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西城

金風(fēng)薦爽，玉露生涼，丹桂香飄，銀蟾光滿，又到中秋。有說月到中秋分外明，此言不大真確，今天的我，看到的盡是烏云暗月，凄涼如夢，還是昔日的好。

童年時，過中秋，月移人影動，孩童齊追月。手提白兔燈、楊桃燈、火船燈，腳踏絨頭鞋、白布鞋，天臺上，東南西北地奔走。倦了，席地休息，餓了，吃餅充饑，不愛月餅？還有芋頭，給烚熟的，蘸母親秘制辣醬油，鮮甜甲天下。月餅款式不太多，僅單黃蓮蓉、雙黃蓮蓉月、雜仁月，我最喜歡吃雙黃蓮蓉月，蛋黃滲鴨油，進(jìn)口香膩，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父親愛啖豆沙月餅，外婆嗜吃鮮肉月餅，廣東酒家沒有得售，必要光顧春秧街的南貨店同福號或是中環(huán)的同順興。我不給父親面子，有點兒討厭豆沙月餅，倒非其味，而是一口咬進(jìn)嘴里，酥片兒往往落得滿身皆是。父親捧碟，以刀叉切割啖之，吃相干凈清爽，有紳士風(fēng)；吾等小兒郎，用手掰之，酥片遍地，有若野人。眾多月餅中，父親獨喜之，自是舊日中秋，家鄉(xiāng)左鄰右里都吃豆沙月餅。

母親說父親念舊不忘本，這是事實，對南來親朋戚友多予照拂，一日三餐外，還招呼住家。可這就出事了，相見好，同住難，往往易破臉。劉達(dá)良叔叔為搓麻雀等小事兒，跟父親反臉成仇，卷起鋪蓋奪門而去，從此不再相見。我倒是很懷念劉叔叔的，他的《梅花歌舞團(tuán)》雜志教我曉得上海醉生夢死的繁華，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華燈起，車聲響，歌舞升平………范煙橋的歌詞，寫得真棒，今日難有追隨者。

劉叔叔手上有不少上海時期的黑膠唱片，其中一張是周璇的《月圓花好》：“浮云散明月照人來，團(tuán)圓美滿今朝醉，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裳翠蓋并蒂蓮開……”那是亡妻和我相依偎相擁抱，最愛聽的歌曲，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不住在聽，尤其是一年一度中秋，我都會細(xì)聽，百聽不厭。花兒會謝，人兒會走，花謝了會再開，人走了不再來，豈能不愁滿心頭。

小時候，賞月的地方，不離花園和山頂。上山頂，坐纜車，沿途風(fēng)景好，蓊郁樹木往后倒，繁花綠草都是寶，均教人難忘。那時，派對上交了一位女朋友，叫妲妮亞，小我一歲，水靈靈，嬌柔柔，凡人皆折腰。某日傍晚，扶小美人出游，忽地看到她臉龐上了色（咋搞的？淡掃娥眉不好嗎？）臉色不好看，尚未出言問，妲妮亞嗚咽地說：“湯美哥哥，我沒有化妝呀！”有點兒叫屈。承自母親家訓(xùn)———“女人說話不可信”，臉色未霽。用手指在她的柳眉上輕掃了一下，指尖沒沾黑。才知道是麗質(zhì)天生，沒有后天勾勒，唐突了佳人，立時雙腳并攏，五指并齊，正兒八經(jīng)行了個軍禮。本是眼淚汪汪的，立刻破涕為笑，說也奇怪，由帶淚到展現(xiàn)笑靨，不外三四秒，我卻像經(jīng)歷了長長的心靈旅程，我怕她哭，我愛她笑，她哭我痛，她笑我甜。

月兒冉冉升起，我拉起她的手背一吻，我十四，她十三，一對小情人私定了終身。我拭掉她眼角的淚，輕聲地：“妲妮亞妹妹，我們永遠(yuǎn)不分開！”她無語，可眼睛告訴我，答應(yīng)了。

家住北角的妲妮亞是混血兒，爸爸葡國人、媽媽上海人。精廚藝，上她家里吃葡國菜，一味葡國雞飯，再來一碟馬介休，勝過葡國餐館無數(shù)。妲妮亞幼年喪母，父女相依，有點怕父親。來往一年多，忽然要回葡萄牙，臨別依依，相偎長堤，誓約三年后我十八歲的中秋節(jié)在里斯本聚會。年少輕狂，誓言草率，兩地隔絕，哪有天長地久！妲妮亞如今怕有七十四歲了吧，古道斜陽，偶然相逢，會愕然問：“客從何處來？”輕輕淺笑，擦肩而過。

如今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一七年的中秋，我跟亡妻散步于杏花？海濱長廊，蒼穹明月高懸，路燈下，我妻清白的臉容，爬著一抹愁。從那時起，她患上末期癌癥，消瘦得一如迎風(fēng)搖曳的柳枝，風(fēng)稍大便斷裂。她握著我的手，生怕我溜掉，低低說：“大狗（嫟稱），可能這是我們最后的一個中秋了！”無限哀，無限怨，看似無物，卻如鋼針刺穿我的心。我還能說什么呢？難道說：“不，我們永遠(yuǎn)都會一起過中秋！”聰明如她，怎會相信？騙人的鬼話，自己也騙不了。我攙著她，慢慢走。那長長的海濱走廊，背后是海，前面也是海，但愿走到盡頭，我們隨海去。

五年思念，至今軀殘心傷，中秋將近，只能對著天，柔聲說：“燕燕，不用牽掛，大抵我們很快就能相見了！”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有總比沒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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