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保護債權人利益，《民法典》第538條到542條規定了債權人的撤銷權，以通過撤銷債務人積極減少責任財產的不當行為，從而達到債權保護的目的。

司法實踐中，債權人撤銷權的標的呈擴張趨勢，不僅僅包括《民法典》第358條和359條明確規定的七種情形，還包括遺贈、債權讓與、設立公司等等。那么離婚協議是否屬于債權人撤銷權的適用范圍呢？

文| 蔡函緯澤良研究員

01

離婚協議是否可以

通過債權人撤銷權撤銷？

對此，有兩種觀點：

其一，離婚協議涉及身份關系，不屬于合同法的調整范圍，自然不適用債權人撤銷；

其二，離婚協議中的財產分割，涉及財產權利義務的變動，理應適用債權人撤銷權。

這兩種觀點實際上是對離婚協議財產分割性質的不同理解。

在福建省高院（2015）閩民申字第1174號案件中，法院認為：

《離婚協議書》是對夫妻共有財產進行的分割，系基于身份關系而產生的協議行為，不同于其他民事法律關系中財產的交易和轉讓行為。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2條“本法所稱合同是平等主體的自然人、法人、其他組織之間設立、變更、終止民事權利義務關系的協議。

婚姻、收養、監護等有關身份關系的協議，適用其他法律的規定”的規定，其受婚姻法及相關司法解釋的調整，而不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74條關于債權人撤銷權的法律規定。[1]

筆者并不贊同第一種觀點。

首先從法律行為效果的角度，離婚財產分割協議以發生財產法上效果為目的，以區別于身份法律行為。身份行為是指以發生身份上效果為目的的法律行為，身份行為應從其狹義，無論夫妻之間的財產約定還是立遺囑，與非身份法律行為的區別僅僅是主體方面，但效果都發生在財產領域，不能把這種法律行為納入身份行為的領域。[2]

換句話說，雖然離婚協議的財產分割行為源于婚姻身份關系的解除，但單純從結果來看，離婚協議產生了身份關系和財產關系上，兩種相互分離的法律結果。

其次，我國的婚姻家庭相關立法上采取的是“二分法”的立法宗旨，將涉及婚姻、撫養等具有身份關系的內容和財產關系的內容進行了劃分，賦予了兩者不同的法律效力。例如《婚姻家庭編解釋一》[3]第七十條規定：

夫妻雙方協議離婚后就財產分割問題反悔，請求撤銷財產分割協議的，人民法院應當受理。人民法院審理后，未發現訂立財產分割協議時存在欺詐、脅迫等情形的，應當依法駁回當事人的訴訟請求。

該條文單獨討論了離婚協議財產分割部分的可撤銷問題，并且其可撤銷事由與一般財產的可撤銷事由相同，體現了婚姻家庭立法上的財產法屬性。

再者，撤銷權制度的規范目的在于維護債權人利益，而夫妻雙方通過協議離婚分割共同財產，具體如何劃分依據雙方合意，若禁止債權人撤銷權適用于離婚協議，勢必造成法律漏洞，不僅有違該制度的初衷，也將導致債務人通過該種方式逃避債務，進而影響債權人債權的實現。

此外，從司法實踐上看，2021年7月30日在alpha上以“債權人撤銷權糾紛”為案由進行檢索，得到50668條結果，再以“離婚協議”為關鍵詞在結果中檢索，得到5092條結果，比例接近十分之一。雖然這5092條結果并非全是撤銷離婚協議，但縱觀大多數案件，絕大多數判決都不反對債權人撤銷權對離婚協議的適用。

綜上，離婚協議屬于債權人撤銷權的適用范圍。

02

離婚協議的財產分割

屬于無償行為還是有償行為？

《民法典》第538條和539條，分別規定了債權人對有償和無償處分行為的撤銷權。雖同為債權人撤銷權，但兩者有諸多區別。

第一，學術界一般認為，有償與無償的區分標準在于是否支付了“對價”，而“對價”通常指金錢對價。[4]

