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魏水華
頭圖 | 微大馬
2008年5月10日,馬來西亞檳城著名的海鮮餐廳 Seafood Choo(海鮮朱)張燈結彩,大擺宴席,這是餐廳朱老板小女兒朱麗樺出嫁的喜宴。
廣府風味的撈起魚生、油浸筍殼魚、臘味飯;香港風味的椒鹽鮮魷、豉汁炒蜆、避風塘炒蟹;潮汕風味的鹵水鵝、五花肉春菜煲;閩南風味的紅燜鰻、炒螺片;南洋本土風味的叁峇炒飯、肉骨茶等等,都在這場婚宴中粉墨登場,讓到場嘉賓們直呼排面。
但男才女貌的新人和地道精致的美食卻都不是喜宴的主角。真正吸引眾人目光的,是新娘的姐姐朱麗蒨,和新娘的姐夫劉德華。
享譽華語世界的巨星,那些年無數少女的夢,以參加中國人傳統家族飯局的形式官宣,最終成為檳城的女婿。
檳城是一座深藏功與名的城市,雖然孤懸海外,但數百年來,它一直保留著華夏衣冠、中州口味的底色;
另一個方面,檳城又有著異常犀利的城市性格,它源于中國,卻又不止中國。來自印度、泰國、英國、印尼等全球各地的風物和傳統,在此來回激蕩碰撞,締造出了耀眼的世界文化遺產之城、享譽全球的亞洲美食之都。
檳城的編年史,源自鄰居泰國的一場政變。
公元1781年,大將軍通鑾殺死了時任泰國最高統治者、中國潮汕籍的吞武里大帝鄭信,并自立為王,史稱拉瑪一世。今天泰國國王,是他的九世孫。
“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那就是一座山。”在那個時代,大量在下南洋大潮中留居泰國的福建、廣東籍華僑,因為這場政治風波而變得風聲鶴唳,紛紛往泰國南方的北大年府,以及更南的地區遷徙。
位于馬六甲海峽咽喉部的一個擁有淡水水源的小島,成了很多華僑們的選擇。
這個橢圓形的島嶼,從空中俯瞰形似檳榔果實,且島上生長著不少野生檳榔樹,華僑們將之稱為“檳榔嶼”。
戲劇化的是,五年后,英國殖民者也來到了這座美麗的小島。
英國東印度公司航海家法蘭西斯·萊特在他的日記里,記載了初到檳榔嶼時認識的三位華人朋友,分別是:“一位姓邱的客家鐵匠,一位姓張的教書先生及一位姓馬的燒炭人。”
很顯然,他們的職業涵蓋知識分子、專業技術員和普通勞工。可見英國的艦船登陸之前,檳榔嶼上已經形成頗具規模的華人社區,各行各業都涌現出佼佼者。
今天,在檳城的丹絨道的一座土地廟里,依然供奉著萊特船長的這三位朋友。他們分別是來自廣東梅州的邱兆進和張理、來自福建永定的馬福春。檳城華人們把他們視作本地拓殖的先驅,和華人文化的開創者。
而檳城的標準味道,最早正是由南洋華人們從閩南、潮汕地區帶來的味道。
今天,我們能在檳城吃到地道的潮州炒粿條,寬厚有嚼勁的粿條,用甜醬油、魚露和些微辣椒醬調味,搭配蝦仁、雞蛋、臘腸、綠豆芽、魚餅和韭菜,在黑黢黢的大鍋里猛火爆香,鑊氣十足,是街頭最常見的小吃。
泉州四果湯則是檳城常年酷熱環境下,人們最佳的消暑飲品。說是四果,其實熱帶地區豐富的水果和食材,為它提供了遠不止四種“果”:冰鎮的糖水打底,加入紅豆、綠豆、薏仁、蓮子、銀耳、石花,仙草等輔料,以及西瓜、火龍果、香蕉、鳳梨等水果,最終成就一份甜美沁心的冷飲。
閩南風味的蚵仔煎在檳城也極為常見,有所不同的是,漳州、潮州地區的蚵仔煎(蠔烙)需要加入較多的紅薯粉,而在檳城,也許是物產更豐富,做法豪橫得多:同款美食純粹由蚵仔和蛋液混合,攤入薄薄的面粉后,煎得金黃酥脆——從街頭美食的維度解讀,這座城市,完全是福建廣東另一座城市的鏡像增強版。
最有意思的是,華人從泰國南遷至檳城的過程中,還裹挾了一部分緬人、泰人和他們背后的文化美食傳統。今天,檳城還保留著具有200多年歷史的,規模宏大的緬佛寺、泰佛寺,而檳城的緬甸風味涼拌米粉、泰國風味冬陰功湯,則堪稱全馬來西亞最地道,沒有之一。
