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 顧 箏
上海不斷地進行城市更新。 每次走進那些早已搬得人去樓空的里弄里,看著那遺落一地,連收廢品的人都不覺得值錢的棄物,會想,曾經在這里生活了幾十年的家庭的記憶,就這樣消失了嗎?
01
保安實在是納悶:里面還能有什么“寶貝”,讓這兩人噶悶熱的天還一趟趟過來撿?
“納悶”絕對有道理,當時已是2023年初夏,平涼路2767弄的動遷已全部結束,小區封存,居民搬出了弄堂,散落到上海各處。
搬家是和過去的生活做切割,大量的物品被留在那個即將離去的房間,大量的雜物被拋出。
動遷結束之后的平涼路2767弄
居民達世德在小區“存在”的最后階段做過兩個月垃圾管理員,“以前4個垃圾桶就夠了。搬家的那段時間13個都裝不下。”
收廢品的來了一撥又一撥,他們拉走了“有用”的東西,工程隊進場,封住房門,敲掉一些違章的建筑,磚瓦留了一地。
留下的都是“無用”的東西,但達世德還是經常來。是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張力奮約他一同前來“拾荒”的。
達世德常回平涼路
一路告訴我們這里過去是什么
兩人相識在張力奮的課上。2021年9月,張力奮開設了新課“都市、田野調查與記錄”。而平涼路2767弄十九棉工房小區當時已在政府2021年拆遷征收計劃中,時間恰與課程計劃重合。
于是張力奮把課堂搬到了社區,以新聞采訪與社會學田野調查為專業訓練,指導12名本科生、2名助教,記錄動遷全過程。
課堂搬到了“田野”
被親切稱為達叔的達世德是熱心居民,在整個過程中和師生建立起了良好的關系。
達世德一開始很不理解張力奮為什么還要爬高爬低地進入早已無人居住的房子,去撿拾那些看上去毫無價值的東西。
張力奮的回憶像是攝影機掃過了當時的場景:“我走過上百戶房子,有堆積如山的棄物。我好幾次從窗戶進入,想看看大家都扔下了些什么。每戶扔下的都不一樣,但一樣的是,能扔的都扔了,大量的衣物、家具、日常生活用品、擺設……他們不是故意要扔掉,只是沒有任何時間去顧及其他東西。”
“要搬了,這一段生活結束了,下面會有新的生活。至于下一代問從老房子帶了什么東西出來,那就沒有了。”
張力奮收集的居民遺留物品
/施晨露 攝
張力奮注重記憶的保存,在他看來:“一個社會應該是尊重記憶與歷史的社會,特別是尊重個體的、私人的、民間的記憶。”
就像他在課程中對學生們說:“此地的建筑、里弄除了小部分可能保留的,將在這個地球上永久消失,不復存在,留下的僅有我們采集的聲音、影像、口述歷史,加上不多的實物……記錄即存在,我們是人類記憶的記錄人。”
在張力奮撿拾的舊物中,有照片、獎狀、舊報紙、70年代入黨申請書、公民醫療證、病歷卡、品德評語。他著重這些物品對個體家庭及集體記憶的價值,它們能折射出上海特定歷史時期的日常生活。
一次次陪著張力奮走入生活了幾十年的社區,達世德漸漸理解了這些行動背后的意義,他也撿了一些東西保存下來,包括50年代的退休證、醫療手冊、生日慶賀電報等。
達叔撿到的“棄物”
但有些東西他還是不太理解,“張教授留下了小板凳,長長短短的織毛衣針。我說這些不是很平常的嗎?”
而在張力奮看來,實物可以看做平民記憶的一部分。“500年后如果要講上海的里弄生活,如何讓歷史更有質感,而不只是數字化的呈現?”
現在,這些“棄物”安放在定海路街道辦事處提供的臨時倉庫中,張力奮希望能在平涼路2767弄重生之際,辦一個尋回記憶的特展。
02
記憶附著在物品上。
張力奮撬下了平涼路2767弄40多張門牌,這是出于他自己的想法,“如果我搬遷,一定會把家門口的門牌取下來。”
各種門牌放在定海路街道辦事處
提供的臨時倉庫中
這像是回答哲學三問之一:我從何處來。
有這樣想法的現在不在少數,胖子面在店面動遷后搬到了建國東路上,但那塊原店址“文廟路113號”的門牌就放在他新店面的墻上;原本開在長樂路上的不右咖啡館因為房租太貴搬到了大華,那塊“長樂路609號”的原門牌放在自己新店中。
文廟路的門牌放在胖子面的新店中
由于城市發展,絕大多數上海人至少都有過一次搬遷的經歷,在搬遷的時候是否就徹底和過去告了別?