第二，《民法典》538條規定的無償行為為列舉式+概括式規定，而539條有償行為為列舉式規定，明確了三種有償不當處分財產的行為。

第三，構成要件上，有償行為撤銷權要求債務人的相對人具有主觀惡意；而無償行為撤銷權對此并不要求，因為已經推定相對人為惡意；

無償行為債權人撤銷權構成要件

有償行為債權人撤銷權構成要件

債權人對債務人享有有效的債權

債權人對債務人享有有效的債權

債務人實施了無償處分財產的行為

債務人實施了有償不當處分財產的行為

債務人無償處分財產的行為影響了債權人債權的實現

債務人有償不當處分財產的行為影響了債權人債權的實現

債務人的相對人主觀上是惡意的

表一：無償處分與有償處分債權人撤銷權的構成要件

在債權人撤銷離婚協議訴訟中，由于兩種債權人撤銷權構成要件的不同，必然導致債權人的舉證責任上具有較大的差異性。是故，對離婚協議的財產分割行為進行定性具有必要性。

有觀點認為，離婚財產分割具有情感、道德、子女撫養等因素，因此該財產處分行為無法以“不合理價格交易”來衡量，與“有償行為”不具有類似性；而夫妻對共有財產的處分行為，通常表現為一方放棄財產，將本屬于雙方的財產歸屬其中一方所有，與無償處分具有類似性，同時《民法典》538條的概括式規定，為離婚財產分割協議的參照適用提供了依據。[5]

筆者認為，此種一刀切式的觀點并不可取。

首先，對于離婚財產分割，理論界并未否認其對“不合理的高價轉讓”規則的類推適用。[6]

其次，此種觀點更多是將視角局限于離婚協議中的單個條款，而非從離婚協議整體的角度進行理解。

若一對夫妻有共有財產一套房屋與公司股權，離婚協議約定房屋歸女方所有，股權歸男方所有，那么女方獲得房屋所有權的情形認定為無償處分并不合適，因為她也付出了“對價”——放棄了屬于自己部分的公司股權。

此外，由于兩種債權人撤銷權構成要件的差異性，無償行為撤銷權無需證明債務人的相對人為主觀惡意，因此債權人舉證責任相對較低。此種一刀切式的觀點雖更有利于保護債權人利益，但對債務人的相對人而言卻是不公平的。

在離婚財產分配中，由于男方過錯、照顧女方或子女撫養等因素，男方少分女方多分財產的情況屢見不鮮，若此種情形皆適用無償行為撤銷權而非有償行為撤銷權，明顯不利于婦女權益的保護。

筆者認為，應該區分離婚協議中財產分割行為的不同情形，在個案中具體適用。

若離婚協議中財產的分割具有一定的傾斜性，但符合照顧子女和女方權益的原則或者考慮了子女撫養費問題，則應類推適用“有償行為”；若離婚協議中約定一方“凈身出戶”，則應認定為“無償行為”。

以此在保護債權人利益和保護婦女權益、維護雙方合意之自由之間取得平衡。

當然若是夫妻雙方在達成離婚協議時，一方已有足夠的財產來擔保或履行對債權人的債務，即使后來經濟狀況惡化，債權人也無權申請撤銷這一離婚協議。

注釋：

[1] 福建省高院（2015）閩民申字第1174號判決書。

[2] 參見李永軍：《民法總則》，中國法制出版社2018年版，第578-579頁。

[3]《婚姻家庭編解釋一》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解釋（一）。

[4]參見崔建遠：《合同法總論（上卷）》（第二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62頁。

[5]參見重慶源豎建材有限公司訴唐某甲債權人撤銷權糾紛案- Alpha優案評析。

[6]參見陸青：《離婚協議中的 “贈與子女財產”條款研究》，《法學研究》2018年第1期。