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28日,齊邦媛去世,享年100歲。
這幾天,網上流傳一個視頻,是齊邦媛先生老年時的一段演講。在這個演講中,有一句話打動了無數人。齊邦媛先生說:“我是有骨氣的人,也喜歡看大家做有骨氣的事。”
骨氣,是一種高貴且極其稀缺的品質。
齊邦媛先生直到81歲才開始寫《巨流河》,成書后暢銷兩岸,用她的學生簡媜的話說,叫“一出手,山河震動”。
這本書何以如此受到矚目?答案就藏在2010年該書舉行的發布會上。齊邦媛先生說:
這本書是要紀念一個有骨氣的中國。那個中國很倒霉,但是很有骨氣。
淡筆抒情,悵然悲史。《巨流河》里流淌著的,是殉國者的鮮血,流亡者的熱淚……是一群鐵骨錚錚的中國人,在侵略者炮火下頭可拋、血可灑的氣概和尊嚴。
那是一個埋藏著巨大悲傷的時代,那是一個有骨氣的中國。
因憤于日俄侵犯東北而軍閥猶自內戰不已,策劃倒戈反張(作霖)的郭松齡,在兵敗巨流河后,本可以騎快馬輕易脫險,但是郭夫人及軍中文人饒漢祥等人不會騎馬。郭不忍獨自逃生,終致被追兵趕上。
臨刑前,郭松齡留下遺言:“五倡大義,除賊不濟,死固分也,后有同志,請視此血道而來。”郭夫人韓淑秀的遺言是:“夫為國死,吾為夫死,吾夫婦可無憾矣。”夫婦二人神色傲然,微笑著互相告別。
齊邦媛的父親齊世英追隨郭松齡起兵,失敗后逃亡到南京,創立中山中學,收容東北流亡學生。
1937年七七事變后,日本展開對中國全面大規模侵略。11月,日軍占領上海,隨后向南京進犯。齊世英緊急轉移中山中學的學生,從南京經蕪湖向漢口、湘鄉,一路南下。全家人也一同前行。在《巨流河》中,記下了這樣一件小事:
半路上,趕上學校的隊伍,我哥哥在隊伍后面走,舅舅叫我哥哥上車,在司機座位旁邊擠出個位子。
第二天到一個站上,父親從后面趕來了,他問我哥哥為什么坐車?
舅舅說:“車上有空位,你只有這么一個兒子,就讓他坐車吧!”
父親說:“我們帶出來的這些學生,很多都是獨子,他們家里把獨子交給我們,要保留一個種,為什么他們走路,我的獨子就該坐車?”就令車子趕上隊伍,叫我哥哥下去,跟著隊伍走。
齊世英這樣做,看似冷酷,但那并非他不念親情,而是因為,“在他的心中,那近千人的學生,都是他的孩子,都必須帶到安全的地方去。”
齊邦媛在《巨流河》一書中,寫盡了對張大飛的思念之情,那是一個少女情竇初開時淡淡的純純的朦朧情愫。
張大飛是中華民族第一代空軍飛行員,抗日英雄張鳳岐的兒子,曾被派往美國受訓,并加入陳納德的“飛虎隊”,屢立戰功。
1945年5月18日的豫南會戰,張大飛駕機在河南信陽上空與日寇鏖戰,不幸中彈,壯烈殉國。
張大飛在中山中學就讀時,常來齊家吃飯,甚至稱齊世英和妻子為爸媽。參軍入伍后,張大飛與齊邦媛通信八年。兩人鮮少見面,在信中談生命、談信仰、談家國,但從未說“愛”。兩人就這樣一直壓抑著,維持著這段若有似無的情意。
直到1945年,張大飛殉國前,留下一封訣別書給齊邦媛的哥哥,信中寫道:
請你原諒我對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這八年來……她的信是我最大安慰……這些年中,我一直告訴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則我死了會害了她,我活著也是害她……以我這必死之身,怎能對她說“我愛你”呢?……請你委婉地勸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張大飛犧牲三個月后,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抗戰取得勝利,重慶一片歡騰,“盛大的火炬游行燃亮了所有的街道”。
齊邦媛跟著游行慶祝的隊伍走到南開中學校門口,想到“當年張大飛自操場上向我走來”,“突然感到萬聲俱滅”,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哭著跑回了家。齊邦媛說,“我受不了這樣的狂歡。”
舍身為國的愛情,總是那么深情而悲壯。另一位飛行員,空軍第四大隊少尉,22歲的陳懷民,在1938年4月29日的武漢空戰中,在油箱中彈起火、機身受傷的情況下,毅然放棄跳傘逃生的機會,而是駕機撞向日機,與敵同歸于盡。
噩耗傳到家鄉,陳懷民的未婚妻、一位銀行家的千金王璐璐,一口鮮血噴灑在報紙上,隨即昏死過去,醒來之后便欲輕生,被家人救下。
一個星期后,王璐璐身穿陳懷民送給她的碎花旗袍,投長江自盡,去和另一個世界的戀人,生死相隨。
1999年,75的齊邦媛重回南京,在“抗日航空烈士紀念碑”找到張大飛的名字。齊邦媛坐在碑前小石座上許久。那一刻,她又想起與張大飛初次見面的場景,那個1936年的冬天,那個18歲的少年……齊邦媛說:
這一日,五月的陽光照著75歲的我,溫馨如他令我難忘的溫和聲音……
這段大時代的感情,隨著《巨流河》的出版,也感動了無數人。有導演找上門來,想把這段故事搬上銀幕,但都被齊邦媛拒絕。她說:“他(張大飛)以身殉國,我必須替他維持軍人尊嚴,不能讓他受到褻瀆,變成一件熱鬧的事情。”
在《巨流河》一書中,讓人動容的,不僅僅是以身殉國的飛行員張大飛,還有:
創辦南開大學、對學生們說“你不戴校徽出去,也要讓人看出你是南開的”的教育家張伯苓;
在武漢大學教學生誦讀雪萊詩句“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的美學家朱光潛;
寫作《國史大綱》、對學生說“在看慣民族的傷痛和歷史的陰霾后,依舊要滿懷對歷史的溫情和期許”的史學大家錢穆;
那是一群有骨氣的學人,撐起了一個風雨飄搖的時代。
這兩天看到一個新聞,重慶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原院長黃某某被曝與研究生學生存在不正當關系。當事人王女士稱,在黃某某誘騙下發生多次關系,甚至被灌醉后失身。
這樣的新聞時有發生。一些學者教授已經沒有了學術追求和人文關懷,凈干些禽獸不如的事情。
在知識界活躍的,多的是沒有骨氣的、蠅營狗茍的公公知識分子,有獨立精神的、敢于質疑和批判的公眾知識分子少了。
骨氣是如此稀缺且珍貴,也因此,書寫“骨氣”的齊邦媛的離世,才會引發如此多人的悼念。
人們悼念齊邦媛,是在悼念一個有骨氣的靈魂;人們閱讀《巨流河》,是在懷念那一代有骨氣的知識分子。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