達世德從自己的經歷出發,終于完全理解了張力奮所看重的那些普通物品的意義。
2023年11月,他帶著我重回平涼路2767弄的時候,在一片廢墟的現場,他留下了那只寫著“促工作促戰備”的小竹凳,還從一間房子的閣樓里“搶救”下了一條蔑席。
留在廢墟中的凳子
在他自己當初所住的屋外,還留著一把拐杖。
“我當時在楊浦區中心醫院工作,有一些這樣一次性的拐杖,我就帶回來給父親用。他搬的時候已經94歲了,住在二樓,我讓他用拐杖,他常常不愿用。”
要不是當事人的講述,你永遠不會知道,那個留在拆遷現場的物件和他的生活有怎么樣的關系。
達世德一生中經歷了三次搬遷,一次是1970年去黑龍江做知青。一次是1990年代從黑龍江再次回到小時候住的平涼路2767弄,而這一次是從平涼路搬到了南匯。
離開上海,要去冬天冷如冰窖的東北,父母不放心,給他整理出兩床被子,連同發的棉衣棉襖一起打包進了被褥箱。那個四四方方的黑色箱子,木板很薄,父母用草繩把塞得滿滿當當的箱子狠狠纏住。即便如此,寄到黑龍江的時候,箱子都快散架了。
這樣一個被褥箱當時做了達叔的行李箱
這個箱子當然早就被達世德扔了,但其他人家同樣的箱子被收在倉庫中。看到它,喚起了達世德多年前的記憶。
那時還是少年,并不知道這一離開,就是20多年。和大批隨著政策回城的上海知青不同,達世德在黑龍江工作、成家,再次回到上海是在1996年。
那次跨城搬家,他處理掉了很多東西。房子2萬多元折價賣給了親戚,還有鍋碗瓢盆,各種家具。但是有一份沉重的東西隨著他搬來了上海,那是他訂的《世界知識畫報》,1983年創刊,除了郵局漏送的幾期,幾乎全部保留著。
幾次搬家都不曾被丟棄的畫報
搬家留下的物品并不在于真實的價值,而是它背后所包含的期望。“我想退休之后去看看畫報上所寫的各國風光,看看這些國家到底是什么情況。”
“但到現在,去的國家太少了,只去了幾個,日本、新西蘭、俄羅斯和埃及。”
1996年是為了孩子高考,提前辦理退休手續回來的。孩子尚小,妻子身體不好,達世德還不能躺平。他和妻子在平涼路2767弄附近擺起了早餐攤,掙補家庭費用。
生活是不容易的,為了留出妻子的醫藥費,達世德沒有買房,也一直沒有搬出平涼路2767弄,直到這一次動遷。
達世德要搬到南匯的房子里去,這一次他依然帶著那一摞《世界知識畫報》。
03
在經歷了漫長的訪談、記錄、寫作之后,張力奮課程的呈現結果——書籍《平涼路2767弄:上海十九棉百年工房口述史》在2023年出版。
《平涼路2767弄》出版
在一次應邀做電臺節目的時候,打進了很多直播電話,有聽眾居然在線上等了30—40分鐘。電話多半來自老紡織工人,他們在電話里對張力奮說:“等你們來寫寫我們這里。”
“可能他們突然發現,有人很珍惜他們曾經有過的日常生活,那段甚至他們也選擇忘卻的歷史。”張力奮說。
這就像最初他和學生們進入平涼路2767弄的時候,很多居民表示不理解,他們甚至在網上查他的資料,懷疑這人別有所圖。
“因為他們不覺得自己的記憶,自己的日常生活是有價值的。”
而這也是在搬家過程中輕易扔掉大量東西的原因。
“可能是我們社會走得太快,不斷在喜新厭舊,不斷在放棄。甚至從過去到現在,有一些是不愉快的記憶,就在搬家的時候和它做一個了斷。”
這里會變成新的樣子
達世德一直留著他所珍愛的《世界知識畫報》,但在和張力奮爬爬撿撿的過程中也讓他想起來了曾經弄丟的東西。
“我最遺憾的是把國慶20周年觀禮的通知丟掉了。”1969年,達世德作為楊浦區的學生代表被邀請去人民廣場觀禮。
“我記得是在臨青路上的車,在人民廣場有觀禮臺。第二年下鄉的時候,這張通知和我一起走的,但不曉得后來什么時候就弄丟了。”
“什么構成了歷史?其中一定有紙本的東西,和時間、空間、具體的人有關。”
張力奮在一戶人家日歷旁邊的墻上看到寫著“莫生氣”。“這是誰寫的,針對的是誰?這就是生活啊。”
張力奮拍攝到的墻上的字跡
當我和達世德走進平涼路2767弄的時候,那里已經空置了很久,弄堂院子里都長滿了雜草。但艱難踏進一間間房子時,還是能看到過往生活的痕跡。
留有蔑席的那一家墻上張貼了營養飲食海報;一戶人家的巨幅海報沒有帶走,那是夫妻三十周年紀念日和兒子18周歲生日的慶賀……
以及,好幾戶人家都是玻璃彩色花窗,就像梧桐區老洋房的感覺。“張教授說玻璃窗挺好的,本來想卸走,我告訴他這是大家貼的貼紙。”
貼著貼紙的彩色玻璃花窗
達世德了解這些,是因為他就是這么做的。平涼路2767弄的房子早就被改變了格局,很多人家在弄堂里額外搭出一間,做浴室,為了和緊貼的廚房分割開,居民都去買了彩色貼紙貼在小窗上。
這就是真實的上海弄堂當代史,即使是很多人家想要逃離的逼仄居住環境,但住在那里的時候,生活都在用心地過著。
而這也是張力奮想讓學生在“田野”中體會到的:“我希望學生理解,對新聞及記錄的尊重,源于我們對歷史記憶及日常的感知與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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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稿子:顧 箏/
編稿子:小泥巴/
拍照片:顧 箏/
畫圖做圖:二 黑/
寫毛筆:楊 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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