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雅婷
編輯:木村拓周
帶著現在的記憶重啟一次人生,你會做什么?大部分人的選擇可能離不開買房、囤積比特幣然后坐等成為世界首富之類的事情。但《重啟人生》里的近藤麻美只是一遍一遍過著她的“弱者人生”,確保所愛的人事物無恙。而這可能正是我們希望她擁有超能力的原因。
《重啟人生》在日本本土開播時,收視率并不靠前,甚至因為設定重復而在劇情中段有所下滑,直到第9集才重新拉回本土觀眾的注意力。
但在國內,從開播到結局,日劇《重啟人生》以固定的頻率出現在豆瓣熱門書影音榜單上,伴隨著類似“女士碎碎念情節治愈人”和“放棄復仇或拯救世界老梗有新意”的好評,口碑持續走高。
中國觀眾對《重啟人生》的偏愛顯得自然而然。這一方面是因為劇集的演員陣容,集齊了不少連國內觀眾也熟知的日本實力派演員。
《小偷家族》
對(我這樣)早期是從豆瓣索引和截圖涉獵日本影視作品的觀眾來說,即便拋開了情節設定,安藤櫻(《小偷家族》《百元之戀》)、夏帆(《海街日記》《初戀》)、水川麻美(《東京女子圖鑒》)、黑木華(《凪的新生活》)、染谷將太(《哪啊哪啊神去村》《妖貓傳》)和三浦透子(《駕駛我的車》)能出現在同一畫幅就已經足夠有吸引力,讓人忍不住放下警惕,相信再腐朽的劇情也能被演技化為神奇,隨時準備好“被治愈”。
另一方面,此時此地的中國年輕觀眾,實際上也很受用《重啟人生》所刻畫的選擇和回憶。這部以日本“寬松一代”為主角的劇集里,也有容納我們情感映射的一席之地。
《重啟人生》的劇名就已能大致概括其主要的劇情設定:由安藤櫻飾演的近藤麻美,在自己作為公務員端著鐵飯碗“一眼能看到頭”的人生里意外死去,到了處理轉世投胎事務的辦公桌前,工作人員告訴她,她這輩子所積下的陰德,只夠轉生成圭地馬拉東南部的大食蟻獸。為了不必作為食蟻獸而生活,她選擇帶著已有的記憶重新再活一次/幾次,認真積累陰德以便能轉世為人。
這其實是國內觀眾相當熟悉的設定,重生和穿越是我們已有網文語境中固定的文學類型。以《慶余年》和《步步驚心》等劇和小說為代表,主角們靠已知的歷史走向來開掛,用現代思維方式作為武器戰勝代表封建迷信的老舊傳統,是我們消費習慣中已經有些俗套的敘事和劇情。
但《重啟人生》依舊掀起了我們的討論熱情,首要原因是它和我們常看常厭的俗套情節走向背道而行。
在近藤麻美一遍一遍的“重生”情節中,盡管也有出現尋呼機、貼畫和不同年代熱門電視劇等時光機器來提示她正處于什么階段,同時積極打開觀眾的復古懷舊記憶。但身負多做好事來積攢陰德任務、不斷在1989年出生的她,卻在劇集里回避掉了日本幾乎所有有公共記憶的重要歷史事件。她沒有利用歷史的信息差來“改變世界”或者“走向巔峰”,只是在這接近真空的社會環境中,一遍一遍地以同樣的方式,守護她五輪人生里重要的他人。
《重啟人生》幾乎是創造了一個社會結構接近真空的環境。在近藤麻美的人生軌跡里,阻礙她成就自己實現自我的摩擦力,通常都來自于個人的努力和堅持。偶有不痛快的為難和較真,但都是可以靠交流、忽視和努力等個人行動來解決的事情。
剛打開這部劇的觀眾或許還會想“度過食蟻獸和海洋生物的一生不是更好嗎”,但隨著劇情推進和近藤麻美人生進程的鋪開,近藤麻美在經歷八輪人生后的感慨,也回答了觀眾對于這一選擇的疑問,“她愿意以同樣的方式度過這么多輪的人生,她的生活肯定很美好吧”。
愿意不斷度過大多數時候都相同生活的近藤麻美,雖然平凡,卻擁有能從小到大關系依舊如常的好友,總是傳遞溫暖感受的親人,以及真心希望別人幸福的能力。
指出近藤麻美人生的真空感,并不是為了苛求這部劇集要在治愈人心的同時,還要著筆去處理復雜的社會議題。但這種保留美好,盡可能切斷現實社會干擾因素的創作和生活方式,或許也能部分解釋我們所感受到的共鳴。
在《快樂上等!》上野千鶴子和湯山玲子的對談中,她們曾說起過日本“逃避現實型文化作品”的特點。由于日本經歷過泡沫經濟破滅、地震和核危機等事件,很多年輕人會認為改變現實政治商業結構的難度大,甚至常常還要出在自然災害和核泄漏這樣的“定時炸彈”恐慌中。處在這樣的社會歷史中,會很自然出現“逃跑”,“逃避”甚至是“停止思考,期待強大外力重啟生活”的傾向。某種程度上這也是,日本亞文化逐漸成為“主流文化”,日本虛擬文化作品憚于加入現實社會熱點的一些原因所在。