酸檸白冬陰功尤其值得一提,香茅、高良姜和檸檬的葉子組成了別具一格的香氣;鳥眼辣椒增添了辛辣;酸味由羅望子和青檸汁來調配;加上東南亞風情的魚露和棕櫚糖,補充咸和甜;最后,還需要椰奶作為點睛,讓它呈現出純白的色澤和厚重的質感。
一座駁雜、交錯與融合的移民城市,在200年前,就已性格初顯。
1786年3月,英國東印度公司通過軍事保護、商貿控制和支付租金,成功把檳榔嶼變成了英屬租界。
在后來的幾十年中,英國又陸續攫取了馬來半島上的馬六甲、新加坡等地,由此組成了英屬海峽殖民地,最初的首府,就設在檳榔嶼。
這些地區,在農耕時代、在當時馬來西亞當時大大小小的蘇丹們眼里,都是生產價值極低、土地鹽堿化的海濱小漁村,但到了航海與全球化貿易時代,它們則成了進可達內陸水道,退可入海洋航線的世界級良港——一如后來的香港、上海、神戶與橫濱。
下南洋的中國華僑們,與英國人做出了一樣的選擇。從某種角度來說,中國人并沒有錯過大航海時代。
自1786年開始,英國人選擇檳榔嶼最適合發展港口貿易的東北角,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建造城市,短短十幾年間,建成了壯麗的白色教堂;雄偉的歐式城堡、炮臺、鐘樓和燈塔;現代化的道路交通、醫院、學校。并以英王喬治三世的名字,將這里命名為“喬治城(Georgetown)”。
人們把馬來語里的“檳榔”、漢語里的“檳榔嶼”、英語里的“喬治城”三個稱呼合而為一,誕生了人們所熟悉的:“檳城”。
這顆南洋明珠,從此享譽東方。
在建設喬治城的過程中,英國人從南印度地區引入了大量的廉價印度勞工,擔任建筑工人、種植園農民、管家、侍者等工作。久而久之,檳城也出現了印度人社區和美麗的印度教寺廟,印度裔成為繼馬來裔、華裔之后的,檳城第三大民族。
今天,到了檳城覓食,地道的印度菜是絕不可錯過的,除了街頭嘛嘛檔里售賣的黃咖喱、紅咖喱、青咖喱、白咖喱之外,還可以嘗嘗芒果口味的傳統沙冰飲料Lassi,炸得脆生生的印度餅papadom,鋪在香蕉葉上的番茄飯,包括炸秋葵、炸雞、炸三角、炸雞蛋在內的各類印度炸物等等。
復合的、充滿辨識力的印度香料味,是檳城最獨特的一抹亮色。
耐人尋味的是,盡管在那個時代,相較于華人,印度人更順從、英語水平更高、也更了解殖民者們的處事方法和生活習慣,但1787年,英國殖民者任命的首位檳城本土執政官,卻是一位名叫辜禮歡的福建廈門人。
受到殖民政府官方任命的辜禮歡,也在檳城華人群體中獲得了巨大聲望。人們尊稱他為“甲必丹”,這是英語“captain”的福建話音譯。后來,辜氏一族在巨額財富、良好教育的加持之下,人才輩出。包括國學大師辜鴻銘、臺灣中信集團創始人辜顯榮、林則徐的幕僚文膽辜安平、為臺海交流和平做出過巨大貢獻的辜振甫等人,都是辜禮歡家族后裔。
今天回頭來看,這是檳城華人群體團結、包容、勤奮、善于學習的一個縮影,也很好地解釋了即便到今天,華人們依然掌握著南洋地區巨額財富的歷史背景。
這種群體性格,反映在味道上,就是檳城的華人飲食,會有異于尋常的包容、改良和遞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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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府地區最常見的,云吞和竹升面一碗合煮的云吞面,在檳城被改良成了一碗干撈面、一碗云吞的組合。
