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崎駿電影《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昨日正式上映了（下文簡稱為《你想的人生》），連續兩天拿下了超過1億元的票房，并且還成為了中國內地影史唯一一部首日就破億的日本電影，老爺子的影響力可見一斑。

奇妙的是，這部電影既是宮崎駿首部在內地公映的新片，又是宮崎駿在精神內核上真正的告別作——它在銀幕內外，也小小構成了“開始與結束”的回響。

是的，雖然宮崎駿多次在表達“隱退”后又復出了，但《你想的人生》卻真的可以認為是他最后一部“封筆之作”，因為這部80多歲老人的半自傳電影里，加入了他對日本近160年歷史的思考……它首先是拍給自己的電影，其次才是面向世人的疑問。

所以，該片的評論注定會非常兩極分化，除了費解又深沉外，還在于當下日本（或者說全世界）的年輕人，還經不經得起老爺子這一問。

【友情提示：下文會有劇透。】

此次《你想的人生》最大的問題，以及最丟路人緣的一點是：它變得不好玩了。

少年牧真人的母親久子葬身火海后，隨父親牧勝一來到鄉下居住，并與繼母夏子組成了新家庭，不久后，孤僻的真人跟隨一只會說話的蒼鷺進入了廢棄神秘塔樓，開始了一場在奇異世界的冒險。

從結構和橋段上來說，《你想的人生》很像是《龍貓》《千與千尋》等宮崎駿舊作，但氣質上卻截然不同。

主角真人是個悲傷、陰郁的孩子，他活得不開心，遇到神奇的蒼鷺后，也是用木刀、弓箭等武器招呼——他缺乏“積極”的童真，更多是少年老成的審視，以及與時代背景相符合的對抗。

這就少了一絲《龍貓》里兩個女孩對于未知的好奇和童趣，也缺了那份《千與千尋》里迷途少女對于未知的局促和可愛。

照理說，《你想的人生》全程看下來是不應該感到沉悶的：會說人話的異界使者蒼鷺，廢墟后的別有洞天，如同氣球般的小精靈哇啦哇啦，色彩鮮艷又擬人化的鸚鵡群等等，該有的奇幻元素都有。

最好的解釋是——這是一個發生于戰爭期間的故事，又加入了大量基于日本歷史的思慮，所有設定與要素全都意有所指，那些本該好玩有趣的東西都變得不那么純粹了（剝離掉涵義后就不復存在了），電影與觀眾之間始終保持著距離感。

同樣是宮崎駿作品，這種感覺上的變化就好比是：

過去的他像一個愛笑的大叔，會拿出自己的糖果和玩具，和你一起吃、一起玩，無論小朋友們識不識貨，都無礙于糖果有營養、玩具很益智；

而現在的他更像一個慈祥的老爺爺，同樣是拿出自己珍藏的糖果和玩具，卻不再與你同樂了，而是全程在旁邊以一個長輩的身份看你吃、看你玩，東西好不好另說，至少他不太在意小朋友們盡不盡興了。

至于要如何理解《你想的人生》，現在一般認為有兩個方向，一個是表層的宮崎駿個人自傳，另一個是深層的歷史反思與未來詰問。

前者比較好理解。宮崎駿出生于1941年的東京，幼年時為躲避戰火，全家搬到了鄉下居住，由于家族的宮崎航空是軍工企業，宮崎駿過著絕大多數同齡人都沒有的溫飽和自由生活，但他對此卻不喜歡，因為他看到了父親發戰爭財的勢利和齷齪。

不難看出，影片男主真人的原型就是宮崎駿，造戰機玻璃罩的牧勝一是他父親宮崎勝次，魂歸火海的久子是他母親宮崎美子。

另外，蒼鷺原型是宮崎駿的老搭檔鈴木敏夫，霧子阿姨是吉卜力的老伙計保田道世，太舅公則是朋友、對手、導師和領路人高畑勛。

對這方面的細節我了解有限，經人推薦，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相關紀錄片《行家本色：與宮崎駿和吉卜力的2399天》。

《你想的人生》真正值得深究也更有價值的部分，還是宮崎駿對日本過去、當下和未來的思考。

影片中有兩個比較明確的時間節點線索：調侃日軍在塞班島慘敗，說明此時已經是塞班島戰役結束后的1944年下半年，距離二戰結束只剩一年左右了；天外怪塔是在明治維新時墜落的，說明塔里異世界的構想，始于日本的近代化和資本主義改革。

