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女足在世界杯慘敗給英格蘭之后,隊員王霜的采訪,又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
“出線了又能怎么樣呢?所以我覺得這也并不是一件壞事吧,就是讓大家看到,確實我們跟英超的隊伍、美國這些強隊是有自己的差距的。”
“出線了又能怎樣”被斷章取義地摘取出來,成為某些媒體人口誅筆伐的靶子。
那個說起“我們不是特別好的榜樣”就會哽咽的女足隊員,也曾經是鏗鏘玫瑰中最奪目的一朵,歲月記住了她的盛放,也在慢慢奪走她的花季。一個足跡踏遍歐亞的優秀隊員,一個已經28歲的女子,一個職業生涯曾經輝煌,巔峰已過的老將,何以因為幾句話招來如此的苛責?
這一次,足球終于不是性別對立的素材
王霜的言論,幾乎觸及了中國足球最深處的痛點:足球的萎靡,可能不是因為幾個被“圈養”的隊員還不夠苦,而是社會層面失敗的縮影。
女足相對于男足更優秀的戰績,一直被廣泛應用于兩個話題:一、性別對立。二、國家榮譽。
如今,足球的潰敗已經不分性別,矛頭所指已經忽略往日榮光,一個生涯末期的隊員,卻幾乎揭開了更為尷尬的內在匱乏。
在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足球都不是一項簡單的運動,它是凝聚民族精神的重要載體,也正因為如此,它很可能還是窺測深層問題的窗口。
足球是和平年代的戰爭,足球場上的明星,甚至被冠以“民族英雄”的稱號,世界也許沒有普世的規則,卻真實存在著一種普世運動。
正因為如此,中國足球才稱得上千古謎題。
中國女足一度被認為是解開這道謎題的鑰匙。表面上看,女足的輝煌是因為曾經孫雯和劉愛玲太優秀,而如今張琳艷太瘦弱、王霜太老邁。往深層看,一種模式不再擁有出成績的資本,才更可怕。
王霜一直沒有伴隨著大眾輿論,瘋狂踩踏男足。她最拉好感的言論,還不是那些在榮譽繞身時的豪言壯語,而是在眾口一詞捧女足和踩男足的浪潮中,堅定地澄清:我也沒有腹肌,我也吃海參。
在隨時游走在性別大戰的話題面前,王霜顯得很不識趣,她好像并不在意借助參照物的自我抬升,拒絕被非理性的輿情綁架,更執著于表達她所認可的“道理”。
非理性的夸耀,常常會遭到反噬,王霜好像對這一天早有預計。
“吃苦”是維持權威的捷徑
足球的失敗,就是社會層面的失敗。這不是危言聳聽。
王霜引發爭議的采訪,首先就是從“吃苦”這個話題開始的。
“我一直有個問題,為什么我們比歐洲的那些球員都要練得苦,都要付出的更多,但我們始終沒有拿到我們想要的成績。我敢說,我們比任何一個國家隊的運動員練得都要辛苦,付出得還要多,但這就是足球比賽。”
好像在我們的文化中,一直有一種“吃苦至上”的基因。且不說孟子那一串“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的前提條件,現實中,父母對子女,領導對下級,都會把成功的路徑粗暴地解釋為“吃苦”。
這很好理解,把“吃苦”當成最高美德,對于下位者是絕佳的道德壓制,對于上位者是最好的懶政托辭。一切失敗都可歸因于“你太快樂了”,以及“你不做有用的努力”,人生在世本應豐富的體驗和思考,一切不為“目標”做出努力的生命本能,都值得撻伐;隨之,當你身處一種生態鏈條,你要徹底接受作為“工具人”的宿命,以下犯上的挑戰是被絕對禁絕的;“領導”成了最簡單的工作,TA無需為科學的決策和正直的人格負責,我已經逼他們吃苦了,他們不吃,所以失敗的責任不在我,然而功成必須有我。
對于女足的成績,我們的媒介大肆宣傳她們的汗水,對于男足的低迷,我們的解藥常常是:讓死刑犯踢球、讓足球進高考,以及讓國字號隊員集訓、剃頭、軍訓、跑圈。因為這些措施,可以讓問題最快捷地綁定到“吃苦”這個萬能鑰匙上。
至于那吃了很多苦卻沒有成績的各個項目的運動員,他們不是抱著傷病默默退役,就是繼續在一種“規則無錯”的邏輯下接受更為殘酷的安排:你吃苦了,但你吃得還不夠,為什么人家誰誰誰可以?
