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給你這樣一張照片,你會覺得照片中的女人是個怎樣的人呢?是不是看起來平平無奇、和藹可親?
然而事實上,這個看似普通的中年婦女卻是在紐約被奉為教母的人物——「萍姐」鄭翠萍。
唐人街的民眾大多都稱她為「女菩薩、大善人」,她去世后出殯時,有上百輛林肯、上千民眾為她送行。
現(xiàn)場的隊伍不僅擠爆了紐約唐人街,而且?guī)缀趺孔咭欢尉嚯x,都有穿著素裝的福建人為其奏響哀樂。
可萍姐生前所從事的職業(yè),卻并不像她的葬禮一樣風風光光,因為她做的業(yè)務(wù)是幫人偷渡。
在美國官方對她的起訴書中,她是個十惡不赦的「蛇頭之母」,涉嫌暴力、洗錢、與黑社會拉幫結(jié)派,更是一個利用顧客夢想、以他人性命為賭注的殘忍企業(yè)家。
那么一個人究竟是怎么又當菩薩又當惡人的呢?今天我們就來聊聊這個被時代周刊稱為「雙面女人」的紐約萍姐——鄭翠萍。
金色冒險號
1993年6月6日凌晨兩點,紐約皇后區(qū)洛克威(Rockaway)海灘寒氣襲人。兩名警察正在洛克威半島上的雅各布.里斯公園巡邏。
突然間,他們聽到海灘上傳來了巨大的尖叫聲。走近時才發(fā)現(xiàn),在離岸還有一段距離的海面上,停著一艘銹跡斑斑的貨輪,船頭上寫著兩個詞Golden Venture「金色冒險號」。
而船的甲板上則擠滿了數(shù)百名不安的乘客,他們不顧洶涌的海浪,正在瘋狂地跳下船來,然后奮力地朝岸邊游去。
一時間,海岸線上黑壓壓的一片人頭,如大軍壓境一般。兩名巡邏警察哪見過這陣仗呀,不知所措地他們一度以為洛克威半島遭遇外國軍隊突襲了,趕緊打電話請求支援。
在這期間,從船上跳下來的數(shù)百乘客中,有的水性好的已經(jīng)爬上了岸,試圖穿過就近的海岸公路躲起來;不會游水的則驚恐地尖叫、不停地在水中掙扎。
最終,因為不善游泳、體質(zhì)虛弱等緣故,有10人死在了海里與岸邊。這就是發(fā)生在30年前、震驚全美的「金色冒險號」搶灘事件。隨著警方的調(diào)查,其中的真相逐漸浮出水面。
這些跳海的乘客其實都是從中國偷渡來美國的偷渡客,黑話中被稱為「人蛇」。據(jù)統(tǒng)計,船上的偷渡者共有286名,其中262名是男性、24名是女性。
他們大多數(shù)來自福建。那個年代,他們所居住的村莊并不發(fā)達,即便起早貪黑地工作仍舊收入微薄。
很多人聽說紐約的工資是家鄉(xiāng)工資的十倍,便想來淘金、動了偷渡的念頭。
再加上1986年,時任美國總統(tǒng)里根簽署了一項全面的移民改革法,并特赦了大約300萬名非法移民,賦予了他們合法身份,給他們頒發(fā)了綠卡。
這樣較為開放的移民政策,更是讓偷渡客們看到了希望。
就這樣,1993年2月,金色冒險號在中國福建省福州市靠岸,幾十名懷揣著美國夢的乘客上了船。
隨后,船又在泰國搭載了約90名非法移民。3月,船又行駛到了肯尼亞蒙巴薩,在那里,又有100多名非法移民上船。
雖然金色冒險號先后停靠泰國和肯尼亞的港口,但是上船的非法移民都是中國人。
他們早在「蛇頭」,也就是偷渡組織者的安排下先來到了泰國和肯尼亞,等待接應(yīng)。
這么做自然是為了掩人耳目,同一地點,過多人集體登船的話,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金色冒險號隨后經(jīng)由好望角,進入大西洋,并于1993年5月,到達了紐約市附近的大西洋海域。
