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巖松確實提了一個很復雜的問題
作者/慧超
(一)
其實,被群嘲的白巖松老師也不容易。
身不由己嘛!
如果你對中國新聞節目主持人的工作性質有所了解,就會明白,他們其實并沒有多少“自由發揮”的空間。
何況身處那個位置,多少還要帶點“表演”的性質,再加上長期以來的人設所縛,有些話,不愿意講,也必須講;有些問題,明知毫無意義,也必須皺著眉頭提;有些表演,哪怕骨子里意興闌珊,也必須興高采烈地配合。
簡單地做一下前情提要,事情是前幾天,白老師在一檔以“促消費”為主題的新聞節目中,緊鎖眉頭向專家提了這樣一個問題:
“有錢,但他(老百姓)也不敢花,有錢也不愿意花,為什么”?
專家自然也是做了功課,一二三咔咔一頓展開,每一句話聽起來都很有道理。
不過你但凡去認真咂摸一下這些論述,甚至是整期節目,聽來聽去,實在會讓人不由地想起《鄉村愛情》里,村主任長貴的那句著名論述:
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
現在,明星們出點什么事,都喜歡重復一句“抱歉占用公共資源”,要我說,這歉根本輪不到他們道。
有網友嚴肅地表示,白老師這句“為什么老百姓有錢也不敢花”?堪稱一個世界經濟學界的“新未解之謎”,誰要是能答出來,諾貝爾經濟學獎非他莫屬。
這自然是反諷的修辭手法,言下之意,是諷刺這個問題屬于揣著明白裝糊涂,老百姓為什么有錢也不敢花?
當然是因為沒錢!
(二)
我說白老師不容易,是因為他在節目里,其實也提及了消費萎靡的一個原因:“一個是我沒錢,你得讓我錢多一點才能去消費。”
只是,這句話顯然被嘲諷他的聲浪刻意忽略了。
可以理解這是一種民間怨憤的反噬——當大家都過得不太好的時候,對指皂為白的“漂亮話”,容忍度是最低的。
這幾年,各行各業面臨的是怎樣的壓力和現實環境,已無需多言。曾經響徹云霄的“消費升級”,幾乎變成了一個陌生詞匯。物換星移幾度秋,當初那些奚落拼多多進不了五環的人哪敢想,如今它的市值竟超越阿里巴巴了。
消費降級不是什么潮流所趨,而是所有人需要面臨的逼仄現實。
年薪百萬的大廠碼農,在35歲時被優化成了滴滴司機。暴雷地產公司的失業員工,系上圍裙在路邊擺起了小攤。985畢業的教培金牌老師,轉行做起了自媒體。簡歷石沉大海的應屆生,無奈購入了人生第一輛摩托,跑起了美團和閃送——
雖然大家都有美好的未來,但各自的收入和對未來的預期,顯然打了一個很大的折扣。
這其中,有一個吊詭的現象確實不得不提,就是如果你不去凌晨四五點的零工勞務市場,不去田間地頭走一圈,只是坐在溫暖明亮的辦公室或者演播廳里,確實會有一種感受:
看數據的話,明明大家都是很有錢的,為什么不去消費呢?
宏觀數據層面,確實如此。比如央行公布的數據顯示,僅2023年前3季度,住戶存款就增加了14.42萬億元,相當于前三季度平均每個中國人都多存了一萬塊。
所以難怪此前有專家站出來表示,“中國整體不存在房貸壓力過大的問題,因為居民存款遠遠超出房貸。”
但不必搬出經濟學教義,普通老百姓也知道,統計數字和平均數沒什么意義。北京人均存款都近30萬了,可你去普通人家走走問問,恐怕不是隨便一個三口之家,銀行賬戶都能躺著90萬的。
宏觀數據和個體的微觀感受,很多時候是背離的。拿著宏觀數據坐而論道,確實會有種“大家有錢卻不花”的惶惑,但深入街頭巷尾,每個人的拮據和單筆消費金額的下降,又是結結實實的。
(三)
因此,白巖松老師皺著眉頭提出的那個問題,實際上,如果深入探究,它真的是一個復雜的問題。
首先,中國居民的儲蓄傾向,確實是顯著高于歐美各國的。加上三年疫情所帶來的“疤痕效應”,又深刻地改變了很多年輕人的未來預期、風險偏好和消費心態。
我記得很多年前,媒體還憂心忡忡地警惕消費主義對年輕人的侵害,還大力批判“月光族”的透支行為。可現在我看到“月光族”這三個字,感覺都有點陌生了——時代的風向,悄然間已經轉變。
第二,是居民端的去杠桿和資產負債表修復。
去年有一陣子,日本經濟學家辜朝明和他提出來的“資產負債表衰退”理論,在中國掀起了一股討論熱潮。
一派以日本經驗反推,認為中國目前正面臨“資產負債表衰退”的危險。一派則認為日本經驗并不適用于中國,因為無論是國情、時代格局還是兩國的經濟結構都不盡相同。
但這兩派在其中一個觀點上,基本是達成共識的,他們都不否認這一點:
中國的居民部門,當下正面臨資產負債表的收縮和修復。
因為數據不容置疑,中國家庭七成的資產都押注在房地產上面,可以說房價的走勢,直接左右著中國老百姓的家庭資產負債表。
