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雅婷????
《芭比》導演格蕾塔·葛韋格在接受《Vouge》雜志采訪時,笑談自己為什么會對芭比樂園感興趣——芭比樂園與伊甸園乃至創世紀里亞當肋骨變出夏娃的神話完全相反,“芭比才是最早被創造出來的那個,肯在芭比之后被創造,主要還是為了提升芭比在世界和我們眼中的地位”。
格蕾塔的解釋和解釋方式帶有開玩笑的意味,但這樣的狡黠也是她作為電影導演極具辨識度的表達方式。從《伯德小姐》到《小婦人》再到商業化特征更強的《芭比》,格雷塔總是能用不經意的姿態點明女孩不斷在經歷,卻不被普遍訴說的“真理”,再經由銀幕或電影的其他形式,將無數“真理”時刻定格成相應觀眾的永恒瞬間。
對部分(和我有同感的)觀眾來說,《芭比》的其中一個瞬間也來自于芭比在車站,以及芭比和“芭比之母”談話時刻。格蕾塔在《紐約時報》的采訪里也解釋過設置這個場景的用意,和“創世紀神話反面”一致的邏輯,“上帝是一個慈愛的祖母和母親,上帝當然會告訴你‘親愛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這才是我想傳遞給觀眾的感受……如果沒有這個場景的話,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拍這部電影了”。
《芭比》是一部電影,也是一種觀看世界的方式。當我們掌握了這個視角,不依靠任何指引就能知道,沒有不可被質疑的規則,沒有從來就該如此的世界。
我們很容易驗證《芭比》是一部女性主義電影,女性主導的團隊構成,及作品承載議題與表達主題外。最重要的,《芭比》從視覺、剪輯、場景設置到敘事方式,都充滿了女性能夠超越語言,直接體認的生命經驗。
作為文化作品,《芭比》的調色、音樂、場景美術和符號象征等意味,都有更豐蘊的學術坐標作參考理解。對所有從小玩過(可能是盜/其他版)芭比娃娃的女孩來說,直到芭比完全走出芭比樂園之前,我們都知道這些所謂看似碎片化且有點非時序性的鏡頭,是在什么樣的邏輯中運行。
芭比樂園作為已實現了“女性掌權”的飛地,無論是一絲不茍的妝發,從天而降的優雅登場,還是假裝吃飯的得體姿態等細節,固然都自帶有的放矢的精彩諷刺意味。但首先,對玩過芭比,且在童年時期,會把芭比當成未來理想化自己的女孩來說,我們會知道那也是我們的芭比,也是我們和芭比的游戲方式。
這種說法并不夸張,考慮到國內直到上世紀80、90年代才開始的普遍外貿流通,《芭比》電影里那個真心喜歡過芭比,和芭比有“情感羈絆”的母親,她成長經驗所對應的或許是國內90后一代的女孩(一線城市則會更早)。另一方面,因為90后一代多是獨生子女/來自雙職工家庭,無論性別,我們都會更容易理解并代入和玩具產生情感羈絆,甚至是“心靈感應”的原因來自哪里。
在當時那場可以靠想象完成的游戲中——芭比完美的一天就意味著她醒來就會被所有人喜愛,在熱舞派對中大放光彩;芭比和肯不知道留宿的意義何在,不理解不和閨蜜搞睡衣主題的夜晚有什么樂趣;芭比也不會被暴力的對待,即便是“車禍”,她和肯也會端莊坐在車里,最多有點粉色泡泡的嘭嘭提示音;芭比的世界里幾乎沒有和戰爭相關的游戲道具,即便肯真的利用芭比樂園開戰,他們所赴的也是“斗舞”這樣的魅力戰場。
長大后的我們,因為女性意識的被啟蒙,或女性議題的被討論,或許會更理解甚至認同,女兒薩沙面對芭比讓女性感到“自卑”的控訴,或者“男人恨女人,女人也恨女人,所有人都恨女人”的憤怒。
但格雷塔用一種溫柔,甚至是溫暖的方式化解了這一切。“如實”呈現芭比游戲正反面雙重影響外,觀眾也很容易捕捉到《芭比》敘事主體的暗示。通過芭比來到現實世界最終和母親葛洛莉亞相認,以及葛洛莉亞的畫對芭比造成影響,芭比副駕駛乘客和心靈感應等情節。我們能夠知道,在芭比勇闖現實世界和年長女性凱倫·米勒的畫外音敘述之間,《芭比》還可以被看作是葛洛莉亞幻想中的游戲。