船上除了286名乘客外,還有13名船員。每位乘客都繳納了近3萬美金的偷渡費用。在那個年代,3萬美金對于大多數(shù)中國家庭來說,都是一筆天文數(shù)字。
但上船的乘客們都堅信,到美國后,他們能很快賺回這筆錢。
雖然「金色冒險號」這艘船的名字聽起來很美好,但事實上它原本是個出廠于1969年的、幾乎快要報廢的貨船,沒有任何生活設(shè)施,并不適合載人。
船的原名是「Tong Sern」。1992年,偷渡組織者李鵬飛于新加坡買下了Tong Sern號,準備用于運送非法移民自海上進入美國。
李鵬飛和其他幾名蛇頭對船只進行了簡單的改造,將船頭「Tong Sern」的字樣抹去,噴涂上了新名字「Golden Venture」(金色冒險號)。
在這趟充滿辛酸與冒險的旅程中,近300名乘客必須要擠在狹小、昏暗貨船里,忍受著煙味、汗味等各種惡臭。
船上雖然有廁所,但那么多人用,臭氣沖天。上船時,每人能拿到兩床被子,一床鋪在地上,一床蓋在身上。
到最后,肥大的虱子在人身上、在棉被里到處爬。更要命的是,在海上漂泊期間,人們常常為了淡水、女人、公仔面而大打出手。
大海上航行,淡水就是生命,可船上的淡水補給經(jīng)常不夠。根據(jù)當年金色冒險號事件親歷者的回憶,最困難的時候,他們10個人要分一瓶礦泉水應(yīng)急。
沒有水就意味著也沒有飯吃。有一次,大家都渴得、餓得實在受不了了,集體用手猛敲打船板,逼著船長打開雷達,尋找雨區(qū)。
平時為了避免被發(fā)現(xiàn),船在航行時都不開雷達的。
船到了雨區(qū),大家瘋了似的沖上甲板,七手八腳,一邊把大帳篷打開接雨水,一邊嘴巴朝天,讓雨水灌進來。
每個人都拼命張大嘴巴,久久不舍得合上,就這樣,還覺得流進嘴里的雨水太少太少。除了水,船上的人還會因為女人打架。
可以說坐偷渡船出來的女人幾乎沒有完整身子出去的。一方面,男人寂寞找女人,另一方面,女人為求生而委身。
極端的環(huán)境中,人最本性的東西很容易暴露出來。女人們一開始都是被迫的,但一旦委身后,她們竟然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好處
比如:淡水有保證了,食物有保證了,可以不睡在統(tǒng)艙了,可以坐到甲板上高聲談笑了。后來,她們也泰然處之了。
甚至個別人還因攀上小蛇頭、打手而趾高氣揚,對統(tǒng)艙里的男人一副看不起的樣子。
1993年5月,金色冒險號抵達紐約市附近的大西洋海域時,已經(jīng)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地航行了一萬七千英里了。
船上的食物和飲用水早已所剩無幾,每天每人只能得到??碗米飯、花?或者?菜。
按照原計劃,美國當?shù)氐母G鄮停瑫才艑iT的接頭人員開來小型快艇,在公海上接載這些移民,然后分開上岸。
然而船上的負責人,小蛇頭李金星,怎么都聯(lián)系不上福青幫那邊的接頭人。
他們此時并不知道,接頭人早在美國警方的一次掃黑行動中被捕了,福青幫內(nèi)部因此亂作一團,根本顧不上再派人來接應(yīng)。
兩周無望的等待過去了,此時金色冒險號距離出發(fā),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127天。
