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到臨之際，數不清的媒體和自媒體都在搞新年獻詞，其實多數都是煽情的文學語言，空洞無物，徒令自我感動罷了。筆者受知識結構的限制，總覺得獻詞是一種不自覺地高高在上，試圖引領或感化別人的東西。筆者是普通人，因此沒有資格、也沒有必要去搞什么獻詞，只不過到了年關，覺得有些話不吐不快，姑且談談最近一兩年對社會思想輿論氛圍變化的一些感受，以及表達一些期許。

另外，這篇文章本來是去年最后一天或元旦這天發表為適，今天大家都上班了，再說這個話題也難免有唐突之感。但是筆者假期三天外出陪伴父母家人，沒有空好好修改梳理，只能拖到今天殺青，也敬請各位理解包涵。

第一個感受是我們社會信息的劣質化、碎片化。信息傳播技術革命，以及自媒體的爆炸式發展，為優質理性聲音提供傳播提供了更暢達的渠道，但更為低劣的信息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滋長傳播場域。現在微信群、朋友圈傳播的政治、經濟、歷史相關的文章、小卡片式的段子，多數都是移花接木、偷換邏輯，甚至是完全偽造的東西，但是人們還津津樂道地去傳播、討論。無論左派還是右派，都在不自覺地沉迷于用假消息，當做批判的武器，或者表達期盼或憤恨不滿的出口。

筆者所在的好多高級知識分子組成的聊天群都成為“謠言群”，比如談論俄烏戰爭，有的群充斥著各種試圖說明烏克蘭不堪一擊的假消息，有的充斥著試圖說明俄羅斯不堪一擊的假消息，耐人尋味的是大家都不去求證，安于這種 信息毒品帶來的亢奮，你如果告訴他們是假消息，往往還會引起別人的反感。

第二個是我們社會言論越來越兩極分化，社會觀點越來越撕裂對立。比如在中美矛盾紛爭越來越多、中國發展失速，這個大家關注最多的問題上，現在一方把所有都歸結為美國惹得禍，是西方文化劣根性和亡我之心不死導致的；一方把問題都歸結為自己的制度和文化不行，即便是西方對的種種敵對和制裁措施，都是因為我們咎由自取，他們拼命在世界變化中尋找自己的過錯和責任。你若認真地全方面尋找原因，很少會有人耐心聽。

大致來講，在當下言論市場上，信息流量最大是極左和極右兩種激進主義。一方是激進的民族主義和國家主義，宣揚對外部的仇恨，宣揚暴力解決國內外問題，反對市場經濟、法治等被實踐證明了有助于社會進步的基本制度；一方是右翼的民粹主義，以價值取代真相，根據自己的喜好肆意抹黑一方、美化一方，對歷史、本國現實、外部世界的認知，充滿因為對現實不滿和逆反帶來的種種虛無主義。

總之， 理性的聲音跑不過偏激的聲音，真相跑不過謊言，人們越來越只講立場、價值，不講事實，劣幣驅逐良幣。筆者去年在公眾號文章創作中的一點感受就是，每當堅持客觀理性原則，不在左右之間站隊，先努力還原更全面事實的時候，往往會左右都得罪，動輒數千粉絲取關。而這兩年政治經濟話題領域自媒體的成功運營者，多數是瞄準受眾的傾向慣性，按讀者情緒需要打造產品，甚至有的博主做成系列矩陣，既有極左的、也有極右的，按照不同人群的偏分別投喂。

而對于中國來說，無論極左、還是極右，泛濫起來都是很可怕的，二者并無哪個性質更好之分。極左會把我們引入一個徹底背離現代文明，人人可能都成為被戕害者，改革開放成就喪失殆盡的道路。而極右的民粹，站在價值正確的制高點，以正義之名去肆意抹黑一方、美化一方，沒有節制地演變下去，一定也是社會巨大悲劇，從法國大革命到紅色高棉，無數恐怖血腥都是藉正義崇高之名完成的。

（當然中國政治語境中的“左”和“右”，其實與現代政治學的左右劃分標準相反，其實“左派”更接近于政治學意義上的右翼，而“右派”往往是左翼）

第三是思想陣營的重新分化。過去大致以是否贊同新自由主義主導的自由化和全球化為圭臬，即以否贊成改革開放，是否贊成在經濟和制度上逐漸與西方融合，可以簡單劃分為左派和右派，這時期區分左右的標準很單一，社會思想界限分野也很明晰。

