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女性系列：

民間有名俗話叫“多病壽長，命硬福薄”，這話用在民國女作家白薇身上，真得是再應(yīng)驗不過！

民國多風(fēng)雨，身處這個新舊交融的飄搖時代，女子本不易，而一個思想覺醒的羸弱新女性，更為不易。

白薇早慧，卻受囿于父母的封建打壓；她勤學(xué)，卻在最美好的花季被強(qiáng)逼嫁人，受盡惡毒婆婆虐待；她癡情，卻所托非人屢遭背叛，新婚當(dāng)天被無情拋棄，自此孑然終老……

白薇漂泊一生，受盡殘酷現(xiàn)實加諸于身的摧殘，沉重的生活拖垮了她的身體，病痛纏身。

白薇30來歲時曾去郁達(dá)夫家做客，前腳剛走，后腳郁達(dá)夫便吩咐妻子將她用過的茶具用開水煮一煮，說句“她有病”。

白薇

因為白薇先后得過猩紅熱、肺炎、丹毒、傷寒、結(jié)核等十幾種疾病。她的毛病川流不息，基本上所有的錢都用來買藥看醫(yī)了，一直很拮據(jù)貧窮。

一九八七年九月十一日，白薇去世，終年94歲。

把漫長而孤獨的時光在疼痛中慢焙，長壽對于一個病困交加的女人來說，是多么的煎熬！

文學(xué)評論家白舒榮見了晚年的白薇，蒼老令這位盛名在外的女作家體面全無。

白舒榮驚訝于眼前這位老人，她“頭發(fā)稀疏蓬亂，臉上褐色老年斑像織了網(wǎng)的蜘蛛，眼睛被上下眼皮擠成一條縫”，身上穿一件針角粗劣的藍(lán)布大襟棉襖，扶著兩根棍子站起來時，像“風(fēng)雪中乞討捐門檻的祥林嫂”。

白薇這一生，如同狂風(fēng)暴雨中的一片樹葉，芨芨飄搖，她感嘆自己是“生無家，愛無果，死無墓”，竟成了句清醒而心酸的讖言。

生無家，被父母“推入火海”

生無家，是時代造就下的悲劇。

白薇本名叫黃彰，字素如，出生于湖南資興縣的一個村莊，上有兄長，下有弟妹。

她的父親曾留學(xué)日本，在縣里開學(xué)堂教書，雖見過世面但思想頑固迂腐，自封禮教名家。她的母親傳統(tǒng)封建，對子女有很強(qiáng)的控制欲。

白薇自幼聰慧，六歲的她偷偷拿母親的畫筆作畫，無師自通，十歲時她的丹青作品在鄰里親友間已小有名氣 。

但母親很專制，強(qiáng)烈反對白薇學(xué)畫，說女兒家日后總要嫁人，要求她好好學(xué)習(xí)女紅。

幸而祖母疼愛白薇，教她識文斷字。

為了能夠讀書，小小的白薇與父母大吵特吵，最終“贏”了，在十三歲時進(jìn)入了她父親創(chuàng)辦的小學(xué)，一直學(xué)習(xí)優(yōu)異、名列前茅，后來又考進(jìn)了湖南衡陽第三女子師范。

然而好景不長，在白薇十六歲這年，父母逼迫她嫁給一個已故軍長病重的獨生子。

這位獨子被寡母劉氏嬌寵，舊時習(xí)俗，娶親可以“沖喜”，帶走疾病，劉氏便竭力促成了這樁婚事。

白薇痛哭著乞求父母，眼淚都哭干了，都沒打動父母的鐵石心腸！她被塞入花轎強(qiáng)行抬進(jìn)了“丈夫”的家，也中斷了求學(xué)。

婚后白薇開啟了她的“苦難人生”，在婆家的白薇不僅要承擔(dān)家務(wù)，動輒要被丈夫、婆母打罵。

婆母兇悍，看不得白薇女學(xué)生的“嘴臉”，經(jīng)常對她拳擊、敲打、口咬，有次將她打到血流滿地，見白薇往門外躲逃，便惡狠狠地撕破她的上下衣服。

白薇驚恐地奪門而出，跳入河中躲藏，一邊發(fā)抖一邊哭泣。好心的村民將她救起，婆母覺得丟了臉，竟泯滅人性地將一把刀和一條麻繩丟在白薇面前，大聲叱罵“就這兩條路，你自己去選擇吧！”