在饑餓、疲憊、焦躁等情緒的驅(qū)使下,小蛇頭李金星突然用手槍頂著船長的腦袋,逼迫他駛進皇后區(qū)近海。
6月6日凌晨2點,「金色冒險號」在皇后區(qū)洛克威海灘擱淺,李金星振臂一呼,近300人紛紛跳進海水中,打算游完這通向自由的最后幾百英尺。
這些人之所以愿意冒死一搏,是因為根據(jù)當時的美國移民法,不論移民者身份為何,一旦踏上了美國土地,就可以在一年內(nèi)申請政治避難。
難民簽證的審核時長較長,在此期間,移民者可以獲得合法的工作許可。即使最終難民身份被拒,也有機會通過上訴而避免被逐出境。
最終,金色冒險號上的286名非法移民中,有276人活著游到了岸上。但其中只有6人成功逃脫,其余270人均被美國移民局扣留,并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
根據(jù)事件親歷者的回憶,他們中的很多人,游到岸上后,是自覺雙手抱頭,等待執(zhí)法人員的抓捕的,因為進了監(jiān)獄,也意味著有吃有喝了。
后來,被拘留的270人,有14人因不到法定年齡,交由法院監(jiān)管。35人獲得了政治庇護簽證,合法留在了美國。3人獲得藝術(shù)家簽證。55人被保釋。
1997年,時任美國總統(tǒng)克林頓又特別批準,假釋了53人。
但假釋和保釋,并不意味著這些人就獲得了美國的合法居留權(quán),他們中的很多人至今還在爭取美國身份。
270人中只有110人被強制驅(qū)逐出境了,據(jù)信其中很多人再次經(jīng)過偷渡到達美國。
買下「金色冒險號」的偷渡組織者李鵬飛于案發(fā)當天從紐約逃往泰國,1995年在泰國被捕,1997年被引渡回美國。
后來,李鵬飛被判處20年徒刑,他的主要同伙蛇頭溫玉輝、李金星分別被判10年。除此之外,這起案件還讓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注意到了一位美籍華人——鄭翠萍。
這個綽號「萍姐」的女人究竟是誰?她又在這起慘案中發(fā)揮了怎樣的作用呢?
偷渡女皇
1949年1月9日,鄭翠萍出生于福建省福州市亭江鎮(zhèn)盛美村。
這是一個位于福建沿海的小漁村,雖然并不發(fā)達,但是衛(wèi)生條件非常好,不僅率先建起了公共廁所,而且村里的牛欄、豬圈都被統(tǒng)一遷到了河對岸的山上,整個村子看起來相當干凈。
而這一切,都得益于村里最早一批出國謀生的人。他們下南洋到新加坡等各地打工,回鄉(xiāng)后就帶回了一些更文明的生活方式。
有「僑鄉(xiāng)」之稱的盛美村,95%以上的家庭里都有在國外務(wù)工的家庭成員。鄭翠萍的父親鄭濟良也是國外務(wù)工人員中的一個。
在鄭翠萍15歲那一年,父親鄭濟良借著在貨輪上當海員的機會,趁著卸貨時的混亂從紐約的港口中逃出,從此偷偷留在了美國
此后不斷將掙來的錢寄回盛美村的家中,并且寫信跟鄭翠萍講美國的生活。
小時候的鄭翠萍雖然沒受過什么良好教育,也不太會說英語,但她也耳濡目染地,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好。
長大后,鄭翠萍結(jié)婚生子,之后就開始盤算著怎么往外走了。畢竟盛美村就這么大,田就這么多,也沒多少工廠,在村里打工,每個月只能掙幾百塊。