對葛洛莉亞這個角色作更進一步抽象的話,這也可以是和她有類似代際生命經驗的女性的所幻想出的芭比游戲。在美國,她們或許有實際所指,即經歷了不同代際女性主義解放運動后,卻要接受虛假進步結果的失望的女性。在國內,這個形象并不具體,但二者也有一些情感上的共通之處,結合獨生子女一代的成長背景,和現階段面對的上升壓力與下流趨勢,作為成人的現實世界,客觀上也遠比孩童時的幻想要更殘酷和讓人失望。
而如果我們從《芭比》中感受到了任何令人振奮的力量,任何指認現實并渴望改變現實的勇氣和行動力。《芭比》也是在用來自女性經驗的語言告訴所有觀眾,不要小瞧游戲和幻想的能量,不要小瞧女性想象和渴望的世界,最重要的,我們不必通過否定自己來進步。芭比塑造了我們,芭比限制了我們,但芭比也教會了我們友善和非暴力的意義,也曾鼓勵我們向遠方走去。
我們在這個層面上,再回答《芭比》所具有的諷刺意義。調侃、幽默和制造反差等易于總結的喜劇手法外,更多讓人發笑的時刻是來自于電影還將現實中的焦慮和恐懼給打破,這關于性別,更關于系統里所有性別都會經歷的多數弱勢群體。
可以說,從《芭比》的命名開始,電影就已能用輕巧的形式準確指出了刻板印象和偏見的運作形式。
哪怕是不太熟悉西方女權主義社會運動的觀眾,也能在國內女性議題和社交網絡混雜的討論環境里,多少感受到自己對芭比情感色彩的變化。在《芭比》正式上映前,如果你來自薩沙的成長背景,那你多少會對她嗤之以鼻;如果你是葛洛莉亞那一撥,曾經真心喜愛過芭比又接受過女性意識的啟蒙契機,你可能不會討厭她,但也不會覺得芭比是一個形容了不起女性的恰當表達;如果你是對性別有明確等級劃分,且更在意陽剛氣質的那一撥,那肯和整個芭比樂園對你……你去看這個電影本身就是在挑戰自己(褒義)。
但看完《芭比》之后,被電影打動的觀眾,對芭比這個形象乃至符號本身,都會產生新的情感覺察。我們會意識到,芭比這個詞這個形象這個存在,本身并沒有問題,差別只在于你如何看她,而這個“看”本身就是被每個人所處系統里占據更大話語權的價值導向、資本機器和文化傳統(偏見)所規訓和塑造出來。
熟悉女權主義社會運動和理論發展的觀眾或許會一眼明了,芭比從出現到后續迭代本身就對應著(西方)各種女權主義社會運動的進步訴求。從保姆式母親,到身體主導意識到成為金發碧眼的可人兒,再到多種職業多種可能多種膚色的閃亮未來。芭比作為“理想女性”文化和消費交織生產出的象征符號,本身就是“女性意識進步”的集中體現。
因此,電影開頭那個塑料、精致又平權的美好樂園,對應的也是西方文化語境里現如今政治正確遍布,卻還是能找出辦法標榜女性進步,隱藏歧視的不公現狀。另一方面,在這個文化運行系統里的所有少數群體,如少數種族、少數性取向、少數被殖民地等等群體,實際也都都和女性共享一個現實。
具體點說,格雷塔身處的好萊塢就是首當其沖的證明。我們結合她的個人經歷,來重看芭比沖進美泰公司決策層說希望和女性領導聊聊的情節來看,這一切或許又更好笑了。
通常大眾會把2020年的奧斯卡頒獎典禮當作是好萊塢性別意識進步的里程碑,那一年有很多女性電影人被表彰、提名和關注。那一年,趙婷成為了好萊塢歷史上第二個女性最佳導演。而在2019年,格雷塔憑借《小婦人》提名奧斯卡最佳導演,但無緣獲獎。芭比在《芭比》電影中問美泰高層,你們就沒有女性的領導者嗎?美泰CEO大怒“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這么多年歷史里,我們有過一個女性領導,然后有……但是,我是媽媽的好兒子,我還是姑姑的大侄子”。
(忍不住強調,我并沒有借調侃好萊塢來獲得身處何處的優越感)我們也可以在此時重溫電影開頭凱倫·米勒的獨白,她在故事一開頭就說明了這是一個被精心制造出的夢,她只是還在猶豫要不要戳破這個夢的幻覺而已。
