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作者:張佳
2018年,《延邊少年》獲得戛納電影節短片競賽單元特別提及獎。2020年,《野馬分鬃》入圍“戛納2020”片單。2021年,《永安鎮故事集》入圍戛納導演雙周單元。2023年,《河邊的錯誤》入圍戛納一種關注單元。四部作品全部入圍戛納,并收獲世界的聲譽。年僅32歲的魏書鈞儼然成為了華語電影的明日新星。
但與這種盛況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市場的冷遇。《野馬分鬃》在內地只收獲1176.7萬的票房;時隔兩年,經歷了平遙、香港,終于上映的《永安鎮故事集》,首日票房也只有105萬。這種落差很容易讓我們聯想到文藝片期待的錯位,但事實是相反的,《永安鎮》并不因為在戛納和平遙的盛贊而帶上“藝術”的光環。
電影圍繞劇組在永安鎮拍攝電影的核心情節,分成三個小故事展開(為防止劇透可跳過以下三段):
飯館“老板娘”小顧生活在一個經典的小鎮家庭,承受哺乳期的壓力和痛苦,丈夫把帶孩子的責任都丟給她,婆婆指責她美甲耽誤干活。她在接待劇組,代替女主角試妝時感到一絲沖破生活的希望,但隨著女主角的到來,一切都破滅了。
回家鄉拍片的女主角陳晨,想要與同學相聚,溫故過去的回憶,卻發現自己無法擺脫明星身份,兩位同學都現實地對待自己,重返昔日的奢求不可能實現。
電影即將開機,導演和編劇還在為劇本修改爭吵不休,兩人為創作觀念展開激烈爭論,與制片人發生糾纏,最終在開機前一天晚上推翻整個劇本。
在這三個故事里,我們能看到女性、階級、生活、藝術,諸多宏大的命題,但它們并沒有作為主題進行塑造和凝視,而是內化于人物和故事本身,消融在瑣碎、日常化的情節里。故事的真實感、具體性,讓我們無法把它抽象為某種寓言,認為小顧的故事象征著某種小鎮女性的命運,進而提出批判性意涵,實事是,她只代表了自己,講述了一段非常具體、獨一無二的遭遇。
更重要的是,導演在對人物悲劇性的講述中,運用了一種重要,甚至悖論性的方法:幽默。
小顧在接待劇組時,聽到男人們互相吹捧、油膩的言語,陳晨在與老同學的相處中,目睹小鎮企業家和家庭主婦的尷尬言行。在前兩個故事里,這種幽默讓位于人物性格的塑造惡化情節鋪排,到了第三個故事里,則匯聚到一起,噴涌而出。大量的諷刺和自我諷刺消解了一切,它冷酷無情地揭示了生活現實的底色,推倒了捍衛崇高的權力地基,卻并沒有因此落入自戀式的虛無當中,而是在否認浪漫后,進一步走向對生活的肯定。
在小顧的故事里,劇組中拍攝幕后紀錄片的導演始終追隨小顧左右,極力逢迎,但隨著女明星的到來,他一掌推開小顧,跑到主角身邊。諷刺戳破了幻想的曖昧溫柔,把人物一掌推入現實的悲劇性中。陳晨也同樣經歷了小鎮老板、陳宏妻子荒謬可笑的言行后,恍然意識到自己對記憶的浪漫虛構,跌入現實的桎梏里。幽默絕情地撕毀了她們的奢望,赤裸裸地展示出沒有人愿意接受的事實。而在這之后,她們唯一的選擇是繼續自己的生活。小顧摔魚的鏡頭漫長而震撼,陳晨望著車窗外的雨夜,只能回到酒店做瑜伽。導演在用喜劇的手法表達生活的現實和無奈后,并沒有號召一次絕地反攻。在生活面前,沒有誰是贏家,誠實地面對自己的瑣碎枯槁是每個人的宿命。于是在結尾,那個沒有劇本的開機儀式現場,故事中的所有人走到一起,他們背負著各自的過往,每個人都是生活的失敗者,影片在結尾的地方再現了電影的開始,人們卻從來沒有像這時那樣彼此陌生。
悲喜劇是現代敘事藝術的重要手法。與傳統戲劇文體的定義不同,悲喜劇不再指綜合悲劇與喜劇元素的正劇,而是偏向運用喜劇性語言,又創造了悲劇故事的敘事技巧。其困難在于,敘事中諷刺、幽默、插科打諢的語言,與所追求的人物或故事的悲劇意涵相抵牾。作者如何在用幽默消解意義之后,不會把自己的悲劇性營造也自我消解掉。
無疑,魏書鈞做到了這一點。他揭穿生活中的大他者,卻并沒有創造一個新的意識形態,他推倒了一個舊偶像,卻沒有樹立一個新的偶像。《永安鎮》的悲劇性不是作者杜撰的悲劇,而是我們每一個人不得不面對的生活本身,他解構掉所有的幻想和崇拜,無情地把我們丟入真實、慘淡、無意義的生活。這場解構進行地如此徹底而決絕,在“元電影”維度的作用下,把作品自身也納入其中。