而彼時,國外餐館工人的月薪就已經(jīng)達到幾百、甚至上千美元了,實在是相當誘人。
靠著父親定期寄回來的錢,鄭翠萍和家人們早就擺脫了貧窮的困擾。1974年,鄭翠萍還想辦法帶著全家人搬到了香港居住,并在香港開了一家百貨商店和一家服裝工廠。
但鄭翠萍和其丈夫依然沒有放棄繼續(xù)往外走的念頭。鄭翠萍的丈夫張亦德也曾試著按照岳父的辦法偷渡,不過失敗了。
1977年,鄭翠萍的父親被美國政府遣返。
1981年,一對美國老夫婦到香港旅游,在百貨店里認識了鄭翠萍,他們同意讓鄭翠萍以自己家保姆的身份前往美國。
鄭翠萍聽完,立刻前去辦理簽證,簽證官問她:「為什么愿意放棄在香港的一切去美國做保姆?」
她回答說:「我從小就知道美國是一個文明國家,人人可以在那里謀生。」從此,她就獲得了留在美國的機會。
不過這只是鄭翠萍自己的說法。按照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調(diào)查,鄭翠萍并沒有拿到簽證,她是靠各種渠道「黑」去美國的。
但不管怎么樣,鄭翠萍終于踏上了紐約這塊充滿無限可能的土地。
她徑直來到了唐人街,先是在東百老匯47號開了家中國餐館
第二年又把丈夫和孩子接來,租下了一個狹小的門面,取名「德信百貨」,做起了百貨店的老本行,同時還經(jīng)營著一家服裝店。
踏實肯干、又富有商業(yè)頭腦的鄭翠萍,很快就把三家店都打理得風生水起。
盡管不擅長英語,但她在這個曼哈頓最大的華人聚集區(qū)里,也慢慢積累起了人脈,更是與不少同樣來自福建的老鄉(xiāng)成為了摯交好友,大家都親切地稱她為「萍姐」。
在紐約扎下根后,萍姐時常會被故鄉(xiāng)盛美村的親友拜托,求她幫忙偷渡人到美國。
一開始,萍姐和家人都會親自參與接應(yīng),因為經(jīng)驗不多,幾次偷渡都是小偷小摸,每次偷渡人數(shù)不超過10個。
但做得多了以后,她就漸漸感覺這可能是一樁一本萬利的好生意。
再加上當時的偷渡組織大多數(shù)零零散散,缺乏管理,萍姐就覺得不如自己把大家組織起來,把偷渡生意發(fā)展成體系。
早期的偷渡路線基本以陸路為主,偷渡客從福州坐巴士到云南,徒步橫越金三角的熱帶森林到曼谷,再通過假護照,到墨西哥、危地馬拉或其它中美洲國家中轉(zhuǎn),最后進入美國。
但這條路實在兇險,萍姐認為還是水路偷渡可行性更高。
根據(jù)《三聯(lián)生活周刊》的報道,在萍姐的逐步管理下,當時偷渡業(yè)務(wù)的分工,可以說是越來越細。
她先是在福州招聘當?shù)厝耍撠熣袛埾胪刀傻娜耍枚ㄍ刀少M用、付款方式,并收集擔保人的信息,包括家庭資產(chǎn)和風險率等等。這幫在福州當?shù)卣袛埳獾娜耍凶觥?strong>蛇尾」。
在敲定生意后,萍姐會只身回到中國,裝成小型旅游團的導游,帶著偷渡者們沿著她策劃出來的「福州—塞爾維亞—歐洲—美國」黃金偷渡路線,周轉(zhuǎn)一圈后,來到美國。
最后靠著買通當?shù)匾泼瘛⒙糜尉止賳T,用假護照蒙混過關(guān)。
偷渡客們抵達美國后,接應(yīng)集團就該登場了。
這些接應(yīng)集團往往是當?shù)氐膸团桑撠熃庸芡刀煽蜕习逗蟮幕锸匙∷蓿约笆杖⊥刀少M的尾款,每接應(yīng)一個非法移民,他們能收到近2000美元的報酬。
除此之外,偷渡的業(yè)務(wù)中往往還需要專門負責偽造證件的人,以及幫忙將偷渡資金在各國之間轉(zhuǎn)移的洗錢者。
