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風

7月19日，沉寂了近十載的刀郎，攜新專輯《山歌廖哉》歸來，其中有一首《羅剎海市》，已經紅遍全網，將歌壇攪得天翻地覆。

截至7月30日18點，《羅剎海市》的全球網絡播放量已經高達80億次，估計刀郎本人看到這個數據也會很吃驚。

不光如此，《羅剎海市》還攪動了中國戲曲、評書、相聲等藝術形式，吸引了大批網紅和網民加入傳播、翻唱，甚至學術界不少人加入評論大軍，對歌曲進行解讀和引申。

《羅剎海市》已經成為2023年的現象級歌曲。不過這首歌最出圈的并不是旋律，而是歌詞。

刀郎專輯《山歌廖哉》封面

盡管很多人對刀郎的《羅剎海市》歌詞已經十分熟悉，但為了便于大家理解和閱讀，下面首先還是先復制一下歌詞的原文。

《羅剎海市》歌詞：

羅剎國向東兩萬六千里

過七沖越焦海三寸的黃泥地

只為那有一條一丘河

河水流過茍茍營

茍茍營當家的叉桿兒喚作馬戶

十里花場有渾名

她兩耳傍肩三孔鼻

未曾開言先轉腚

每一日蹲窩里把蛋來臥

老粉嘴多半輩兒以為自己是只雞

那馬戶不知道他是一頭驢

那又鳥不知道他是一只雞

勾欄從來扮高雅

自古公公好威名

打西邊來了一個小伙兒他叫馬驥

美豐姿 少倜儻華夏的子弟

只為他人海泛舟搏風打浪

龍游險灘流落惡地

他見這羅剎國里常顛倒

馬戶愛聽那又鳥的曲

三更的草雞打鳴當司晨

半扇門楣上裱真情

它紅描翅那個黑畫皮綠繡雞冠金鑲蹄

可是那從來煤蛋兒生來就黑

不管你咋樣洗呀那也是個臟東西

那馬戶不知道他是一頭驢

那又鳥不知道他是一只雞

豈有畫堂登豬狗

哪來鞋拔作如意

它紅描翅那個黑畫皮綠繡雞冠金鑲蹄

可是那從來煤蛋兒生來就黑

不管你咋樣洗呀那也是個臟東西

愛字有心心有好歹

百樣愛也有千樣的壞

女子為好非全都好

還有黃蜂尾上針

西邊的歐鋼有老板

生兒維特根斯坦

他言說馬戶驢又鳥雞

到底那馬戶是驢還是驢是又鳥雞

那驢是雞那個雞是驢那雞是驢那個驢是雞

那馬戶又鳥

是我們人類根本的問題

出生于四川的刀郎本名羅林，他是華語音樂界備受矚目的創作型歌手，出道近20年來他以其獨特的音樂風格和深情的歌曲贏得了眾多粉絲。

但和其他很多著名音樂人相比，刀郎幾乎是野路子或者是草根出身，年輕時他在歌廳學習音樂和駐唱，曾經生活非常窘迫。他出名以后依舊不受“主流樂壇”喜歡，在中國歌壇缺乏人脈的他時常被四處打壓嘲諷。

有人說刀郎沒有審美，有人說他創作的歌曲內容低俗，刀郎也在2013年前后退隱樂壇。

年輕時的刀郎

前幾年，刀郎嘗試著復出。

2020年至2021年，他推出《彈詞評話》《如是我聞》《世間的每個人》等專輯，但沒有激起什么浪花。

直到近期憑借新專輯《山歌寥哉》，刀郎才得以強勢回歸。

這里的“廖哉”，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聊齋》系列小說的諧音。專輯11首歌曲的歌詞也大多與蒲松齡小說文本有關。

大概刀郎本人也沒有料到，專輯中的《羅剎海市》會如此火爆，其一面世，就被廣大網友各種花樣解讀，相關話題持續高熱。

很多人說，《羅剎海市》是刀郎向中國歌壇傷害自己的人“快意復仇”，他“為了罵人而絞盡腦汁”“為了復仇而沉寂良久”。

這樣來解讀，大概是有些誤解刀郎了，刀郎應該不至于有如此狹小的心胸和格局，盡管我絲毫也不懷疑《羅剎海市》在諷刺中國歌壇的一些人和事。

其實關于這首歌背后的隱喻，到目前為止并沒有任何確切的驗證，刀郎和他的團隊也沒有闡釋，其歌詞中的內涵究竟代表著什么，或許除了刀郎本人，外人都無法知曉，只能進行一些一鱗半爪的猜測，一些闡釋完全跑偏也絲毫不令人意外。