這首先表現在影片對宏大主題的解構。在討論階級、性別等議題時,《永安鎮》并沒有自恃為社會正義的捍衛者,或影史里的重要一章,去煞有介事、一本正經地宣道。而是帶著大量段子去講述,用戲謔掩蓋掉悲憫的底色。而到了第三個故事,徹底碎所、去中心的文本,也消解掉前兩個故事對宏大主題的觀摩。導演借用一個影評人角色對此進行譏諷:當影評人大談電影史,上升到“階級固化”“身份認同”“女性意識覺醒”等概念時,編劇春雷稱自己只是想寫好這個故事,海明威考慮的是文學而非文學史,“不像有的影評人,給三千塊錢就能打五星”。
在故事和主題之外,這種解構也深入到電影的自我創作當中。影片中出現大量的迷影元素,人物的衣服、帆布袋,細節的臺詞,室內布景,三個故事的標題也分別來自伍仕賢的《獨自等待》、張元的《看上去很美》和章明《冥王星時刻》。和《野馬分鬃》一樣,《永安鎮》的故事也圍繞劇組展開,這種“元電影”的文本層次提供給作者極大的自我探討空間。
《永安鎮故事集》是導演魏書鈞和編劇康春雷,在漫長的劇本打磨中的偶得之物。得到這個靈感后,他們立即推翻了此前已經進入拍攝地,籌備了17天的電影,僅用3天時間就寫出了新劇本。這種打磨劇本的困難被放入到第三個故事中。在前兩段極像“電影”的故事講述之后,影片猛然撕開一道豁口,展現給我們電影故事背后的打磨過程,女主角離開永安鎮到底是為了錢,還是因為女性意識覺醒。如果說前兩個故事在結尾走向悲劇性,是一種確定的、單向度灌輸給觀眾的意念的話,那么第三個故事則把電影自己全盤推倒,自我剖析出創作者自己的不確定和模棱兩可。
人們往往用重構的重要性、反對虛無來批判解構,或以“人不能揪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地球”之類的話來指責解構的有限。但事實是,解構并非為了某種確切的結果,其所反對的就是結論的確切性本身。它提供了一種民主的言說場域,一個人們共同討論的話語空間,就像第三個故事一樣,自以為是的結論從來不曾存在,那是荒謬、沒有意義的,真正重要的是人們共同探討的過程。在這個維度上,《永安鎮》用幽默的方法,抵達了解構的真諦,它拒絕兜售給觀眾任何穩固的概念,反而催逼我們誠實地面對現實生活——它甚至把自己對生活的探討本身也進行了諷刺,戲謔地重復那兩句話:“這是生活的漣漪”,“在永安鎮什么都不會發生”。
而連同故事被解構的,還有“藝術電影”的概念。作為修改劇本的偶得之物,《永安鎮》呈現出一種松弛的風格。它沒有嚴謹的故事架構,沒有暗藏背后的象征所指,敘事由極度日常化的瑣碎片段組成,鏡頭語言服務故事和人物本身,沒有文藝片自戀般的炫技和長鏡頭崇拜。
隨著電影藝術的多元化發展,“藝術電影”的邊界已經變得十分模糊,諸如卡拉克斯、大衛·林奇、拉斯·馮·提爾,當今世界的諸多重要導演都紛紛采用所謂“類型化”的方法,融入到作品當中,這并非是市場和藝術的中庸、妥協,而是類型元素本身具備某種藝術空間,它能幫助作品拓寬自己的表現能力和可能性,國內的婁燁、刁亦男也都創作了這樣的作品。
然而,大制片廠和票房市場卻杜撰出某種“藝術電影”和“商業電影”的二元對立,似乎出現在戛納的,就一定是冗長的、沉悶的、全是長鏡頭。這種偏見大大影響了創作者的機遇和方向。電影語言的選擇取決于導演的藝術追求,而電影從誕生之日起,就無法擺脫掉自己的技術維度和奇觀效果。在這里,《永安鎮故事集》,這部名副其實的戛納片,決絕地顛覆了我們對“藝術電影”的刻板印象,它務實的鏡頭風格和大量的幽默橋段,大大拓寬了藝術片的可能性,沖破了區隔藝術和市場的壁壘。然而直到今天(9月13日),《永安鎮》,這部難得一見的華語電影,只得到0.8%的排片,累計票房只有251.5萬。這與2023年國產片恢宏壯麗的電影市場形成鮮明對比。
在這里,我想“為華語電影提一杯”:希望大家“為華語電影勇敢一次”,買張票去看看,這片真挺好看(三千元已到賬)。畢竟“都是為了華語電影”嘛。
關于作者:張佳,在讀文科博士,學術打工人,寫小說,關注文學與思想史、電影批評、文化研究、法國后現代理論。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