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克曼(Michael Kahn-Ackermann)
2022年1月25號柏林
通常,我對所謂當代工筆畫興趣寥寥。首先,它甚少具備當代性,而多懷舊且因襲;再者,它很少是藝術,而多為工藝,甚至更糟,僅僅是媚俗之作。
阿海的繪畫屬于例外。盡管對于他的某些作品,我也頗為保留,但是它們無疑是嚴肅而極具才華的藝術作品。
我1990年結識阿海時,我沒有注意到他的工筆畫,我主要看到了他的寫意,尤其是人物寫意作品。他的繪畫引起了我的關注,我購置了幾幅,納入自己的水墨藏品。在我個人看來,這些小收藏都出自對當代水墨的未來走向有重要意義的水墨畫家。阿海的畫與學院化(academic)水墨迥然不同,他的用筆相當粗糲、直接,雅致,也是直抒胸臆,他的人物常常類似自我肖像,其趣味不是自然主義的自我描摹,而在于表達與訴諸情感。他在探尋,老一代藝術家——如朱新建或何建國——對他的作品有顯著的影響,同樣影響他的也不乏同代人。即便在當時,他也已然有了可辨識的個人語言。他的路之后何去何從,令我期待。
我于1994年離開中國,阿海也淡出了我的視野。當我2006年歸來時,他已經是一位成功的畫家,以工筆作為其揚名之作。在藝術上,他與我曾經所知的阿海判若兩人。相比之下,他轉向工筆未讓我太意外。我知道,他在南京藝術學院讀書期間在工筆上琢磨精進,此時他也開創了一種渲染技法。令我詫異的并非他繪畫技法的改變,而是他在藝術感覺和目標設定上的劇烈的嬗變。一切曾經的粗糲、直接都從畫中淡出,亦不再有求之不得和不時折磨人的自我拷問。他的作品示現完美的奇幻世界,仙道僧侶模樣的人物徜徉其中,或白衣或紅袍當風,少女的裸體,異獸奇花,盤錯蓊郁,浸潤在阿海獨特的渲染背景中,幽深之感,讓人如臨宋代山水畫。
與早期作品相較,他的畫變“美”了,在藝術市場上也成功。不能說,這些作品沒有沾染上我所說的工筆畫的媚俗,但它們保留了一種藝術所需的秘密。
阿海給別人的印象是一個簡單的開玩笑的人,愛玩的容易相處的人。也不能說不這符合實際。可是,阿海是一個復雜的藝術家,一個復雜的人。
我并不知道什么觸動阿海做出如此激進的轉變,有可能,他感覺寫意陷入了窮途末路,或者對工筆精湛技法的向往也起了一定作用。在繪畫方法上,他信手拈來,甚至還有所推進發展。除了研究傳統工筆畫,歐洲超現實主義繪畫對他作品的影響不容忽視,馬格利特(Rène Magritte)似乎給他留下了格外深刻的印記。我在他的作品中看到了類似的方法,以完美模仿的繪畫樣式,將藝術傳統的圖像要素從其歷史和藝術史語境中剝離出來,再置入另一個邏輯無法闡明的全新關聯中。
阿海的素材近水樓臺,均取材于自己的藝術傳統,首要的是宋代及其后世的花鳥畫。他把這些因素常常跟女性人體,現代家具或其它當代配飾拼接到一起。在我看來,一個直接援引于馬格利特的偏好,就是他繪畫中大量采用的帽子,當然并非馬格利特專屬的“圓頂硬禮帽”。此外,中國“玩世現實主義”繪畫中的圖像也時而出現他的畫中,比如仰頭大笑的男人。他也捕捉到了藝術史里其它圖像,比如人與馬。
中國當代藝術的其他畫家也借鑒這種方法,但是在當代工筆畫中,少有人像阿海那般拿捏嫻熟,也沒有人能像他那樣,將氣氛渲染至充滿神秘的光澤,從而營造了一個與略顯丑陋的現實相反的世界。在我看來,此處恰恰是阿海的藝術問題所在,是他與整個中國當代藝術——尤其是工筆畫共有的問題:“美”的問題。
談論阿海的藝術,迫使我反思中國當代藝術和文化中的“美”。我不得不簡言之,因而不免簡而化之。目前對“美”的要求主導著中國當代文化,到處充斥著自詡為美的東西。對所謂“美”的理解,由兩股力量決定:政治與消費。美通過宣傳、廣告和審美教育得到推廣和傳遞,一方面受制于意識形態的利益,另一方面為商業利益所主導。兩種力量之間的關系復雜,無法在這里贅述。所謂“美”無非就是強化這種信念,政治權力無可指摘,符合權力的要求,并對其感恩戴德,至少違背這個需求,同時,還要為其自我營銷開壃拓土。這種狀況甚囂塵上,不論從兒童玩具到家居裝潢的日常審美,還是到各種門類的藝術,無一幸免。當然也有很多試圖逃脫這種專制的例子,但是,它們即便免于壓制,也被日益邊緣化。