“吃苦”才正確的另一面,就是快樂有罪。在松弛狀態下的靈光和自我覺醒,就成為危險的信號。在某種文化環境下,燃料若不能痛苦地燃燒,便是罪過;若不能超額透支自己的青春,便是瀆職;下級面對上級若還輕松自若不緊繃不莊重,便是不敬;牛馬若還歡歌一曲,就會遭到鞭撻。
無法成為訓誡別人“吃苦”的食利者,又不想在無意義的“吃苦”中枉過此生,選一個實用的工具專業去賺錢,或者“躺平”就成了唯二選擇。
果不其然,這兩種選擇,也被主流媒體大加批評。
說回足球。曾經,女足在“苦”中取得了成績,她們便不自覺地成為維護“吃苦”合理性的素材與工具,直到“吃苦”被證實無用,那個較真的王霜,終于開始質疑這種合理性。
這種質疑,必然是以下犯上的,必然挑戰著“一個工具人的自我修養”,“封殺”大棒,果然毫無懸念地落了下來。
特權,毀滅的是社會動員能力
不論男足還是女足,進入國家隊的隊員,都是這個領域里相對比較優秀的。
為什么有些男足隊員經常懟球迷?按照他們的認知,自己本來就是因為在圈里出類拔萃,才被選拔出來跟外人過招,然后轉著圈丟人,責任在我嗎?
換做你是一個學生,已經考了全校第一,代表學校競賽時,被其他學校打得落花流水,你也會想,你怎么不派渣子生參賽?這是我的責任還是校長的責任?
科學地講,這就是校長的責任,不是那個內戰內行的尖子生的責任,如果他不來,也會有其他人來參賽。一個學校的上限如此之低,不是那個走上塔尖的庸才的責任,是蓋這座塔的人有問題。一座塔只能蓋到10米,是這個結構的問題,而不是最頂上這塊磚的問題。這塊磚再吃苦,都只能這么高。
回顧女足的興衰史,女足在世界上領先時,我們面臨的挑戰是“舉國體制對戰野蠻生長”,直到足球強國把成功的模式向女足略一移植,我們面臨的挑戰就成了“舉國體制對戰完備的職業化”。
這是模式的失敗,不是王霜的失敗,甚至不是白斬雞和海參的失敗。
王霜說:“就是誰也別學了吧,學多了也挺混亂的。看看鄰近國日本怎么踢,她們為什么能夠換了一批又一批的人,但是她們DNA始終不變,而且她們的DNA是越來越好。”
這種DNA,就是組織模式,就是動員體系,就是蓋大樓的框架和設計。
中國足球最鮮明的特點,還不是成績差,而是一直被行政力量牽制。
這個世界的足球都要遵循“非政府”的管理模式,也許只有少數例外。
2018年10月10日秘魯足協通過公布了國際足聯的警告函。警告函中FIFA表示,如果秘魯繼續將足協納入體育部門的管理范疇,那么秘魯國家隊將遭到全球禁賽。
或者說,足球這項運動,就是要展現在政府不干涉的前提下各個國家的社會動員能力。
在FIFA警告秘魯足協的時候,很多被中國男足傷透心的球迷也說,把國足也禁了吧,省得鬧心。
這種語境下的“社會”,是一個與“政府”相對應的概念。“大社會小政府”更符合足球發展的規律。
反之,“大政府”搞不好足球,如果能搞好,就只是一種幸運,如《三體》所說,這種幸運一定會結束。
這也是足球與跳水、乒乓球、射擊完全不一樣的地方。
從足球到“卡脖子”
在某種獨特的模式下,沒有文件、沒有扶持、沒有管制、沒有官字頭出現,似乎什么也干不成,甚至什么也不會干。
人人嗅著政策的風口對標,并將此當成人生進階的唯一路徑。
某個老板說:如果政府不支持,我什么也不會干,盯著的,就是那點“資源門檻”。
習慣于自上而下地張羅起來“干大事”,各種資源都在向上貼近的獨木橋上踩踏,底座卻已成空。成功踩踏競爭對手的上位者,沾沾自喜地宣揚自己那些“情商”“眼光”的生意經,仿佛無源之水的高潮,才是幸福的來源。
足球踢得爛一點,也許不會被誰卡脖子,真卡脖子的事情,我們還是習慣于依賴那支長期集訓的“國家隊”。
在看得見的賽場上,有足球的愛恨情仇,在看不見的賽場上,有全方位的國際競爭。
前段時間,一位老大哥的女兒在丑國學成了生物以及營養學的博士學位,浸淫宦海一輩子的老大哥,覺得靠他的安排,讓女兒進一個公立單位再好不過了。
他的女兒在國內面試了幾家醫院,卻返回丑國。老大哥十分驚愕,覺得那里已經是一片地獄,有什么好呆的。
他女兒卻說,跟每一個領導談話,都能隱約發現:領導關心的并不是自己的專業知識有什么用武之地,而是,這個丑國大海龜,以后不服我咋辦?
也許,這個學業優異的女孩,只是不想成為“吃苦”的王霜,只是懷疑“國家隊”模式,只是看不到自己的學識在社會領域的立足土壤。
而我們這些看客,看著足球,看著人生,看著人才的選擇,也只有一聲嘆息。
突然又想到一首詩:
少小離家老大回
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
笑問客從何處來
有一種解釋,說這首詩反映的是,那些古代官員告老后,回到老家,成為“鄉紳”的政治圖景。在那個時代,“社會”依然是“官員”的歸宿和根基。
他們不會帶著級別“退休”,在官方療養院和老干局的管理下度過余生。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