撈面醬要用四種醬油(黑醬油、曬油、甜醬油和生抽),三種香油(蔥油、麻油、蠔油)調配而成,再加入一定量的黑胡椒后,變得香濃可口,略帶微辣。甚至有老饕會選擇用印度風味的咖喱,或馬來人用蝦米、辣椒、紅蔥頭制成的叁峇醬來撈面,風味極其復雜。
云吞的餡沒有廣式的肥大,卻因為在面皮里加入了相當比例的雞蛋,變得更加彈脆有嚼勁。
顯然,在氣候酷熱的南洋地區,這種干撈面與云吞的搭配,湯菜開胃、濃淡皆宜,顯然比一碗熱氣騰騰的廣式云吞面友好得多。
起源于印度的叻沙(laksa),本意是十萬、眾多,這是印度人形容各種香料、肉魚和面條住在一起的黑暗料理。聰明的檳城華人借鑒了印度人的香料調配技術后,用閩廣地區常見的粗米粉、瀨粉打底,加入羅望子和蝦膏調味的酸咸開胃的湯,再搭配撕碎的馬鮫魚,切絲的黃瓜、鳳梨、洋蔥、萵苣、姜花后,成了層次感分明、色澤漂亮的亞參叻沙。
最值得一提的是檳城的榴蓮。雖然整個南洋地區都盛產榴蓮,但無論品種數量、種植水平,檳城的榴蓮都首屈一指。其中原因很簡單:最晚從十八世紀末開始,擁有一定積蓄的華人們開始向英殖民者買地開荒,在檳島西南的浮羅山背建造了數十個熱帶水果、橡膠種植園,開始現代化、莊園化、規模化地進行農業開發。最終,華人為主體的榴蓮莊園主們,通過科學地耕作、選育種,締造了檳城無與倫比的榴蓮江湖。
每一口榴蓮的甜蜜,都來自華人群體勤奮刻苦的精神。
英雄不問出處,美食拿來即用,這是檳城華人精明、善于變通的味道基因,也是檳城征服全世界老饕的底氣所在。
隨著華人群體掌握越來越大的財富,有了越來越高的社會地位,一個名叫“峇峇娘惹”的特殊族群出現了。
實際上,“峇峇”就是福建話里的“爸爸”,“娘惹”就是福建話里的“媽媽”,他們是華人與馬來人土著通婚的混血后代。他們中的很多人,是華人老板們娶了當地女性為妾所生,往往從小就衣食無憂,卻沒有繼承家族龐大產業的煩惱。
有錢、有閑,這是誕生美食的基礎,名揚世界的娘惹菜,由此有了土壤。
烏達和中國的粽子非常類似,將魚肉絞碎加入黃姜粉、咖喱粉、辣椒、椰漿等香料,用香蕉葉包起來先蒸后烤,有微妙的魚鮮和極濃郁的熏烤味。
百加雞其實就是香料燉雞,它融合了客家人的燉雞湯、印度的咖喱燉菜而來,使用包括糖、姜黃、辣椒、高良姜、蝦醬在內的十余種香料和調味料。一種名為Pangium的植物果實是其關鍵,它本身有毒,且味道苦澀,但經過煮熟、浸泡、涂抹炭灰發酵后,會變成黑黢黢的模樣,出現鮮甜和奇異的煙熏香氣。將這種果泥加入燉雞中,會為雞肉提供無與倫比的,香醇甘甜的滋味。
煎蕊其實是一種冷飲甜點,用斑蘭葉染色的米粉條作為主體,加入紅色的紅豆、白色的椰漿椰糖、黃色的玉米粒、黑色的仙草和透明的刨冰后,成為一碗五彩繽紛,散發著獨特香氣和甜美滋味的,雜糅的美味。
再比如用洛神花、斑斕葉、蝶豆花、火龍果染色的娘惹糕,一層層碼起來,再切小塊。雖然主料還是中式糕點常見的玉米粉、木薯粉、米粉之類,但在熱帶天然色素植物的加持下,顯得卓爾不群,玲瓏可愛。
除此之外,還有蒜泥空心菜“魔改”的叁峇醬炒空心菜;加入豆腐和肉末做餡的豪華版炸雞蛋;加入油炸豆腐干、油條、蝦片等脆口的配菜和辣椒、蝦膏等調味品涼拌的水果拼盤“啰惹”。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這些娘惹菜,大多能找到中國傳統客家菜、閩菜、潮菜或廣府菜的“模板”,但在加持了馬來半島上豐富的香料、水果和染色植物后,變成了“媽媽都不認識”的樣子。
娘惹菜的盛行,實際上是19世紀中葉以來,檳城的華人群體逐漸融入南洋本土、落地生根的縮影。驚人的財富、寬松的社會環境和發達的教育水平,讓檳城出生的僑二代、僑三代們,在保持中華文化傳統的基礎上,有著同時代中國人極少見的寬闊的眼界和世界性的知識水平。