這是一個反傳統、蔑視權威的時代，標新立異的很多東西都會有自己的擁躉。

《羅剎海市》上線以后，很多人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完全不知道它在唱什么，歌詞云里霧里，晦澀難懂，里面充滿了大量的隱喻，更不明白它出自何處，但還是被這首歌古怪的風格所俘獲。

《羅剎海市》不僅歌詞極為怪異，曲風也極為怪異，雖然依舊帶著刀郎音樂固有的痕跡，但曲調變化多端，有人說像呂劇（中國八大戲曲劇種之一，山東最具代表性的地方劇種，流行于山東大部和江蘇、安徽、東北三省的部分地區），也有人說像東北的二人轉，其和現代流行音樂的元素雜糅在一起。

隨著解讀越來越多，無數網友才發現，刀郎這次帶來的《羅剎海市》并不是無厘頭式的標新立異，其以詼諧調侃的方式向大家講了一個虛構的故事，一切配合得恰到好處，并且有著極為深刻的內涵。

《羅剎海市》歌曲描繪了一個充滿了罪惡、欲望和黑暗的世界，它的橫空出世，徹底顛覆了我們對刀郎的認知。

我們來捋一捋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同名故事《羅剎海市》，再與刀郎的歌曲《羅剎海市》相比較，就可以看出刀郎的真實意圖。

《羅剎海市》本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作的文言短篇小說。作者在這個故事里描述了兩個國度：一個是大羅剎國，一個是龍的國度。故事中還刻畫了一個飄洋過海游歷了兩個國度而最后回歸故土的人物——馬驥。

《羅剎海市》連環畫封面

在故事中，馬驥無意中到了大羅剎國，這是中國向西兩萬六千公里外的一個小國。

這個國家最大的問題是，那里的人以貌取人，而且以丑為美，以美為丑，美丑徹底顛倒，越是丑陋、面目猙獰越受重用，可以享受更多的權力和榮華富貴，像掌管朝政的宰相，就是全國最丑的人。

反之長得越美，越受排擠（這個國度因為與外隔絕，應該是對美丑的定義與常規印象也是相反的）。馬驥因為長得俊美，在大羅剎國不受待見，甚至被當成妖怪，一次他把自己的臉上抹上黑炭扮演張飛，打扮得很丑，可是大家卻覺得他很美，并引薦給大羅剎國的國王，受到了重用。

在龍的國度里，一切卻與之相反。

這里環境優美，人物美，政治清明。這里看中文采，重用賢士，君仁臣忠，夫義妻貞。

蒲松齡描述的兩個國度是假、惡、丑和真、善、美的對比，一個是對現實世界的揭露與諷刺，一個是對理想國度的向往。

蒲松齡假借大羅剎國美丑顛倒，諷刺現實社會不分是非黑白的怪現象。正如他借異史氏之口所言，“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舉世一轍。”可謂精辟之論。

蒲松齡畫像，古畫

在了解到歌曲背后蒲松齡所撰寫故事及其所指以后，不少網友都說：“這首歌的后勁兒太大！”它的火爆也能夠找到比較充分的根由。

刀郎的《羅剎海市》歌曲對蒲松齡的原故事做了很多改編。

在蒲松齡的筆下，大羅剎國往西二萬六千里才是中國，刀郎描繪的是“羅剎國向東兩萬六千里”里的故事，我們都知道，地球是圓的，雖然赤道的周長是4萬余千米，但是地球在不同的緯度，周長不一樣，這里到底說的是哪里？給了人們很大的想象空間。

從某種角度而言，刀郎的這種處理很高明，這種地理方位的虛構、與中國脫離關系可以避免給他帶來麻煩，也便于他進行自己的想象和探索。

借用蒲松齡的《羅剎海市》，刀郎進行歌曲的再創作，不僅具有深刻的隱喻，其批判意味也十分明了。

《羅剎海市》歌詞說：“羅剎國向東兩萬六千里，過七沖越焦海三寸的黃泥地，只為那有一條一丘河，河水流過茍茍營。”這里面的“七沖”、“三焦”都是中醫詞匯，“七沖”是中醫里消化道的七個沖要部門，即飛門、戶門、吸門、賁門、幽門、闌門、魄門，其中飛門指嘴，魄門指肛門，焦海分為上焦、中焦、下焦，“過七沖越焦海”就是食物在人體消化排出的旅程，那么“三寸黃泥地”應指排泄的糞污，寓意污穢之所。

其“一丘河”或為“一丘之貉”，“茍茍營”或為“蠅營狗茍”，應該是暗指齷齪地。有個叉桿兒叫馬戶，這個杈桿兒在中國古代是指妓女的男性管理和保護人（男的叫杈桿兒，女的叫老鴇），此處暗示馬戶做的是青樓行當。