萍姐甚至還聘請了律師,專門為偷渡者辦理所需的各種手續(xù),讓他們可以盡早解決遇到的麻煩,盡快開始工作掙錢。
像萍姐這樣把偷渡生意各個環(huán)節(jié)組織起來的人就叫做「蛇頭」。
那么經(jīng)營這聽起來不算簡單的偷渡生意,萍姐能獲利多少呢?萍姐的收入來源包括三個方面。
首先,她能賺到偷渡的人頭費用。80年代時,每位偷渡者要向偷渡組織繳納1萬8千美元的人頭費。
由于大部分偷渡者都來自福州,福州人也因此有了「萬八哥」的綽號。到了九十年代初,人頭費就漲到了3萬美元,沒過幾年,這個價格又漲到了6萬以上。
萍姐的第二部分收入來源是利息。要知道,在那個年代,有夢想的人很多,但一下子能拿出幾萬美金的家庭卻寥寥無幾。
萍姐抓住了人們的這個痛點,對于付不起錢的顧客,她會先預收部分費用,剩下的尾款,則可以等偷渡客到了美國之后,去打工分期償還。
當然了,分期償還的話,是要支付利息的,這個利息高達30%。
有人可能會問了,如果有偷渡客到了美國之后賴賬,不付尾款和利息,那萍姐和她的同伙們不就白忙活了嗎?放心,這種情況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
因為蛇頭們大多都會與當?shù)氐膸团珊献鳎绻型刀烧吒屹囐~,幫派成員會毫不客氣地暴力催債,還會聯(lián)系偷渡者在國內(nèi)老家的親屬,讓他們想辦法湊錢。
紐約最大的華人黑社會「福清幫」就常常給蛇頭們充當打手,萍姐常年與「福清幫」有合作。
說起萍姐與「福清幫」的結(jié)盟,那還頗具戲劇性。初到紐約時,萍姐的店鋪經(jīng)常遭到「福清幫」的搶劫,幫派成員闖進她家,翻箱倒柜,甚至用槍指著萍姐女兒的頭。
萍姐會只身站到孩子前面,直視前來搶劫的黑幫成員,說:「請不要嚇唬我的孩子,拿槍指著我就行了。」
后來,萍姐意識到,成日提心吊膽不是辦法,在正式開始做偷渡生意后,萍姐就找到了福清幫的頭目郭良琪,提出合作方案。
有傳聞,合作了一段時間后,郭良琪曾為之前搶劫的事向萍姐道歉。此時的萍姐已有了江湖大姐大的風范,對郭良琪說「從前的事情不必再提,大家都是合作伙伴。」
除了人頭費和利息之外,萍姐還有第三種來錢渠道,那就是匯款傭金。
當時偷渡來美國的基本都是一個家庭中的主要勞動力,掙了錢后需要寄錢回家,養(yǎng)活妻兒和老人,但不少人因為沒有合法身份,無法通過正常渠道匯款。
而萍姐在福州和紐約兩地都有人脈和資金,自然可以幫忙從中周轉(zhuǎn)。
所以當時很多偷渡客在掙了錢以后,會把現(xiàn)金交給萍姐,留下親屬的姓名和聯(lián)系方式,兩三天后,國內(nèi)的家人就能收到萍姐派人送去的錢,而萍姐則會從中收取3%的傭金。
有時候,偷渡者也會因為家里有急事,或者自己生病等原因,急需用錢,萍姐就會給他們提供貸款服務(wù)。
就這樣,萍姐的偷渡生意越做越大。1990年,她花300萬美元,買下了紐約市曼哈頓華埠東百老匯大街49號的一棟大樓,門面寫的是「詠春旅館」
但實際上這就是萍姐的地下錢莊,負責發(fā)放貸款、洗錢、經(jīng)營轉(zhuǎn)匯等業(yè)務(wù)。此時的萍姐儼然已經(jīng)成了地下世界的「銀行家」。
有意思的是,「詠春旅館」門店的對面就是中國銀行在紐約唐人街的分行。
而萍姐的生意也從來都不缺客人。對于家族觀念很重的福建人來說,一旦第一批偷渡來的人還清了他的債務(wù),他就會立刻攢錢,幫另一位家庭成員偷渡。