有了這兩個時間點后，就很容易理解電影海報上三扇門后所存在時空，以及它們通向何種道路了。

中間火美的房間，象征著民眾前赴后繼又生靈涂炭的過去，右邊太舅公的房間，象征著奮斗者與野心家們虛構上層建筑的過去和現在，左邊夏子的房間，則象征著現實的當下和充滿未知的將來。

中間那個著火的房間是絕不會進去的，這在影片開頭真人穿過人群、奔向火場時就已經明確了——所有普通人都是一副凄苦窮困、面目全非的模糊樣貌。

但宮崎駿在銘記過去悲苦時，又用火美在塔內的形象，對普通民眾在歷史上的辛勤付出和犧牲成果做了些許肯定：她烤的面包很好吃，涂上黃油和果醬后能把真人（下一代）喂食得很滿足。

當然，火美本質上依然要服從異世界里的規則，焚燒驅趕走投無路的鵜鶘，暗示了普通人互相殘殺的事實。

塔內異世界，無疑是《你想的人生》里涵義最豐富的地方，里面等級森嚴，所有出場的人物角色和生物形象，都能一一找到相對應的群體。

這個虛構空間，自然就是明治維新以來日本統治階級所幻想的帝國“實體”。

塔內的控制中樞，形同日本開國“吉祥物”黑船，話事人太舅公，不停物色有血緣關系的后輩繼承大統，顯然是明面上的統治者天皇，至于鵜鶘、哇啦哇啦、黑色幽靈等，都是不同等階的民眾和犧牲品。

這一段里最有意思的部分，我覺得是太舅公那13塊不規則形狀的積木，它們代表了異世界里的權力和秩序，看似被怪異地豎立了起來，實則搖搖欲墜，隨時可能倒塌。

太舅公知道他的積木搭不下去了，這才迫切需要后來者重新搭建，而真人并未選擇接太舅公遞來的機會，因為積木無論怎么搭，都抹不掉它本身攜帶的原罪。

所以，揮著軍刀、舉著旗幟的鸚鵡是相對最好理解的群體了：日本的軍國主義和納粹主義。

看到這群鸚鵡時，我真是覺得又好笑又寫實，磨刀霍霍整天想著吃人，一逮到機會，就要發揮軍隊馬鹿們喜歡“下克上”的傳統藝能。

本來還能勉強維持一陣子的異世界秩序，在鸚鵡大王把積木胡亂搭建一氣后迅速崩塌了，這也指向了歷史上日本被軍國主義綁架后的下場。

在《你想的人生》中，宮崎駿對其他群體多多少少都還是有些理解和同情的，唯獨對鸚鵡只有諷刺和嘲弄。

當那群殺氣騰騰、不可一世、沐猴而冠的鸚鵡沖出異世界的大門后，立刻就顯出了原型，一邊到處拉屎一邊嘰嘰喳喳著飛走了。

真人最終選擇回到他出發的現實，但他又留下一塊異世界撿的石頭，記住了塔內發生過的一切。

這便是宮崎駿通過電影展現的人生態度：即便那個世界滿是殺戮、千瘡百孔，我也會回去活出自己的人生，但我會銘記過去發生的一切，前事不忘，后事之師。

說到這里，我不禁唏噓，隨著老一輩日本左翼動漫大師的不斷凋零，像是手冢治蟲、橫山光輝、藤子不二雄、田中芳樹，以及上月初剛去世的、在《龍珠》中借孫悟空之口說出“賽亞人因為濫殺無辜而滅亡了”的鳥山明，能展現出（起碼）正確歷史觀的作者已經屈指可數了。

再聯想到近10年來，最出圈的嚴肅題材日本動漫是《進擊的巨人》，這種唏噓就更強烈了……

自己（或身邊人）親身經歷過戰爭的日本人快死光了，這意味著青年一代對于過去更難有切身感受，想要以正視聽也變得更難——時至今日，要么是美化戰爭、篡改歷史的右翼，更多是選擇性無視過去、遺忘歷史的普通人。

從宮崎駿的角度來說，他大概率不會喜歡如今這批晚輩的表現，昭和時期都沒扳回來，更別說平成、令和年代了……

可老爺子還是借著電影，在做完自己人生總結的同時，對后來人發出了提問：“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這個問題沒有標準回答，不過宮崎駿已經在進入塔內世界的大門上，用那段日本歷史提前幫大家排除了一個錯誤答案：學我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