而由于很難參與現實,不知如何改變現實,本來就少有話語權的年輕人,也會逐漸出現不能改變現實,對現實失去興趣的想法。以近藤麻美所處的“寬松世代”為例,他們也多屬于泡沫經濟破滅后出生的少子化一代,相較于其他世代,會相對更多享有父母和家庭的愛,對于“內卷”和“上升”失去興趣,不再追求被認可的價值,或是向外拓展生活的意義,而是更多把精力放到自己的私人生活和精神世界里。也是基于此,寬松世代通常也會被批評“缺乏拼搏精神”。
當然,相比日本的“寬松世代”,我們可能是還沒有全然接受“不必內卷”的一代。我們還沒有經歷過日本泡沫經濟破滅時期那樣的大衰退,也沒有定時炸彈般的自然危機時刻懸在一代人的頭上。因此盡管正在發生上升通道縮窄、就業形式不樂觀等問題,“反內卷”的社交網絡口號也遍布社交網絡——但多數年輕人面對這一切的方式仍然是高度自我壓榨,在年復一年的“世上最難考研/考公/就業年”中渴望“上岸”。
但也因此,此時出現的《重啟人生》,就顯得像一種來自未來可能性的答案。“脫下孔乙己的長衫”和“畢業5年,存款5000”確實正在變為常態,但面對它的精神面貌不一定要是“連續考研8年失利,告別顆粒無收的青春”。近藤麻美用她重啟八遍的人生治愈著我們——比起通俗意義上的走上人生巔峰,世界上應該還有其他更值得努力的事情。
在關于《重啟人生》為什么好看的討論中,性別視角也被不斷提及。
在以往男性主角主導的重生和穿越影視作品里,例如《財閥家的小兒子》、《夏洛特煩惱》和《重啟人生》,擁有這個“能力”的人,似乎更應該去做一些驚世駭俗的事情,成為英雄或者完成復仇,用個人被金手指點中的能力爬上現世的權力高點,讓小看自己的人大開眼界。
可《重啟人生》里近藤麻美,不但在重開人生后不久就坦言,靠記憶擁有好的學習成績只能維持到小學,如果不是為了“積陰德”和拯救自己在乎的人等理由,她從未想過要成為了不起的人,甚至做出成就后也會暗自擔心是不是因為自己,阻礙了某個人某個領域原本更好的發展。而如果重來一次,自己在意的人能擁有幸福生活,那么即便不和她們發生聯系,悄悄消失也可以。
用女性視角和女性處境解釋這些,確實會更好理解。女性觀眾或許尤其,無論是眼見朋友被渣男欺騙的痛心,還是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和同性朋友待在一起就很解壓等情節,都有不用多解釋就能認同的心情。而且不必只靠成為英雄也能幸福的敘事,是多數女性從小就學習/被規訓好的道理。
就個人而言,考慮到《重啟人生》里幾乎完全被抽空的社會背景(它和現實的呼應力度甚至不如《初戀》),以及編導的全男身份,我很難稱其為一部百分百的女性主義作品。女性視角是它能讓觀眾代入個人經驗的契機,但與其說它是女性視角作品,不如說它是自動放棄了必須要成為強者,主動學習從“弱者”視角看世界的作品。很大程度上,這是《重啟人生》好看的原因,也是它沒有“停止思考”的原因。
這里的強和弱既適合放到傳統的男性氣概/同盟維度來衡量,也可以放到以效率和盈利能力劃分人價值的資本市場來看。在上述的話語和價值體系里,“弱”無疑伴隨著失去和自卑的情感色彩。如果一個人因為體格/貧困/資本的羸弱,就會被淘汰和拋棄的話,這個系統里的女性、老人、窮人和身體困于病痛的人就會成為沒有價值的人。
但在《重啟人生》中近藤麻美的世界里,她始終和一個標準化的成功保持距離。重活一次不是為了成為被世界矚目的人,努力做得更好也不是為了證明自己其實可以。面對這樣一個,會在很多現存評價體系中被視為“弱者”、但衷心希望也一直努力讓別人幸福的近藤麻美時,我們越為她所擁有的重生能力感到開心,我們也就越能逃離,人只能被作為生產要素來評價價值高低的成功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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