但是隨著新自由主義在全世界的衰微，世界運行規則越來越多元化 （甚至是無規則化、混亂化），我國思想界左和右的陣營都在分化。雙方內部都是過去掌握話語權的權威人士失聲，邊緣激進勢力崛起，更有很多人在現實變化面前開始改變自己的看法，走向了本陣營的對立面。如果說在過去三十多年里，左右兩陣營對國內國際重大事件中的善惡曲直，各有一個基本共識的話。如今面對疫情、民營經濟、俄烏戰爭、特朗普主義、巴以沖突等改變歷史命運等焦點話題，即使是同一思想陣營內部也都存嚴重沖突，很難達成一致。

這種思想界的復雜性、混亂性，新中國成立以來也是從來沒有的。這說明無論是左的，還是右的，其很多基本思想意識形態原則都已經指導不了現實， 社會思想意識形態在重新分化組合，直到各自發展出能夠完整闡述現實和指導未來的新學說為止。

我們還應該看到，整個世界的理性主義都在退潮。從自由主義的故鄉美國、英國，到西方世界的邊緣阿根廷、巴西，到非西方世界的國家，各色的保守主義、民族主義都在崛起，各種過去被視為異端或邊緣的聲音正在占據舞臺中心。在我們成長過程中，思想家們和媒體會告訴我們，自由民主、族群平等、和平共處、市場全球化、人類之間的相互融合是天經地義的原則，是不可逆轉的趨勢，而現在再談這些卻成了“心靈幼稚”，成了政治不正確。

總之，在國內外因素的交替影響下，我們的社會意識形態越來越走向民粹化，如果說以往我們對中國走向何處去，普遍有一種樂觀的期待的話，現在卻如此讓人擔憂，左的民粹、右的民粹，左的極端主義、右的極端主義都在撕裂這個社會，拉低這個社會的認知水準，破壞中國朝向一個包容、和諧、高質量民主社會轉型的可能性。

而對于整個世界來說，各種非理性主義危害人們自由生活方式的危險，危害民主法治市場秩序的風險，誘使世界走向對抗分裂、甚至是戰爭的危險，都在空前加大。并且，有可能這個周期剛剛只是開始，未來還會有更危險的危機等待人類。

（二）我們的社會何以至此呢？這是值得認真思考的問題，可以肯定地說，目前的局面不是一種單一的力量造成的，而是人性、歷史、技術、國際角逐等多重因素相互影響的結果。

比如，在多重因素作用下，我們社會的 理性的、探討的場域越來越少，正如《舊制度與大革命》 中揭示的那樣，當智者的言論空間減少時，各種極端的非理性聲音就會取而代之，不滿、牢騷、謾罵、攻訐、仇恨取代建設性的思考、啟蒙，增加社會的各種風險。

比如，移動互聯網帶來的社會 信息去中心化，讓信息生產端重心從職業媒體人、知識分子 （盡管有體制內外之分），轉移到社會普羅大眾，不僅質量上本質下降，過去的職業約束規則在新的空間場域也頓時失效，以至人人都可以造假，絕大多數情況下又得不到法律懲罰。而自媒體網流量與商業價值的掛鉤，更加助長了劣質極端的信息的傳播，這種商業變現動力和人性弱點 （簡單化歸因傾向，喜歡片面的、符合刻板印象的信息）的完美強大結合，促使了信息災難的產生。

更深層的原因是現實和世界正在轉變。我們過去經歷了長達三十余年的大繁榮，習慣性地以為那就是歷史常態，當經濟增長突然慢下來的時候，難免產生恐慌、困惑、難以接受。在裁員、財富縮水的壓力下，人們很難心平氣和地接受你一五一十的分析，他們更需要激進的信息和觀點去表達不滿或寄托！

全球化帶來了文明和財富，促進了一些國家的崛起，讓很多階層深受其益 （比如全球的金融精英和知識精英）。但是有的國家、有的階層成為失落者，在他們的反擊下，我們世界前進的軌道在切換，冷戰時期各種保守主義重新回潮，很多國家的政治意識形態都發生了巨大變化。而大眾乃至很多知識分子，依舊沉浸在對過去世界的認知中，過去的分析框架中，難免得出與事實相背離的結論，甚至是南轅北轍。

