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最近因為被質疑假唱而上了熱搜。 目前來看，相關執法部門已經介入此事，相信很快就會有一個相對權威的認定。 所以對于在五月天這個個案當中到底是否構成假唱，我這里就暫且不表。

我更關心的是一個更普適的問題——“假唱”的法律認定標準。

其實對于五月天被質疑假唱一事，近期網上已經有了很多分析，大致可以分為兩類——要么是音樂人的分析，即分析五月天到底是如何演奏的；要么是律師的分析，即如果假唱屬實，相關主體會面臨怎樣的法律責任。

但在兩類分析之間，有一個問題似乎始終沒有得到回答，就是假唱的法律認定標準，即一個演奏行為在何種意義上能夠在法律層面被定性為“假唱”？這個問題既涉及音樂，也涉及法律，所以感覺無論是音樂人還是律師，似乎都沒能深入談論。而作為一名經常輾轉于各家livehouse與體育館看各類音樂現場的法學偽滾青，“假唱”這個話題既關乎自己的專業，也關乎自己的興趣，所以正好可以嘗試著聊幾句。

假唱是違法的，這一點在實在法層面毫無異議。《營業性演出管理條例》（以下簡稱管理條例）第二十八條便規定：“演員不得以假唱欺騙觀眾。”但管理條例在禁止假唱的同時，卻并未對假唱作出明確的法律定義，這也使得假唱這個概念在法律層面的定義相當模糊。

與此同時，我也以“假唱”作為關鍵詞，在裁判文書網、威科先行等法律文書網站上進行了檢索，也并未發現對“假唱”這一概念作出過法律評析的相關判例。這其實也正常，畢竟音樂演奏是件相當專業的事，對于何為“假唱”，法官并不見得比音樂人更具發言權。

一般來說，如果事先錄制好歌曲在演唱會現場進行播放，歌手本人不發聲，僅配合對口型，那基本就可以確定是“假唱”無疑。但實際的情況可能更為復雜，一些演奏行為可能既不是“完全真唱”，也不是“純粹對口型”，它們可能就處于這個模糊的灰色地帶當中，似真似假。

比如在音樂現場當中經常出現的“半開麥”現象。所謂半開麥，就是歌手會將自己事先預錄好的音軌在演出現場進行播放，同時在現場自己也會進行演唱，既有“真唱”也有“錄音”，并且預錄音軌的音量比例也可以自由調整。

半開麥在說唱或唱跳現場相當常見，例如在說唱現場，氣氛通常會比較嗨，歌手也會和觀眾進行比較多的互動，并且說唱這種音樂形式當中也會有比較多的“快嘴”或者“auto-tune”這類音樂元素，歌手想要用原聲完整地唱完一整場演出，確實有一定難度。為了保證演唱效果，同時又照顧到與現場觀眾的互動，所以許多說唱歌手會使用半開麥的演唱形式，這在說唱圈基本已經算是公認的潛規則了。

當然，半開麥的使用也并非沒有任何限制。一般來說，錄音的音量至少不能掩蓋真唱的音量，并且，現場觀眾通常也都知道臺上的人正在使用半開麥，歌手并不至于讓臺下的觀眾誤以為自己全部是真唱，不會達到“欺騙觀眾”的效果。比如一首rap唱到一半，說唱歌手也許就會暫時停下演唱，然后去與觀眾互動，在此期間，臺上播放的便是錄音。對于半開麥，無論是臺上的歌手還是臺下的觀眾，大家都算是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此外需要強調的是，說唱圈對于半開麥也并非完全接受的，許多觀眾其實已經在抵制半開麥的現象。

還有一種具有爭議的演出形式是，在某些演出段落里，會安排現場的和聲歌手來幫唱。這與半開麥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只不過一個是由“錄音”幫唱，一個是由“和聲”幫唱。在樂評人鄒小櫻撰寫的替五月天辯護的微博長文當中，他便認為五月天所謂的“假唱”實際上是“和聲幫唱”。

那么“和聲幫唱”又到底算不算是假唱呢，它相較于半開麥，似乎更具合法性，畢竟現場沒有播放錄音，演唱的也是真人，只不過唱歌的不是歌手本人而已。

對于“和聲幫唱”，我認為底線是不能讓臺下的觀眾誤以為臺上演唱的人是歌手本人，否則就構成了“欺騙”。這應該不難理解，和聲畢竟只是和聲，并不能代替歌手唱歌，如果歌手找來一個音色與歌手本人極其相似的和聲來頻繁幫其演唱，甚至達到以假亂真的程度，那對于現場觀眾而言，這種行為與播放錄音其實并無實質性的差別，因為都構成了“欺騙”。

此外還有樂隊在演出現場播放Program的做法，也具有一定爭議。所謂Program，就是樂隊提前錄制編輯好的音頻，此前回春丹就因為在演出現場偷懶播放Program而面臨不少樂迷的抵制。

聊到這里我們可以發現，“假唱”的界定的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至于半開麥、和聲幫唱與Program這些演奏形式到底是否構成假唱，很大程度上還得視具體的演出情景而定。

那我們有沒有可能劃出一條大致的界定標準呢？

我認為是可以的。

現在可以再回歸到法律層面的分析。所謂的“假唱”實質上就是一種“民事欺詐行為”，結合管理條例第二十八條也可知曉，假唱要達到的最終效果就是“欺騙觀眾”，法律所要禁止的也正是這種“欺騙”。

簡單來說，無論主辦方或歌手采用何種演奏形式，底線是不能“騙”觀眾。

打個比方，如果歌手要半開麥，那么在售票時就應當注明演出將采用半開麥的演奏形式，又或者在某種特定的演出類型當中，已經形成了默認歌手可以半開麥的行業習慣（比如唱跳音樂），并且，在實際的演出過程當中，觀眾也能明顯聽出歌手真唱與錄音的區別，不至于讓觀眾誤以為全程都是歌手在真唱。

又比如，如果歌手要用和聲幫唱，那么就應當在和聲與歌手之間作出明顯的區分。和聲只能起到和聲的作用，而不能變成替歌手唱歌，也不能找一個音色與歌手本人極其接近的和聲來頻繁幫唱，明明主要是和聲在唱，卻讓觀眾誤以為是歌手本人在唱。

又如，如果樂隊要使用Program，那就不能明明現場播放的是提前錄制好的伴奏，但樂手又在現場假裝是自己在彈奏，那就成假彈了。

法律是最底線的要求，即便從法律規定來看，主辦方和歌手的底線也是不能欺騙觀眾，這是認定相關演奏行為是否構成假唱的法律標準。雖然這條標準并不算完全明晰（因為很多時候還得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但它至少給了我們一個能夠去參考的尺度——如果從一個普通人的視角出發，一種演奏行為足以讓人陷入錯誤的認識，即明明不是歌手自己真唱的，卻會讓觀眾普遍誤以為是歌手真唱，那么這種演奏行為就應當定性為假唱。

截至本文發出之時，五月天經紀公司已經發出聲明，否認了假唱，與此同時，相關行政部門也已經介入調查。在此，我希望相關部門能夠結合五月天自己提交的現場音頻與普通觀眾拍攝的現場視頻等材料，從普通人的視角出發，進行科學的測評分析與法律定性。

畢竟，對于一場演唱會而言，“演唱”是最核心的表演內容，無論基于法律規定還是職業道德，真唱都應當是作為歌手最基本的要求。即使有一些輔助性的演奏形式，那也不能越俎代庖，以假亂真。

——顏森林

2023/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