待丈夫婆母睡熟，柔弱卻倔強(qiáng)的白薇一頭扎進(jìn)深冬的雪花與狂風(fēng)之中，逃離了這煉獄一般的人家。

白薇（右）

二十二歲的白薇在舅舅的資助下，去了離家?guī)装倮锏拈L沙第一女子師范繼續(xù)學(xué)業(yè)。

畢業(yè)那天，父親買通了校中的教職人員，將學(xué)校大門和窗口重重包圍把守，這個封建禮教的衛(wèi)道士，要親手將女兒遣送回那萬惡的婆家。

白薇見此，終于明白自己已是“無家之人”。她從一個出糞的舊孔道里逃出，兩手空空，全部的家當(dāng)只有銀洋六元！

幸得在去往漢口的船上遇到女校的老女仆，在老人的經(jīng)濟(jì)幫助下坐上了前往日本的渡輪，抵達(dá)橫濱時，她只剩下二角錢，為了活下去，她做過下婢、幫工、服務(wù)員，最潦倒時流落街頭，靠吃幾個月紅薯維持生命。

即使生存如此艱難，白薇仍舊以不屈的毅力撥云見日，考進(jìn)了東京女子高等師范。

愛無果，被負(fù)心人幾番拋棄

一九二四年，白薇31歲，遇到了和她糾纏半生的冤家——詩人楊騷。

楊騷剛剛經(jīng)歷失戀的打擊，白薇命運多舛，身在異國的兩人惺惺相惜，因為不同的“苦痛”走在了一起。

屆時白薇看向楊騷的目光總是帶有“濾鏡”，因為“失意的戀人總是讓人不免憐愛”，這一點上，無論是張愛玲還是白薇，都逃不過這個定律。

楊騷

她稱他為維弟，他喊她為素姐。

他們的相逢很“羅曼蒂克”，一封封熾熱的情書互訴衷腸，東京郊外的林蔭幽谷中，漫步著他們甜蜜的身影。

白薇愛慘了這個才24歲的帥氣小情郎，一個從未感受過溫情的人，一丁點關(guān)愛足以點燃她的靈魂，她寫給楊騷的情話滾燙而熾烈：

“愛弟，在愛的火開始燃燒的時候，即使怎樣苦，也像蜜一樣的甜。如能為你瘋成真的狂人，我是怎樣的幸福；只想為你死去呵！”

然而楊騷的性情就如他的名字一般，永遠(yuǎn)騷動不止。

在與白薇交往中，他就和一個咖啡店的女招待糾纏不清，但而立之年才初嘗愛情甜蜜的白薇，輕易就選擇了原諒。

白薇、楊騷

新鮮感褪去，楊騷對白薇說，他倆像“偶然被幽囚在同一的紫色絹帷中的白鵝鳥，在里面盲目地?zé)崆榈仫w舞、叫，因此，大家生出一種同情。”

1925年，移情別戀的楊騷為了擺脫白薇，不辭而別偷偷回國，白薇不過是他空虛時的短暫消遣。

白薇還沒從乍見之歡的狂熱里回過神來，無法接受愛人的突然離去，一封封載滿思念與擔(dān)憂的信飛往楊騷所在的杭州，都如泥牛入海、音訊全無。

三餐不繼時都倔強(qiáng)自矜的白薇，為籌措回國的路費卻四處求人，向熟人借得一只金鐲當(dāng)了70元，不管不顧地追去了杭州。

白薇的出現(xiàn)令楊騷避之不及，趁白薇病倒之際，他倉皇出逃，不惜遠(yuǎn)去南洋！他放肆的青春熱血躁動、恣意汪洋，絕不會受困于這中年病弱女子那頑固的癡戀里。

縱然痛心，白薇的信件仍然奔赴而去，面對這甩不脫的糾纏，楊騷對白薇搪塞了一句荒唐的三年之約：

“我是愛你的呵！信我，我最最愛的女子就是你，你記著！但我要去經(jīng)驗過一百女人，然后疲憊殘傷，憔悴得像一株從病室里搬出來的楊柳，永遠(yuǎn)倒在你懷中！你等著，三年后我一定來找你！”

此時的白薇如入了魔障，在那通篇的謊言中，始終堅信戀人會回歸。

白薇將所有的精力都投諸于創(chuàng)作之中，她來到了文化中心的上海，用手中的筆書寫理想和信念，成為一顆冉冉升起的文壇新星。

1927年，在南洋時運不濟(jì)的楊騷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白薇面前，看起來憂郁而憔悴，又燃起了她快熄滅的愛情之火。

