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西城
蕓蕓日本純文學(xué)作家當(dāng)中,我獨崇谷崎潤一郎,七三年客寄伊東養(yǎng)病,長日無俚,多看書,除推理小說以外,文學(xué)的僅谷崎、芥川龍之介二人,常抄在手邊的是谷崎三十八歲時寫的《癡人之愛》,寫自虐被虐,日本文壇諸作家,無有出其右者,即便明治文豪“金阜山人”永井荷風(fēng)亦難望其項背。
那時候,我只讀了不到一年的日語,水平不足,就添購一本《廣辭苑》,遇有不明之所,便參照對讀,摸懂了六七分左右,余下來的推敲揣測。不敢說領(lǐng)略小說要旨,大抵相去不遠(yuǎn)。小說描摹男人對女人的極度執(zhí)著,從愛暗戀、藏嬌、自虐到被虐、折磨,耽溺凄迷情欲氣味貫徹全書,臺灣林原君只讀了一章,就再也看不下去。
當(dāng)年郁達夫?qū)懗觥冻翜S》,在中國文壇,轟動一時,任公(梁啟超)掩眼,適之(胡適)感喟。獨有周氏兄弟周樹人(魯迅)、周作人不以為忤,知堂(周作人)謂:“此為東洋耽美文學(xué)之極致也。”到底經(jīng)歷過東洋文化的洗禮,對東洋人情自有一種與眾不同的了解。
中秋夜,日友高橋?qū)ξ艺f過一番言語——“人之初 性本色”,小說不沾色,淡而無味。谷崎深得其旨,用他的耽美筆觸,肆意描寫男女之間種種有乖人倫的情欲糾纏。世間君子視之為洪水猛獸,而非道學(xué)者則必欣然入彀,自得其樂,我自是理所當(dāng)然的其中一位入彀者。
游走于三個女人當(dāng)中
《癡人之愛》人多以為出自杜撰,其實是谷崎的自述,女主角直美,實有其人,便是谷崎發(fā)妻千代子夫人的幼妹圣子。谷崎鵠圣子,卻遭遇圣子百般播弄,換是平常男人,早已拂袖而去,男主角讓治安之若素,百般遷就,萬分糾纏,結(jié)局是孤獨一生。小說所寫的情節(jié)遠(yuǎn)遠(yuǎn)不如谷崎真實人生的萬分之一。谷崎發(fā)妻石川千代子夫人,本身便是藝妓,其姊初子亦為藝妓,是谷崎的情人,換言之,谷崎本身早已沉淪于不倫之戀,游走于三個女人當(dāng)中,看似逍遙快活,悠然自得,實是苦中尋樂,這正是谷崎一生追尋的樂趣,以被虐為樂。
《癡人之愛》前前后后,看了五、六回,所依據(jù)者先是《中央公論》出版的文庫本,輕盈巧秀,便于閱讀,后又入手《新潮文庫》,一一對比,分別不大,卻又自得其樂。七四年歸港,興之所至,仿谷崎筆調(diào)寫了短篇小說《離散》,刊于《星島日報》星辰版,出格之作,為免觸及禁忌,稍稍曲筆出之。主編何錦玲女史,看得頓足搖頭,頻說:“小葉,你真是離經(jīng)叛道,大膽妄為?!蔽壹炔蛔x經(jīng)又不入道,有什么可離叛的?口出埋怨,何大姐還是錄用了,氣魄遠(yuǎn)勝那些狗皮倒灶男編輯?!峨x散》內(nèi)容大膽,技巧闕如,是一篇并不成熟的小說,后來又接寫了《遲暮》,便無以為繼。
《癡人之愛》實是日本私小說的濫觴,谷崎耽美文體的自虐小說,由是一發(fā)不可收拾,編輯成系列,有《春琴抄》《細(xì)雪》《鍵》,而綜合成大者,就是晚年所寫的《瘋癲老人日記》。
我初看這本小說,在80年代一個秋日的下午,獨個兒坐在公園的綠色長木椅上,小心翼翼,一字一字地看。夕陽西下的一個老人,年華早去,殘軀弱體,自尊盡失,不敢攬鏡而照,臉上的皺紋,是心中的蚯蚓,發(fā)現(xiàn)鏡中怪物竟然是自己,啊噢!80年代,我方四十,老人心態(tài)我難明,今年,我正到了谷崎撰寫《瘋癲老人日記》之齡,就更能明白谷崎內(nèi)心的痛苦。我跟他一樣,不敢照鏡子,晚上只能對墻私語。一燈如豆,搖擺不定,只剩下我一人枯坐,世界早已荒涼了。
老人在生命將盡之時,對女人做了自己獨特的注釋:“即便是壞女人,本質(zhì)也不能顯露在外,壞得可愛是必要條件,壞也有程度之分,有偷竊、殺人者,雖然招人恨,也不能一概而論,即使我知道她是專門哄騙男人睡著后,偷竊的女人,反而更會被吸引。明知她是騙子,也難以抗拒其誘惑的……到了我這歲數(shù),不會有什么特別的艷遇了,如果現(xiàn)在我面前出現(xiàn)阿傳(明治年間毒婦,美艷絕倫,男子靈魂盡被伊奪。紅顏薄命,存活僅廿九載。)那樣的女人的話,被她親手殺死,才是最幸福的。與其像我現(xiàn)在這樣活受罪,不如干脆被殘酷地殺死為好。我之所以愛颯子(媳婦)也許正因為她身上有我找的那種幻影。”一言蔽之,老人就是喜歡壞女人。
六度獲諾貝爾獎提名
打五八年起,一路到六四年,谷崎六度提名諾貝爾文學(xué)獎,六四年,《瘋癲老人日記》已觸及得獎邊緣,可惜為一個蠻橫無理的女評審公然反對,理據(jù)是“過于性虐(SM)”,老人落選,翌年七月,老人含屈離世。越三年,六八年,川端康成獲頒諾貝爾文學(xué)獎,日本文化界大多認(rèn)為這是諾貝爾評選委員有愧于谷崎先生,因此頒獎川端,作為一種彌補吧!
今夜于斗室中,愁思深蔽,借燈重看《瘋癲老人日記》,又是一番感觸。老人跟颯子的情欲,糾纏,于我似曾相識,難道我早已成為了《瘋癲老人日記》里面的那個孤寂的卯目老人嗎?斗室里的燈,是寂寞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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