刀郎新曲熱詞

另一位女主角“兩耳傍肩三孔鼻”，對應蒲松齡同名小說《羅剎海市》中大羅剎國最丑陋的相國，原文說他“雙耳皆背生，鼻三孔”，只不過性別有所不同。“勾欄從來扮高雅，自古公公好威名”說的就是表里不一虛偽的人，這不就是在說我們身邊的各種現實么？“半扇門楣裱真情”，說暗娼的大門上貼著真情二字，也是在嘲諷表里不一。而“豈有畫堂登豬狗，哪來鞋拔作如意”則更加直白地譏諷了那些裝腔作勢、德不配位的人。

刀郎的批評鞭辟入里，一針見血，所以大快人心。甚至有人根據歌詞強烈的嘲諷與批判性，將刀郎封為音樂界的“魯迅”。

現在的刀郎

《羅剎海市》的歌詞并不完美，仔細揣摩甚至有一些硬傷。

譬如說歌詞中“那從來煤蛋兒生來就黑，不管你咋樣洗呀那也是個臟東西“的定義，就有很大的歧義，也被很多人批評，因為“煤蛋兒”的一種意思是指煤或者做成的煤球，煤雖然質黑，但實際上是對人類很有用的東西，將其形容為“臟東西”并不合適。

大概刀郎這里的“煤蛋兒”只是一個類比，指的其實是某些人或者是人心，這倒也還說得過去，在現實中，的確很多心黑的人，不管怎么包裝，心黑的本質不會有絲毫的變化。只是這樣來作比喻，對我們人類有益的“煤蛋兒”就成了冤大頭。

《羅剎海市》的火爆也有著深刻的社會學邏輯。

我們仔細想想，《羅剎海市》歌詞中訴說的何嘗不是我們所生活的現實社會呢？不管是在什么場，什么壇，可不都是如此？

我們生活在一個好的時代，我們也生活在一個壞的時代。

有時為了名利和自保，我們刻意忽略了真相、正義和社會公平。

每天，我們都帶著面具，糊弄別人，也糊弄自己。我們在精神和人格分裂中麻醉自己。

戰國時期楚國詩人屈原在《卜居》中說，“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為他所處的時代悲鳴。

我們再來看看我們自己所處的時代，今天的人類社會同樣如此。

從某種角度而言，我們就生活在《羅剎海市》描繪的世界之中，這首歌宛如一面時代的照妖鏡，映照出無數人原本的面目。

有人說，刀郎十年磨一鍬，是在挖中國歌壇的墳，其實他也是在挖我們當今社會各種壇壇罐罐里的墳。新京報評論說：“刀郎歸來不是為了復仇，而是對社會丑陋現象忍讓太久的批判。”

也許我們每一個人，也都是被批評的對象，這首歌可謂是“初聽不知曲中意，細聽已是曲中人”。

如果蒲松齡先生在世，也會對刀郎刮目相看。

有人說，刀郎的作品侵犯了蒲松齡的版權。

我在想，蒲松齡大概是不會在意的，也許還會為《羅剎海市》的火爆而會心地一笑。

單從音樂的旋律而言，《羅剎海市》可能不是一首最出色的作品，但其歌詞內容，已經注定成為刀郎音樂生涯中的經典作品，憑著《羅剎海市》，刀郎也實現了自己人生的超越和蝶變。

當刀郎出道之時，我雖然也是其歌曲的愛好者，喜歡他獨特的音樂風格，喜歡他高亢蒼涼并且帶著沙啞磁性的嗓音，但以前我也覺得他的部分歌曲缺少變化之美，達不到雅樂的高度。

音樂是一個百花齊放的世界，要求刀郎所有的歌曲都能夠陽春白雪一樣，這自然有些苛刻。何況下里巴人式的藝術形式也有其自身獨特的魅力，其純樸自然，熱情豪邁，激情飽滿，這也是刀郎音樂經久不衰、并且火到國外，被我們這個星球上不同的語言反復傳唱的重要原因。

不過，作為一個已經功成名的歌者，要想對自身實現顛覆式的超越實在是太難。

但通過新創作的《羅剎海市》，刀郎做到了！這首歌曲以其獨特的音樂風格和深刻的歌詞內容已經成了刀郎的代表作之一。它被我們這個時代所傳唱和記憶，不僅僅是因為它的旋律，也因為它的內涵。

今天的我們，其實已經生活在蒲松齡先生的大羅剎國里，也生活在刀郎的《羅剎海市》中。

雜糅的人類社會中，我們要帶著各種面具生存、生活和工作，如何守住人類文明中的正直、正義和善良，堅守人類社會最基本的道德底線，已經是非常值得深思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