結(jié)果就是一個偷渡客會像葫蘆娃一樣,帶出來20多個親屬。
這些福建人來到紐約后,大多都定居在曼哈頓華埠唐人街中,沿著東百老匯、曼哈頓大橋下、埃爾德里奇街做生意,東百老匯也因此被稱為「福州街」。
毫不夸張的說,正是80年代的福建移民,重塑了紐約唐人街。
根據(jù)美國FBI公布的數(shù)據(jù),在萍姐經(jīng)營她「偷渡帝國」的十多年里,一共幫3000多名中國人偷渡到了美國,賺取了超過4000萬美金的利潤。
萍姐也因此有了紐約「偷渡女皇」、「蛇頭之母」的綽號。
說到這里可能你又要問了:那這么多非法移民,美國就沒想著管管嗎?其實這背后也有很多原因。
一方面,美國是世界上移民人數(shù)最多的國家,移民人口占到了總?cè)丝诘?3.6%。外來人口滿足了美國工業(yè)發(fā)展對勞動力的需求。
根據(jù)《三聯(lián)生活周刊》的報道,廈門大學東南亞研究所主任莊國土教授,采訪過4000多個偷渡者
他們中的很多人都表示,在美國找工作很容易,第一天被移民局抓進去,第二天出來馬上就能找到工作。
當然了,這是上個世紀80、90年代的狀況,并不代表現(xiàn)在。
另一方面,非法移民管起來相當復雜,地方警察沒有對偷渡客的直接處理權(quán),只有移民歸化局能處理,但面對這么多偷渡客,移民歸化局的人手自然不夠用。
不過人手不夠,并不等于放任不管。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常在偷渡行里游,也很難不翻船。
1989年,一條偷渡的木筏在位于美國紐約州和加拿大安大略省交界處的尼亞加拉河沉沒,四名偷渡者全部溺水身亡。
美國警方在其中一具遺體的身上找到了一個電話號碼,這個電話號碼正是萍姐丈夫的。經(jīng)過了一段時間的跟蹤調(diào)查后,警方判定萍姐的丈夫應(yīng)該只是協(xié)助偷渡的共謀,而主犯是萍姐。
萍姐因此獲刑6個月,但同時FBI也派出特工與萍姐聯(lián)系,看她是否愿意以合作換取減刑。
萍姐同意了,服刑期間萍姐提供了一些「福清幫」的信息,并表示愿意在出獄后充當警方的線人,協(xié)助警方端掉涉嫌販毒、綁架、勒索等重罪的福青幫。
服刑四個?后,萍姐走出了監(jiān)獄,不過她卻并沒有停止自己的偷渡業(yè)務(wù),也沒有終止和福清幫的合作。FBI可以說是被實實在在耍了一回。
1993年,萍姐投資30萬美元,資助「金色冒險號」的偷渡行動。盡管那艘船上只有兩名偷渡客是她的客戶,但這次的慘案,終究還是把萍姐送到了偷渡路的盡頭。
最終審判
「金色冒險號」搶灘事件 后,經(jīng)過了半年的調(diào)查,1994年初,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FBI正式對對萍姐發(fā)出了全球通緝令。
而在此之前,萍姐早就收到風聲,迅速逃回國了。根據(jù)《21世紀經(jīng)濟報》的報道,1994年,萍姐曾在中國被捕,罪名是「協(xié)助非法偷渡」。
但很快,她就通過個人關(guān)系,得到釋放,然后回到了老家盛美村。
在熟悉的故土上,萍姐辦起了「出國英語補習班」,每人每月收費100元,上至四五十歲的成年人,下至不滿十歲的孩子,都是教授的對象。
圈里人都明白,這是一所專門為偷渡者辦的「人蛇學校」,可能也是全國唯一一所具有這種特殊性質(zhì)的學校了。