當然也跟我們知識分子的不足有關。老一代知識分子 （尤其是本世紀初掌握著話語權的那些知識分子），因為成長時代環境的限制，普遍缺乏嚴格學術訓練和思辨訓練，批判力有余而建設力不足，他們過去出色地完成了社會思想啟蒙的歷史使命，但是很少人具有進一步深入研究復雜世界的能力；而年輕一代的知識分子群體，盡管外語水平、學術專業化程度都大大提高，但缺乏思想性、人文關懷，對待現實問題也很少產生具有社會指導價值的思想成果。

近十年的歷史變化表明，新自由主義主導的經濟秩序和國際秩序全面受到挑戰，全世界都在經歷新自由主義退潮后產生的思想危機，而中國的思想危機則更嚴重。

（三）那么面對這種混亂和分裂，我們知識界該如何做呢？

我們要堅守勇敢。這里的勇敢不是說鼓動人們去做社會的對抗者，那是一種不成熟的偏執或革命者的思維，你對社區居委會的一項告示提出質疑，對行政部門的一份不合理處罰提出復核要求，對周圍有權威的人的謊言和偏見提出異議，也在于你對周圍親朋好友的滑向非理性說不 （因為中國是人情社會，人最難的事情不是挑戰遠離生活場域的權威，而是有沒有足夠勇氣去跟最親近的人表達不同的觀點）。

在我們的文化中，受過良好教育或者有著更優秀判斷能力的精英，無不以“沉默”、“看破不說破”為成熟，當整個社會整體向非理性扭轉的時候，這種“成熟”恰好讓社會理性失去最后一道防線，導致歷史悲劇的發生。

我們要捍衛良知，捍衛民主、自由、博愛、平等、非暴力等人類共同價值。最關鍵的是我們要避免成為僅僅是把美好價值當做知識興趣，在實際事情上卻反其道而行之，認知與行為充滿了分裂的人。

我們要做良知、理性的 知行合一者，要把對良知的追求內化為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止于把它做一種政治理念。一個生活上不懂得尊重別人，工作中充滿專斷的人，不會在獲得社會權力的時候成為一個民主的領導人，哪怕今天他對獨裁政治有多么痛恨。

我們要認真研究問題，探索真相。知識群體如果自以為找到了正確的價值，就等于找到了通往理想社會的鑰匙，忽略現實的復雜性，把價值凌駕于真相之上，一定會導致災難 （從早年的左派到現在的自由派都有這種錯誤傾向）。如果以為只要是堅持了正確的價值，就可以為所欲為，最終正義和進步將被異化。

我們中國知識群體不乏站在道德制高點義憤填膺的清議派，唯獨缺乏認真研究問題，認真探索真相的人。越是在撕裂的時代， 人們都在瘋狂表達情緒的時代，你給大家呈現完整真相，往往比什么都重要。

這是一個世界歷史轉換的時代，不僅需要政治家拿出智慧，交出合格的歷史答卷，也需要個體和知識分子拿出應有的眼光、格局、勇氣，交出合格的歷史答卷。不過外界發生了什么變化，我們個人，尤其知識界精英，都沒有資格去擺爛、躺平、甩鍋——世界的沉淪，不是自己也隨之墮落的理由。如果知識界也自我墮落，那么國家真的就沒有希望了，這就是顧炎武說的“亡天下”。

所以，以后我還會說大家不喜歡聽的話，講大家不喜歡聽的道理。但是我不會放棄一點，那就是不會放棄對美好價值和真相的捍衛，我不會為權力而寫作，但也絕對不會為了迎合社會的某一種情緒、或流量而去添油加醋。盡管有些讀者會讀起來不過癮，會讓很多人取消關注，甚至引來朋友的不理解、厭惡，但是還要講真話、探索真相。

最后感謝讀者們對這個公眾號的熱愛、關注，很多人堅持不斷地推送轉發，堅持不斷留言討論，由于繁忙不能一一回復你們，但是每條留言我都詳細看，很多留言讓我感受到中國不乏洞若觀火的高人。你們的關心也是我寫作的動力——最重要的滿足感不在于有多少瀏覽量，而是在于多少人產生共鳴。期待我們一起用我們微弱的努力，爭取為社會進步做出一點對得住良心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