當我們談論藝術,老范地用古典美學的概念來表達,在藝術中“美”與“真”之間有著無法割裂的關系。不論過去,還是當下,都有對兩者關系的大量思辨,也不乏極端的立場。審美主義認為“真”在“美”中被揚棄;自然主義則認為“美”只存在于對可見現實的精準再現。而藝術居于兩個極端之間。
我不想也無法撰寫哲學論文,探究藝術中的“美”與“真”。只有成功地連接起美與真,才堪稱為藝術,它是一個理解過程產生的成果,參與其中的是從事藝術生產、推廣、研究與接受的人。因而對于“什么是藝術”的理解,常常會因人而異,因時而異。這就導致,比如赤裸、丑陋、荒誕、不道德和殘忍可以成為藝術表現的對象,而變形和抽象也是藝術的公認手段。
在有關藝術的話語中,權力、金錢、意識形態和趣味一直扮演著重要角色。然而,當對藝術的理解由官僚政客,藝術市場的掮客和謀略家,或者由大多數消費者的品位來左右時,藝術就會喪失它的“真”,淪落為宣傳、手工藝或媚俗。從事藝術的人,有心或無意屈從于這些權勢,無論技藝如何完美,拍賣出如何驚天之價,或在藝術行當中如何位高權重,他都尚未是一位實實在在的藝術家。其作品中缺少“真”。誰若是攀附了形勢,就還沒有真真切切地了悟藝術何為。我不應由此苛責任何人,除非有人頤指氣使地給別人規定什么是藝術。
在這一點上,中國當代藝術如履薄冰,當代工筆畫尤其如此。
宋代花鳥畫成功地將美與真合二為一。這些作品中,有關自然與超然的體驗,攝人心魄,臻于完美。當它們的圖像再現于當代,成為仿品之時,它們通常是媚俗,成為“失真之美”。我這里所說的“真”,既非意識形態的統治利益的“真相”,也非拍賣會的“價格”,而是個體內在經驗的“真誠”與社會現實的“真實”合而為一。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在藝術上杜絕接受文化遺產,拒斥借鑒傳統圖像和繪畫技法。相反,它們都是藝術實踐的重要組成部分,不過使用借鑒它的風險也是顯而易見。將“美”與“真”合二為一絕非易事。在這樣的意義上,絕大多數當代工筆畫都徒有“空洞之美”,即便有些貌似擯棄了傳統,聲稱再現當今現實。依照我的印象,當代工筆畫是否有這樣的綜合能力,還有待證明。
回到阿海。人們依然可以爭執,是否將他的作品歸類工筆畫,盡管他明確地運用傳統工筆的繪畫方式和圖像要素。因而,他也有滑入“空洞之美”的危險。恐怕沒有哪位以繪畫為生計的中國藝術家能全身逃脫這樣的危險。可是,我在阿海的作品中看到了一條逃逸之路,即,既在逃離一個死去的傳統,也在逃離一個難以承受的當下。逃離所謂現實是一種可以接受的藝術途徑,如果它能引領我們進入全新的世界,并向我們展示“美”與“真”不尋常的結合。
比如,一種成功的藝術逃逸是超現實主義,阿海從中汲取靈感,并不令人詫異,他同時也從其它傳統和技法中汲取營養。我在阿海的作品中讀到一種對“美”的深切到幾近絕望的渴求,這是阿海當下藝術創作的原點與動力。他對美的孜孜以求超出了對取悅或功名的欲望,而是一種對“美”的無條件的存在論意義上的渴望。不同于——諸如政治正確的現實主義、一潭死水的傳統主義、抑或時髦的先鋒藝術——肆虐中國當代藝術的“空洞之美”,“對美的絕望的渴求”給予阿海一線結合“美”與“真”的契機。這依然是一條危機之路,如同懸空于山脊上的行走。但是,藝術大約一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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