看來萍姐依舊沒有放棄她的偷渡帝國。隨后的幾年中,萍姐過得也不算低調(diào)。
她頻繁利用假身份證在大陸、香港和美國之間進出,不僅在深圳經(jīng)營著一家制衣廠,更是在香港做起了進出口貨物和影像游戲的業(yè)務(wù)。
直到2000年4月17日,香港警方在紐約航班的入境名單中發(fā)現(xiàn)了萍姐兒子的名字,推測萍姐前來接機的可能性很大,就在機場做好了抓捕準備,并在當天中午逮捕了萍姐。
萍姐此時隨身還攜帶著一疊偷渡者的護照照片,還有用報紙包好的3萬多美元。美國政府得知消息后,立即向香港方面提出引渡請求。
在引渡過程中,萍姐又利用香港法律體系的特點,盡可能地拖延時間,但最終還是于2003年7月,被成功引渡到了美國。
最初,美國檢方對萍姐提出了七項指控:包括綁架、謀殺、走私人口、挾持人質(zhì)、洗黑錢以及經(jīng)營地下錢莊等,并指出萍姐建立的人口走私團伙,是紐約市受調(diào)查的團伙中規(guī)模最大的。
在萍姐被FBI通緝期間,1998年,她還組織了一百多名福建人偷渡,用于偷渡的貨船在危地馬拉海岸附近遭遇了暴風雨,導致十四人亡命。
庭審期間,美國檢方以「可以減刑」這個充滿誘惑力的條件,說服了很多萍姐的手下以及合伙人轉(zhuǎn)做污點證人,指控萍姐。
福青幫頭目郭良琪交代了不少萍姐與黑幫合作的細節(jié),甚至還爆出了幫派曾用沖鋒槍接運萍姐偷渡客的猛料。
這些背刺的指控成功地激怒了萍姐,她顧不上和律師商定的上訴計劃,在法庭上發(fā)表了超過一個小時的自我陳述,堅稱自己沒錯,是被FBI和污點證人聯(lián)手誣陷了。
但法官卻并不領(lǐng)情,回答萍姐說:「你并沒有被誣陷。你利用那些急于逃離家鄉(xiāng)的赤貧的人,許給了他們一個關(guān)于未來的美夢,而實際上你大多只能傳遞惡夢,有時甚至是死亡。」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組織偷渡卻并不是萍姐后來被判刑的主要原因。莊國土教授曾說:「在對偷渡態(tài)度曖昧的美國,偷渡罪只會被判監(jiān)禁2個月到5年。
但是萍姐可能會獲罪無期監(jiān)禁。這并不是因為偷渡,而是在偷渡過程中犧牲的人命,以及洗錢、敲詐、勒索等罪行。」
2005年6月,紐約曼哈頓聯(lián)邦法院認定萍姐「共謀走私、洗錢、向非法移民家屬收取敲詐贖金」三項罪名成立。注意這三項罪名中并不包括「人口走私」,也就是「組織偷渡」。
2006年3月17日,鄭翠萍被判有期徒刑35年,她隨即提出了保釋的請求,但遭到拒絕。
在獄中,萍姐一直堅持上訴,直到2010年10月,她放棄了上訴的希望,對記者說:「小時候過的是苦日子、窮日子,來美國后,過得是提心吊膽的日子。」
而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最終在監(jiān)獄里結(jié)束了。
2014年4月24日,萍姐因罹患胰腺癌搶救無效,在德州聯(lián)邦監(jiān)獄轄下的醫(yī)院病逝,享年65歲,也走完了她極富傳奇色彩的坎坷人生。
隨后,她的丈夫等家人趕到德州,將遺體運回紐約。
在萍姐看來,她為美國移民作出的貢獻遠大于造成的損失。她曾說:「我的人生是有價值的、有意義的」。