1928年，兩人婚禮的當(dāng)天，楊騷卻再一次辜負(fù)了白薇一走了之，留下在滿堂的賓客中無地自容的白薇，以及一身令她難以啟齒的暗病……

直至1934年，白薇方才在幾次被動的分合中如大夢初醒，她只是一個落難時的庇護(hù)所罷了。她將兩人的情書合集《昨日》賣給出版社，意為昨日之事不可追，下定決心與楊騷決裂。

縱使后來白薇病重時，楊騷悉心照料、前來求和，她也斷然拒絕，不再回頭。

心雖然從這段孽緣中抽離，但楊騷傳染給她的病卻繼續(xù)折磨著白薇，和她的舊疾交攻，她調(diào)侃自己“一身器官，官官害著病，入夏以來三天兩天病，入秋以來十天九天病，入冬以來天天夜夜病”……

病困往往交加，王映霞回憶起白薇，說她窮得令人不敢想象：

“她一個人呻吟床笫，沒有家人、沒有親戚、沒錢看病、無米下鍋，往往要等到有朋友偶爾去看她，伸出援助之手，她才能吃上幾頓飽飯。”

倔犟的自尊、自愛，支撐著白薇扛下現(xiàn)實一切的重?fù)簦芙^了“中華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捐贈給她的15000元，盡管長期過著寂寞而窮苦的日子，也踉蹌著自食其力。

即便難堪收場，白薇對這段感情卻從未抱怨后悔。

1983年夏天，楊騷的兒子楊西北為給父親寫傳記而去采訪90歲的白薇，他剛說自己從漳州來，白薇立即道：

“我從前的愛人是漳州人……”她又微笑著補充，“我只有這個愛人。”

不屈的“孤勇者”

白薇身材矮小，戴著眼鏡，長得眉清目秀，卻用過十幾個男性化的筆名，如楚洪、黃鵬之類，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有著一顆堅毅的心。

1928年，白薇得到魯迅先生的賞識，在先生主編的《奔流》上發(fā)表作品，在文壇展露崢嶸。

《打出幽靈塔》便是她根據(jù)自身的經(jīng)歷而呈現(xiàn)給世人的“苦難”之書。

書中字里行間流露出的皆是封建社會下的婦女之難，白薇渴望這世間的女子同自己一般迎來“新生”，她的作品也因為經(jīng)歷的捶打變得具有“戰(zhàn)斗性”。

白薇身為女性知識分子的遭際，讓她更理解亂世中女性的生存困境。

白薇在《地之棄子——致冰瑩》中，提出了建立專門的育嬰堂、公共小食堂和婦女小工廠的構(gòu)想，她是一個超前于時代的理想主義者，所以要承受更多現(xiàn)實的痛苦。

鄧穎超評價“白薇總算是一個不肯倒下去、而在長期掙扎中奮斗的女性”。

臥病在床的白薇聽聞九一八事變，憤然提筆寫下《火信》、《北寧路某站》、《敵同志》等抗日作品，她是最早覺醒民主意識的作家之一，也是最早投身革命的作家之一。

身為一介女流，她遠(yuǎn)比常人更值得令人欽佩，她帶著她的“孤勇”，帶著她的作品奔走吶喊。

1938年，她加入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救亡協(xié)會，投身于抗日事業(yè)中。

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下，白薇的筆下綻放出了一朵又一朵的“革命之花”，這些作品如鋒芒，一刀割向愚昧的世道。

1945年，赴約重慶談判的毛主席親自接見了一批湖南著名的女作家，其中就有白薇。

毛主席握住白薇的手親切地說：“我經(jīng)常記起你，丁玲和你是我們湖南的女作家。”并鼓勵白薇一定要堅持創(chuàng)作下去。

此后經(jīng)年，白薇輾轉(zhuǎn)多地，支持文教工作的開展，年過六旬主動要求到剛剛開辟的北大荒農(nóng)場做調(diào)研長達(dá)7年之久，隨后又去往新疆，她像一個永不疲竭的斗士，不斷的在受難中走出屬于自己的新生！

白薇這個名字，按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空寂又奇窮的薇草”，“含盡了女子無窮無盡的悲涼”……

翻看她千瘡百孔的一生，說不出“同情”或“可憐”這樣的詞，她被生活洗劫一空卻永遠(yuǎn)斗志昂揚，將苦難淬煉成刺向現(xiàn)實的利器，這份硬氣令人肅然起敬！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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