結合另一個大眾文化的共識,在好萊塢的生產分銷發展歷史里,好萊塢通常也作為夢工場而被電影市場接納。從這個角度來說,《芭比》從一開始也做好了這樣的準備,《芭比》當然是在諷刺西方文化語境里的虛假平權,當然也在批判好萊塢作為“理想”文化生產兜售機器,本身就具有的剝削和偽善屬性,當然也是在反思于此環境系統里創作生產出來的《芭比》。
《芭比》上映至今,也有海內外的文化媒體評論,指出這部女性主義電影給出的是一個保守、老調甚至有些犬儒的回答。我卻傾向于認為,我們可以說《芭比》的表達形式是溫和甚至溫暖的,但這不文化作品并沒有為了粉飾太平,給出不可能存在的假想答案,更進一步的,《芭比》也回答了在追求性別平等充滿迷霧、戾氣和挫敗感的今天,我們還應該在意什么。
肯從系統的弱勢群體,到他意識到父權社會也不會單為男性性別開綠燈,再到他返回芭比樂園以復仇為目的開啟男權反攻,再到他坦言其實成為英雄和領導也很無趣和受累。肯的存在本身當然是一個象征性的回答,用更學術女性主義一些的說法也可以是,女性主義追求的不是成為男性,或者成為某個系統里能奴役他人的一等公民和特權階層。無數次的,我們受女性主義思想感召,是因為它是為庇護弱者,對單一價值觀提出挑戰,造福非特權階層絕大多數人而出現的思想。
但與此同時,我們也會通過芭比樂園知道,無論是本還是芭比,他們都是無數個有個人色彩的個體,可以有完全不同于大多數的追求、性格和缺點。畢竟芭比對肯想加入最高法院要求的拒絕,顯得也不是很有道理。肯只要自我覺醒就能在芭比樂園中實現平權嗎?《芭比》畫外音的回答是,“我相信,只要肯們繼續努力,他們終究會取得和現實世界中的女性一樣多的權利”——《芭比》也不相信這個回答。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當然可以追問,殖民地和被殖民地女孩擁有的是同一個芭比嗎?白人、非裔和亞裔擁有的是同一個芭比嗎?被解放過的群體,和甚至沒有解放可能,還在被不斷反撲的群體擁有的是同一個芭比嗎?我們可以有各種各樣的答案和訴求,但《芭比》這部電影的出現,事實上并不會完全阻礙我們對解放未來的想象。恰恰相反,她從現在出發指出了更貼近當下的路。
在《芭比》里,芭比決定從芭比樂園中出走,成為芭比之外的自己,但她做的第一件事也不是實現自己,而是去看看婦科醫生。
在解釋這個結尾之前,我不斷想起另外一部叫《Bandits》(德語意為強盜),中文譯名是《碧波女賊》的電影。這部電影和《芭比》相同的部分也在于,它用一個概念和形象為女性能擁有的未來拓展了新的想象空間。
《碧波女賊》
戴錦華在B站的女性電影賞析課程中,曾經解釋過《碧波女賊》的結尾。作為被父權社會懲戒的法外狂徒,她們從監獄中逃出,靠著搖滾樂成為了女性公眾偶像,但最終還是被法網恢恢編入,面對追捕她們從高樓上躍下,她們所抵達的目的地,是死亡更是自由。將《碧波女賊》的結尾放置到上世紀末民主運動和女權運動的范圍來看,自由的意味確實足夠鼓舞人,她向女性傳遞,無論結構如何束縛你,你還是要自由活成自己理想的樣子。
《芭比》的高光時刻則在于,她戳破女性獲得的自由,她痛訴父權社會把自由的意義奪去,卻交換給她一個以自由之名構造出的新型監獄,如果自由和樂園的定義權始終在各個系統的高層那里,芭比得到了一切,芭比卻不是她自己。
事實上,在整部電影救贖意味極重,芭比情感復蘇的那些情節里。畫外音并沒有對它們作過多解讀(相比“父權社會的認知失調”)。但我們卻還能被深深擊中,是因為我們知道芭比看到公園里有那么多人在悲傷和歡笑,芭比和露絲聊天后能感受到呼吸和風,都是因為芭比感受到了真實的力量,芭比又將此傳達給我們。
真實的力量又是什么?真實會走向哪里?《芭比》和芭比的回答是,她們也不知道,但這是一條比重復昨天,假裝問題并不存在的生活方式更難走的路。我們一定要走,因為只有在這條路上,我們才可能像個人那樣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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