絕大多數(shù),經(jīng)由她之手前往美國的移民者們也都同意這一點。盛美村的村民們也都夸她「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認為她是個很講義氣的鄰家大姐。
他們說:「萍姐是一個真正關(guān)心偷渡者的蛇頭,如果出了差錯,她會免除費用,也會為途中死去的偷渡者支付喪葬費。
如果有人被驅(qū)逐出境,他的名字總是被列在下一次偷渡名單的前面。她也很幫窮人的忙,如果你沒錢還偷渡費,她會讓你賺到錢后再還。」
唐人街上的華人更是大多都受過她的恩惠,有人說,幾乎街上的每個福建人都曾向萍姐借過錢。
盡管靠著偷渡業(yè)務(wù)收入不菲,但萍姐夫婦從不高調(diào)炫富,他們待鄉(xiāng)親們和善,出門也很少乘坐豪華轎車,日常交通工具還是地鐵。
萍姐還會把賺來的錢,用來改善家鄉(xiāng)的條件。
她在盛美村建造了一座四層的黃白色房屋,每一層都有陽臺,屋頂上還豎著醒目的寶塔,就好像一座燈塔,吸引著當?shù)卮迕瘢叭プ非蟠笱蟊税睹篮玫纳睢?/p>
萍姐被捕后,盛美村的村民們紛紛在聲援信上簽名,要求美國公平審理,盡量減刑。
他們說萍姐是他們的恩人、是帶領(lǐng)他們追求美國夢的「活菩薩」,更是當代羅賓漢,靠著海外匯回的資金推動了當?shù)氐慕?jīng)濟增長,讓故鄉(xiāng)走向繁榮。
如果萍姐要坐牢,那他們寧可每人代替她服刑一段時間。
我想,在你聽完萍姐的故事后,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為什么她既是「惡魔」,也是「天使」了。
紐約客特約撰稿人帕特里克·拉登·基夫曾在他的《蛇頭:紐約華埠唐人街黑社會與美國夢》 一書中評價萍姐說
「她絕不像美國司法部刻畫得那么壞,也絕不像唐人街的人說得那么好。」
只是一句「為了生活」,萍姐和千千萬萬的偷渡客就都踏上了人生的金色冒險號。
這條游走在灰色地帶的路線,注定充滿了血淚,他們也注定要在這艘船上,嘗遍人生的千百種滋味。
不可否認,不少非法移民者確實通過偷渡改變了自身,甚至整個家族的命運
第一代移民在美國餐館打工,給家里寄錢的同時,還清偷渡的錢,然后攢錢開餐館、在老家蓋座漂亮的房子。
拿到綠卡后,將家人接到美國,繼而第二代移民子承父業(yè),第三代移民在美國出生,接受美國的教育,人生展開更多可能性。這幾乎是多數(shù)福建移民家庭的發(fā)家路線。
但第一代移民背井離鄉(xiāng),在異國獨自奮斗的感受,只有經(jīng)歷過的人才懂。
一位化名為劉榮貴的「金色冒險號」事件親歷者說,到美國兩三年后,他交了一個女朋友。
后來,因要到外州工作,把女友交待給前老板夫婦照應(yīng),沒想到,老板娘把他已經(jīng)懷孕的女友介紹給了自己的侄兒。
女友因此打掉了他們的孩子。不久后,家中又傳來了母親在福州病逝的消息,而他卻連母親的最后一面也沒能見到。
接二連三的壞消息徹底擊垮了他,他說「坐金色冒險號過來,我像死過一次,這次,我感覺是第二次死了!」
一句「美國夢」背后承載了多少歡笑和淚水,也許只有當事人才能說得清吧。
至于萍姐,我想很難清晰地認定她是好人,還是壞人,因為在復雜的人性面前,好和壞從來都不絕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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