而這幾年全國各地房地產價格的走勢,想必不需要我再一一羅列數據了。
資產(房子或股票)價格的上漲所帶來的財富效應,對消費的刺激是巨大的。
房價每年上漲的時代,即便一個人只擁有一套不會賣出的剛需房,看到中介門店掛出來的節節攀升的房價,他也會覺得自己一年又“躺賺了幾十萬”。
所以,縱然五千月薪的工資一分沒漲,但面對一筆不菲的賬面浮盈,人在花錢時就會大膽許多。
而在資產價格下跌時,這種刺激就會呈現一種逆效應。雖然房子還是那套房子,工資也一分沒降,但賬面浮虧卻會讓人不由自主地節衣縮食,降低風險偏好。
我們股民對此再熟悉不過,漲停時會所嫩模,跌停時關燈吃面,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這幾年,中國居民資產的兩大蓄水池,房地產和股市,幾乎都呈現大比例跌幅。有個別城市的房價已經距高點跌了30%,股市更不必說,當下正保衛2900點呢……
所有這一切反映在居民端,就是大家不再借貸上杠桿,對投資和非必要消費都持極其謹慎的態度,有錢的不去消費,不去換更大的房子,反而排隊去銀行辦理提前還清房貸。
這是典型的資產負債表修復,“還債”總是痛苦的,這一過程,或許比人們想象的要更漫長。
(四)
第三,則是長期以來的“系統性設置”,對居民消費的抑制。
國家金融與發展實驗室副主任殷劍峰教授,寫過一篇論文《為什么中國人不消費?》,分析制約中國居民消費的種種問題,很有價值,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自行搜索閱讀。
殷教授在文中有一個核心觀點,他寫道:
“在初次分配環節中,財政通過較高的宏觀稅負占有了較大比重的收入,在再分配環節,又通過經常轉移將部分收入轉移給了自己。所以,財政職能的異化是中國居民收入在國民收入中占比過低的根本癥結。”
很抱歉,這個問題恕我不能談的太深。
總之它所涉及的問題,鏈條很長,也很復雜,亦非我所能置喙。
譬如民生福利保障問題,大家都明白,對居民的民生福利保障越全面,老百姓心里越有底,也就越敢去消費。
但當地方政府傳統“土地財政”和“土地金融”的模式難以為繼,又面臨缺乏地方主體稅種的收入現實時,地方政府縱然想擴大民生支出,想為居民提供更多民生福利保障,可問題是:
錢從哪里來?
你瞧,促消費這個問題,你要真往深層次談,甚至要涉及到稅制改革。
而地方政府的動作又是一層,尤其在曾經“以GDP論英雄”的歷史時期,民生支出和福利保障在地方政府官員的心中,其重要性是遠遠排在大搞基建和招商引資后面的。
假如給一個城市10個億,你覺得當地官員是愿意多建幾座公立學校,減輕居民教育負擔呢,還是更愿意平整土地、大搞基建,把柏油路挖了鋪、鋪了挖呢?
答案,藏在咱們各自的生活經驗中。
復旦大學教授蘭小歡在他那本暢銷書《置身事內》里,寫過這樣一段話:
“以土地為中心的城市化忽視了城市化的真正核心:人。地價要靠房價拉動,但房價要由老百姓買單,按揭要靠買房者的收入來還。所以土地的資本化,實質是個人收入的資本化。支撐房價和地價的,是人的收入。忽略了人,忽略了城市化本該服務于人,本該為人創造更好的環境和更高的收入,城市化就入了歧途。”
這段話用寥寥百余字,就揭示了傳統地方增長鏈條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復雜關系,值得深入思考。
“為什么老百姓有錢也不敢花?”
最簡潔的回答當然是:“因為沒錢!”
但如果深入思考,認真審視這一問題,你會發現,它其實是一個極為復雜的問題。
它涉及到居民部門的儲蓄傾向、消費意識、家庭/個人杠桿率、風險偏好及對未來的預期,更進一步,還涉及到居民可支配收入比重,財富分配差距,政府財政經常轉移收入,以及一國民生福利保障等等方面。
所以,如果單純以“如何促進消費”的視角去解答這個問題,注定只能得到一些輕飄飄的答案,比如嚴厲打擊假冒偽劣商品,營造良好消費環境,比如每個人賬戶上發幾十塊消費券,隔幾天搞個購物節什么的……
很難觸及到其問題本質。
一個常識是,面對一個極為復雜的問題,大概率不會有一個立竿見影、簡明扼要的答案。
面對類似的問題,如果回答的重點,一直都放在試圖增強消費者信心的維度,那看似合乎邏輯,實際南轅北轍。
這要么是一種戰術上的刻舟求劍,要么是一種戰略上的掩耳盜鈴。
這里是思維補丁,謝謝你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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