尤其是1836年,英國海峽殖民地首府遷往新加坡之后,洗盡鉛華的檳城,越來越成為一座低調內斂、大隱于市的城市。而這里的華人們,也變得更務實。他們或投身商海,或深耕醫療、音樂、文學、藝術、法律等行業,以 “實業興邦”治事,以“無用之用”做人。
比如中華醫學會發起人、中國傳染病防疫先驅伍連德;《光華日報》和中華實業銀行的創辦者吳世榮;張裕葡萄酒創始人張弼士;比如錫業巨子鄭景貴;《教與學月刊》創始人、作家蕭遙天;世界鞋王周仰杰;羽毛球王子李宗偉;美聲天后柯以敏;《唐人街探案》導演柯汶利……
via/張裕葡萄酒創始人張弼士在檳城的故居
他們或生于檳城,或選擇在檳城終老,這些名字背后的命運跌宕,則是檳城華人與祖國剪不斷、理還亂的紛繁聯系。
這種聯系,反映在餐桌上,就是大量體現華人文化的元素被加入新的食物里。
比如海南原本沒有的海南雞飯,用浸煮的方式凸顯雞肉的嫩滑,再用蒜碎、雞油和浸雞水來煮雞油飯,它參考了法國烹飪低溫烹飪的技法、西葡烹飪高湯燴煮米飯的習慣。最終,在廣東華人群體熟悉的美食IP“海南文昌雞”加持下,成就了享譽南洋的海南雞飯。
比如福建原本沒有的福建炒面。它以堿面打底,豬油翻炒,加入豬骨高湯、比目魚粉、黑醬油和南洋特有的蝦膏“馬拉盞”后,燜成濃稠的半濕狀,再搭配蝦子、豬肉片、花枝和高麗菜之后,成了一碗色澤烏黑、味道濃郁的面食。在福建,尤其是閩北地區做菜喜愛濃重調味、勾芡的刻板印象下,華人們把這種其實受印度菜影響更大的炒面命名為“福建炒面”。
比如揚州原本沒有的揚州炒飯,作為檳城茶餐廳最常見的小吃之一,它的底色是嶺南和南洋地區流行,而淮揚地區卻不怎么吃的長粒秈米。在加入廣東人喜愛的配菜臘腸、叉燒、蝦仁、青豌豆后大火翻炒,成為一種兼具市井氣和精致面貌的食物,與淮揚菜粗菜細做、上得廳堂的面貌吻合——但很多人忘記了,最早關于揚州炒飯的影像資料,出現在20世紀20年代的廣州和檳城街頭。
這些在檳城、在南洋世界重構的中國菜里,最典型的莫過于肉骨茶。
肉骨茶里沒有茶,關于這個“茶”字的解讀眾說紛紜,包括但不限于廣東的藥茶(涼茶)、廣東人佐早茶解膩的習慣、福建籍小吃店主的人名等等。但說到底,肉骨茶的底色,依然是南洋眾多香料、藥材和中式排骨湯的組合。
2024年2月,肉骨茶被列入馬來西亞國家文化遺產。在這個穆斯林占到大多數的國家里,豬肉食品能成為“國菜”,證明了肉骨茶滋味的膾炙人口,也從一個側面,表現了華人群體在馬來西亞巨大的影響力。
這些食物,就像檳城人陳藝華寫的那首歌《南海姑娘》:“椰風挑動銀浪,夕陽躲云偷看,看見金色的沙灘上,獨坐一位美麗的姑娘。”
詞曲都寫得很美,在鄧麗君、王菲等人的傳唱之后,成為華語世界最廣為人知的歌曲。
但這里的“南海”,指的究竟是廣東南海縣,還是中國南海那頭的檳城,恐怕只有作者本人知道。
1908年,孫中山第四次抵達檳城,來到華人社區中發表演講。在“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共同理想下,檳城華人們紛紛慷慨解囊,為后來的中國革命奠定了經濟基礎和組織力量。
但一個常常被人忽略的細節是,就在那次演講現場,一位出生于檳城富商家庭的千金小姐,對孫中山身邊的一位助手一見鐘情。
千金小姐名叫陳璧君,助手名叫汪精衛。
這場頗具戲劇色彩的,大陸窮小子和南洋富家女的結合,映射了后來南洋文化對中國內地的反向輸出,海南雞飯、肉骨茶們對中國味道的巨大影響;但也在另一方面,隱喻了與中國大陸一母所生的南洋炒粿條、南洋蚵仔煎,以及它們背后的南洋風物,都將與中國漸行漸遠,不再回頭。
檳城,這座中國人建成的美食之都,終歸不在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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