因而從萬千物種中脫穎而出。

所以，發聲是重要的，聽到別人的發聲也是重要的。當我們聽到遠方傳來的痛苦的呼喊，我們不會把這當成是身外之事，而是會當成與自己命運休戚相關的消息。2023年，我們聽到了太多這樣在細雨中的呼喊：西安哭求衛生巾的女孩、徐州那個苦難的母親、唐山被打的女孩、烏克蘭布查街頭的尸體、上海挨家挨戶求藥的媽媽、死在自己醫院門口的護士、道縣上空的東航班機、富士康出走的打工人、貴州翻車的大巴、烏魯木齊小區的大火、年末的集體過關……

不要責怪老百姓眼里只有悲傷，不要試圖抹去這些苦難的集體記憶。他們并非對成就視而不見，而是見得太多。幸福千篇一律，而苦難各不相同。正因為千篇一律，所以無非引起更多的關注。只有各不相同，才具有傳播的價值。

幸福的本質就是欲望的滿足，看到別人欲望得到滿足，自己并不會因此而感到高興。因為每個人的欲望都各不相同，能讓你的欲望得到滿足，絕對不會讓他人也同時滿足。所以幸福是不會共情到別人身上，不僅不會，甚至會引發嫉妒這樣的負面情感。

苦難則相反，看到苦難，人本能地會想到與自己的聯系。這不是說人有多么崇高和偉大，而是因為決定人類情緒的大腦杏仁核在收到苦難信息的時候會馬上向自己發出警報，這是人類從遠古時代就形成的條件反射。各不相同的苦難，從多角度反復刺激杏仁核，輸出各種害怕、恐懼、厭惡、厭倦這樣的負面情緒。

我們曾經不愿承認人類是一種情感生物，總是想要把情感排斥出身體之外。我思故我在、人類不過是一根會思考的蘆葦、未經審視的人生不值得過、倡天理滅人欲、絕對理性、人不過是理性的產物……等等，從古希臘一直到現代，似乎人就是一種理性的生物。

理性高高在上，理性目光遠大，理性為人類設定了一個個偉大的幸福場景，只要人們按照理性的要求，就能夠抵達幸福彼岸。理性鄙視人類“低下”的情感，關閉了情感的閥門，也就關閉的共情的通道，聽不到人們的呼救，感受不到別人疼痛，極端的理性甚至連自己的親情、愛情、友情都可以徹底摒棄……在理性的號召下，人類不知道干了多少難以形容的壞事，造成了不知道多少的人間慘劇。

人類是一個信息化社會，媒介技術是塑造人類社會的根本力量。以文字媒介為基礎的傳統媒介文明，強調用抽象的視角去看世界，自然更加強調理性的作用。而隨著融媒體時代的到來，人類對世界的認知從割裂走向融合，從理性走向感知，以理性為為訴求的現代性走到了盡頭，以情感為紐帶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正在浮現。

媒介是人的延伸，所謂的媒介技術，分別是人類不同器官和感覺的延伸。文字是大腦的延伸，是初代融媒體。文字用擬聲詞表達聲音、用象形字表達圖像，用形象化描述表達感知，通過抽象化符號和理性化思維，文字將人類的視覺、聽覺、觸覺統一了起來。以啟蒙運動開啟的現代性的過程，就是文字媒體的普及過程。古登堡印刷術的發明，開啟了這一過程，誕生了世界上最早的一批報紙。這就是為什么，現代性如此強調理性。

直到20世紀，人類才發明了廣播和電視，但媒介依然是割裂的，人類的大腦、耳朵、眼睛，分別屬于不同的媒體：報紙、廣播、電視、電影。也正是從電視媒體開始，文字的理性世界開始崩潰，人們開始反思啟蒙運動，反思現代性，冒出了各種各樣的后現代主義。理性不能離開情感，技術應該為人服務，而不是人成為技術的奴隸。而所謂的理性，只不過是一種感覺，是一種基于時空連續性的秩序感?，F實的發展卻是，這種秩序感正在消失。

媒介融合的過程，就是要把這些被理性割裂的感知重新組合起來，這個過程目力可見，幾乎每天都在發生著典型的代表性事件。雙向、互動、大容量、即時性的傳播方式，大數據、云計算、個性化的智能媒介技術，直觀化、沉浸式、全感知的傳播體驗，早已將傳統媒體時代的割裂、抽象、理性沖擊得風雨飄搖?！昂笳嫦鄷r代”的特征，就是情緒傳播。每一個傳播的參與者，都要把自己的情緒附加值上傳到網絡。

南方周末的新年獻詞，曾經那么一紙風行。然而，一段6分多鐘的年度視頻將其輕松擊潰。在情感傳播范式的轉型下，文字再精妙，都需要一個閱讀和思考的過程，然后再將獲得的信息傳遞到杏仁核，以產生情感。但融合了視頻、音頻、文字、畫面的這段年度視頻，直接作用于杏仁核，直接刺激情感的發生，讓一切文字都顯得多余。既然多余，就不必多說。

信息化社會的本質是共享、多元、真實，只有多元化才會帶來增量，只有真實才會觸達人心，只有共享才會強化情感紐帶。一個強大的信息文明，并不僅僅是數據量的多少，而是對信息增量的處理能力，只有多中心分布式陣列化，才能處理這些信息，并且獲得量和質的同步增長。同質化信息多過帶來的只是冗余，信息的處理能力會被浪費到這些冗余信息上，社會的信息處理能力不會增加，就意味著財富不會增加，社會很難進步。

所以，讓社會聽到不同的聲音，讓人們保持痛感，提升的是每個人的信息處理能力，增加的是整個社會的文明程度，得到強化的是我們每一個人，讓我們更加像“人”。2022年讓我們感覺到痛的有三句話：1）這個世界不要俺了！2）我們是最后一代！3）他兒子是他軟肋！

希望我們能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